避暑山莊園林景觀營造格局淺析

避暑山莊花園有一個中心。我沒有。因為每一處景觀都有奇特之處,無論站在哪一處景觀都不能鳥瞰山莊全景。有人希圖從園內尋覓一處類似北海的白塔、頤和園的萬壽山佛香閣那樣的中心景點,然后劃幾條輻射線,以此勾劃出山莊園林的結構圖。但是,尋來覓去找不到,于是便說,在山莊內隨處可見的馨錘峰是園林中心。把一個遠山襯景說成是園林中心無論如何是不妥當的,其所以不妥當,是因為山莊園林構建自有其思路,它是按雄渾美的原則進行構建的。何謂雄渾者,《詩品·雄渾》中說“大力無敵為雄,渾沌(元氣)未分曰渾”。“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那是一種天上地下,萬物混在一起,令人分辨不清其中具體的物象而呈現出的一種雄偉闊大的景象。山莊園林采用巧妙的景觀布局使人看不見它的整體,正如老子所說“大象夷形,大音唏聲”那樣不見整體而顯示它的大。所以你站在山莊內無論哪一處景觀都不能窺視其全貌。遠山近嶺高低不同,讓人難識廬山真面目?；蛘咭娚舷绿旃庖槐倘f傾,或見古松挺拔、枝杈盤旋如虬龍游動藍天,或煙云籠照,霧失樓臺,或柳浪卷綠樓臺殿閣浮動,遠遠望去令人樸朔迷離,只見鬣毛鱗爪,不見全龍。讀過《紅樓夢》的人都知道,賈氏家族活動的宏大舞臺——大觀園就是一座無法繪制全貌的園林,因為那是一幅渾沌的畫圖。讀者只感覺到它的局部而不能縱覽它的全貌。由此可知,渾沌氣象是康乾時代的美學追求。避暑山莊園林渾然一體的布局從總體上說是依山傍水。山莊的西部,占全園四分之三的面積是山脈。東部是湖泊區、北部是平原區,基本格局是西山東水——依山傍水?？滴醯慕▓@思想是:“自然天成就地勢”,“隨山依水揉輻齊”。乾隆與其乃祖—脈相承,主張“山莊凡所營構,皆因巖壑天然之妙。開林滌澗,不采不斫。”總的原則就是隨其自然?！俺鼍煐|北行,群峰四合,清流縈繞,至熱河形勢融結”,即形成了依山傍水的形勢。所以山莊的整體格局按:“因巖壑天然之妙”的原則構建,整體形成依山傍水的框架。這種依山傍水的格局可以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總體格局,即西山東水緊密相聯。第二個層次是山區依山傍水的形勢。避暑山莊的西部山區,當年是坡坡有泉眼,川川有溪流,很多景觀都取依山傍水的態勢。如,“曠觀”建在松云峽谷口,南邊靠山,北邊貼近流淌的溪流,很有山海關的意境?！帮L泉清聽”建在榛子峪中“松鶴清越”的西邊,旁邊有泉出兩山間,注入溪流穿過石竅,清風吹來澗谷作響似與松聲鶴韻相問答?！袄婊ò樵隆苯ㄔ诶鏄溆?過三岔口沿溪水西行約一里,借著高聳的山巖構筑兩層樓閣,曲折的樓廊連接上下,(松)濤聲水聲,梨花明月真正是凈明的世界?！斑h近泉聲”在文津閣南邊,那里四周的山上遍是流泉瀑布。北山的趵突泉從山石中涌出像鍋中的沸水一樣噴著浪花,西山的瀑布像銀河傾瀉,晶瑩的瀑布像給青碧的山峰掛上一襲珠簾?！俺稳@石”。在梨樹峪的西端有一清泉從石洞流出,泉水東流,依山轉路,隨石曲折?？滴踉谶@條清泉的中段建成“清泉繞石”亭。亭子南臨清澈的天然石池,后倚蒼翠的山戀。山中的景觀依山傍水兼而有之。有的依在山頂,有的依在山腰,有的依在山坳;有的傍在山泉,有的傍在瀑布,有的傍在溪流,彼此之間山遮樹擋,云籠霧罩,彼此之間只能倩影屋脊偶一相見,整體面目看不真切,放眼望去渾沌一片,深入其中奧妙無窮。這種景象正是司空圖在《詩品·雄渾》中所說的。“返虛入渾”的情景。由萬有返回到虛無就是渾然境界。山區的每一個景觀都是生動具體的,但縱目一望不見全貌,所有的內容都隱含在山遮樹擋的一片虛無中。第三個層次是東部湖區。顧名思義多是湖水,在一個平面上如何倚山傍水?建園者在湖區構筑了很多假山,首先假山起界景的作用,使人不能縱目望去一覽無余。同時使湖區的景觀有山可依。如,“卷阿勝境”北臨上湖,從它的房山向東南西南兩翼像飛鳥展翅一樣延伸構筑假山,使卷阿勝境處在山環的中心呈依山傍水的態勢。“文園獅子林”位于銀湖東岸,其中遍堆假山,并且豎起太湖石造成石林景像,使“云林石室”,“橫碧齋”等一組建筑依山傍水。青蓮島上西部筑假石山高過煙雨樓頂,東部筑小石山僅及屋檐,使座落于澄湖水中的煙雨樓仍然有山可依。在澄湖東岸筑焦山,在湖中筑金山,使“水鏡云岑”,“上帝閣”、“天宇咸暢”都呈依山傍水的態勢。此外“清暉亭”、“清舒山館”、“戒得堂”都是同樣的格局。東部湖區與西部山區景觀的依山傍水不同之處有二:一是湖區山是假山,二是在湖上做文章。如意洲上南、北、東部幾乎是假山(大山)環繞,從水心榭往北,東湖西岸,澄湖東岸綿蜒數十華里的土山把整個湖區半包圍起來,為景觀建造提供良好的地勢?！拔膱@獅子林”、“煙雨樓”、“滄浪嶼”景觀內堆造的假山也不下幾十處,使湖水平面與立體山形相對應。在湖上做文章,首先是在湖中筑建島嶼,當年湖中有九座島嶼,現存有六座。其次是在湖中筑堤壩,目的是把湖面分割開來,避免寬闊的水面一眼望去,目無余物。再其次是改造湖岸,使之時凹時凸,曲折回環。如意湖就因為岸邊曲折若芝英狀而得名。這樣使整個山莊山的立體曲線,湖水的平面曲線,眾多的景觀建筑物的復雜的立體曲線與平面曲線相互交叉在一起,曲路,曲樹、曲岸交織在一起,或構成局部的對稱,或構成局部的錯落有致。人們在山莊內四處游走,只會感到曲徑通幽處,而決不會有一覽無余之嘆。放眼望去,青山吐翠,云海茫茫;山巒層層,洲島竦立;楊柳密布,雨煙、柳煙融為一體。無論從哪一處景觀向四面環顧,各處景觀都互為襯景,隱隱約約或見屋脊,或見門樓,似見似不見,似輕紗遮體,又似團扇半遮面,迷迷漓漓誘人心魂。沿堤岸漫步,或見小橋流水,柳絮飄飄。或見波光粼粼,秋水共長天一色,真是移步換景名不虛傳。登上山頂看朝霞滿天,錘峰萬丈,層層云,層層山起伏連綿,似波濤滾滾使人志在千里而猶不能止也。登上金山上帝閣看夕陽西下,金光滿湖,余輝脈脈令人溫情滿懷。永佑寺舍俐塔那清秀的身姿靜立在樹林中,樹葉落地寂然無聲,歸鳥啼鳴,枝頭敘語,山莊一片靜悄悄。蒼穹落日,人鳥共林,山光湖色渾然一體,幽靜壯麗正此時也。這就是避暑山莊的雄渾美。如果僅僅是這樣,山莊的魅力就太小了。山莊的魅力有其深厚的文化內涵,是一種博大胸懷的體現,是五十六個民族組成的國家在二千多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團結統一的體現,是一個偉大的國家自強不息,奮發不已的體現。避暑山莊景觀的渾沌氣象與避暑山莊文化內涵的渾沌氣象——融匯性緊密相聯。時至清代已是封建社會晚期,但是它將封建社會創造的文化精華盡量統一起來,利用起來,顯示出儒釋道并行不悖的宏大氣象和開放精神,這也是封建帝王所能達到的最高水平。單說康熙乾隆命名的景觀和題寫的楹聯就很有古典詩詞的風格。比如“梨花伴月”、“松鶴清越”、“萬壑松風”、“天宇咸暢”、“云帆月舫”、“采菱渡”、“千尺雪”、“凌太虛”,令人一看這些名子就想起唐詩宋詞中的句子。不僅如此,很多名稱都包涵了儒、釋、道文化經典的內容。有一些景觀名稱反映了儒家文化內容。如“甫田叢樾”是由《詩經·齊風·甫田》中“無田甫田,維莠驕驕”的句子演化而來。“鶯囀喬木”,是由《詩經·小雅·伐木》中“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于喬木”的句子演化而來?！胞愓T”中的“麗正”兩字出于《易經·離卦》中“離,麗也。日月麗乎天,百谷草木麗乎土,重明以麗乎正”。取“麗正”兩字命名表明乾隆要把光明灑向全國的志向。“四知書屋”(知微、知彰、知柔、知剛),《易經·系辭傳(下)》中有:知微、知彰、知柔、知剛,萬夫之望”的話。用“四知”命名反映了乾隆要做一個萬民擁戴的君主的心愿。“四知書屋”殿中有一室,乾隆題額“寶筏喻”。其室楹聯是:法云自護三乘義,慧日常開四照花。意思是,佛法像祥云一樣護衛著佛教的三乘教義,佛的智慧像太陽一樣放射出光芒,照耀著鮮花常開不敗。在一殿之中儒釋文化精華和諧地融匯在一起。有一些景觀名稱反映了佛教文化。如“般若相”,佛教經典中有《大般若經》,禪宗中有“郁郁黃花,無非般若”的警語。是說盛開的菊花無非是佛法的幻化之相,其實并無實體,點出佛教精義。“碧峰寺”是位于山莊西南處的寺院。寺中有楹聯;山色不遮螺涌現,佛光無量鷲飛來。意思是說,山色擋不住螺髻仙人(佛祖)的到來,佛法無限是從靈鷲山飛來的。位于如意湖西岸的珠源寺,寺中有楹聯:梵天閣涌金光聚,香水瀾迥珠顆圓。意思是說,佛寺的高閣像太陽涌出大海一樣聳立山峰金光四射(佛教教義中有金山香海之說),所以香海水歡騰迥蕩,飛濺的水珠顆顆圓潤,一片吉祥興旺的景象。有一些景觀的名稱是反映道家文化內容的。如“澄觀齋”,“澄觀”即澄懷觀道的意思。老子有“滌除玄鑒”(凈心的意思)的話。莊子有“坐忘”(不存雜念精神專注)的話,宗炳發揮為“澄懷觀道”。山莊中有一道觀“斗姆閣”,供奉的斗姆元君是道教尊奉的女神,是北斗眾星之母。“廣無宮”是山莊中又一處道觀,仿泰山碧霞元君祠而建,供奉碧霞元君女神。其中有楹聯:岱頂仰神庥,功宣長育;塞園崇廟祀,福蔭蕃昌。意思是說,泰山依賴神的庇護,恩德遍及四方,萬民得到撫養教育。在避暑山莊很虔誠也建廟祭祀,一定能保佑國家繁榮昌盛。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康乾兩帝推行儒釋道三教并行的方針是為了團結各民族各個層次的人民,實現思想文化的融合,從而促進國家的繁榮昌盛。如果說以上情況反映了康乾文化思想的話,那么另外的一些景觀則是反映了康乾兩帝在儒釋道思想主導下的心志情態,也就是理解了三教文化后形成的情懷境界。如“水流云在”。它是位于如意湖西側的一個亭名。其名來自杜甫《江亭》中“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的詩句。“云容水態”,它是位于松云峽谷口的一個敞亭名,其名來自杜牧《齊安郡晚秋》中“云容水態還堪賞,嘯志歌懷亦自如”的詩句。反映了康乾兩帝追求清心寡欲任性自然的情懷?！扒上恪笔俏慕蜷w東部的一處景觀,它是為追思王羲之等人蘭亭聚會的雅事而興建的?！短m亭集序》中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以為流觴曲水”的話。又由于此亭北部湖中遍植荷花,因此得名曲水荷香。這反映了康乾兩帝追慕“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的情懷心態?！跋氵h益清”是位于金山上帝閣與熱河泉之間的一處景觀。其名取自周敦頤《愛蓮說》中的句子:“予獨愛蓮之出于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嬌,中通外直,不枝不蔓,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边@說明康乾兩帝崇敬蓮花那樣的高尚人品。從這里也可以看出,康熙乾隆所以能創造舉世公認的盛世,是與他們的人文素質很高有密切關系。從對山莊景觀的命名可以看出康乾兩帝推行三教并舉的文化融合政策的宏大氣魄,可以看出他們施政的雄渾美。這種情況也即是司空圖在《詩品·雄渾》中所說的“積健為雄”。雄是至大至剛之謂,必須積聚強健之氣才能成為雄?？登瑑傻鄣暮甏髿馄?奮發向上的進取精神就是司空圖所說的強健之氣。由這種美學精神建造的園林舉世無雙,在整個十八世紀傾倒歐洲,風靡世界。避暑山莊園林的雄渾氣象、雄渾美,其哲學基礎是老子哲學。雄渾狀態,元氣未分的渾沌狀態是老子對天地宇宙初始狀態的描述,或者說是一種猜測。那個沒有形狀,沒有成形的物象,那個渾然一體的事物就是“道”?！暗馈睖Y兮似萬物之宗”是說那個渾然一體的“道”是萬物存在,生成的根源,是一切存在的始源?！暗馈彼鶚俗R的狀態是生命的初始狀態,是生命的胚胎狀態,是種子的萌發狀態。表面看來似乎是靜止的,毫無生氣的,但卻預示著生命的勃發,孕育著蓬勃的朝氣。這是對天地運行自然現象的解釋,是對強勁的奮發不息精神的肯定與贊揚。從本質上講,老子的哲學是積極進取的,是從社會發展規律的角度,從保人民,保國(命)脈的角度來追求國家的長治久安。滿族入關后的領導集團正是遵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