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李金元遺山的紀亂詩

清代作家趙毅在《遺山詩》中說：“國家的不幸詩家幸運，所以他們享受變化的過程?！薄！边@評論是切中肯綮了。遺山身際鼎革,眼處心生,多關興衰,有滄桑之痛,又立志以詩存史,所以挾全力創作的優秀詩篇,多反映時代動亂、國家存亡、人民痛苦。他的優秀紀亂詩,情并七哀,變窮百態,使他成為金元詩壇上的一顆明星。遺山的紀亂詩可分四個創作期,南渡避兵為第一期,三為縣令為第二期,金亡被俘為第三期,元初飄游為第四期。這四個時期的紀亂詩,反映社會生活的深廣度、思想傾向和藝術造詣都有不同,最杰出的是第三期的作品。元遺山第一期的紀亂詩包括他二十五歲到三十五歲之間的有關作品。這個時期的詩以抒情見長,其基調是個人痛苦,攝取內容多為個人遭遇,很少涉及國家之變和人民災難。這期間他對時代生活趨向的認識還很幼稚,沒有看到全國將亡的前途。他二十五歲時,蒙古兵第一次屠忻州,死者十余萬人,其兄元好古也遇害。人死了,家卻未遭焚掠。二十七歲,蒙兵再破忻。他在亂前轉移,埋藏了珍寶,南渡時,用鹿車載書千余冊、畫百軸自隨。到河南后,營建別業,買田昆陽,依然過著地主生活。他在避兵之余,或結伴游山,留連詩酒,或和名卿達官聯歡,甚至屢次應試求官。他的生活離人民遠,思想也離人民遠,因而對時代的認識和反映也不深刻。蒙古滅金的戰爭是十分殘酷的。起初蒙古并無代金遠圖,往往是打了就走,幾乎是搶光、殺光、燒光式的野蠻蹂躪。金人呢,虐民也不手軟,蒙兵一退,就來“恢復”,搶糧抓兵,強征勞役,光修復忻州城就不知逼死多少百姓。這一切家國不幸和人民苦難,幾乎沒有進入詩人的創作領域,過虞坂,只感嘆“孫陽騏驥不并世”(《虞坂行》);登箕山,雖然想到“宇宙日流血”(《箕山》),卻不是反映現實,只是對歷史的哲理概括;賦《元魯縣琴臺》,雖涉及君昏相諛,卻不敢直陳。這些被趙秉文稱為“近代無此作”的詩篇,并沒有涉及多少國計民生。反映忻州戰亂的詩,值得稱道的有兩首。一首是《石嶺關書所見》,一首是《陽興寨》,表現的憂憤都不深,認識都膚淺?！妒瘞X關書所見》云:軋軋旃車轉石槽,故關猶復戍弓刀。連營突騎紅塵暗,微服行人細路高。已化蟲沙休自嘆,厭逢豺虎欲安逃。青云玉立三千丈,原只東山意氣豪。他春天避兵陽曲,夏天回忻,看到的還是兵荒馬亂。旃車是金朝官吏的。蒙兵在回師途中,于三月順路屠忻,掃蕩一過,金朝官吏就趕來收復失地,旃車從血跡上碾過,又壓在幸存者脊梁上了。作者顯然沒有認識到金朝統治的外強中干,也沒有認識到金朝文官武將的腐敗卑劣。他在驚嘆“故關猶復戍弓刀”時,卻把敵退后的逞威當成強大,認為金朝不會傾覆,所以在旃車、突騎之后,攝入玉立青云的系舟山,頂天立地,意氣豪邁。這盲目自豪,把蒙兵屠戮百姓的怨憤也沖淡了,對十余萬無辜人民被殺,只說是“已化蟲沙休自嘆,厭逢豺虎欲安逃”。而且在這有氣無力的嘆息之后,竟突然硬轉,來了個青云玉立,很不自然。詩的意象系列不諧調,既表現了詩藝不高,也反映了他那地主少爺的豪氣和社會現實的矛盾。這就使他把視線從黑暗現實移開,去欣賞桃花源。《陽興寨》描寫的世外桃源和宇宙日流血的現實真有天壤之別,詩云:亂石通樵徑,重崗擁戍城。山川帶淳樸,雞犬見升平。雨爛沙仍軟,秋偏氣自清。年年避營馬,幾向此中行。這是動亂生活的間接反映。他看到“年年避營馬”,卻不明寫,只在詩后加了一條注,說是“由州入府避騎兵奪馬者,多由此路”。騎兵卻無馬,見馬就搶,逼得人不敢走石嶺關大路,這題材多有典型意義,可作者躲開了,只去欣賞他的桃源升平,如果沒有這條注,讀者幾乎猜不出“避營馬”的內容。詩藝也不老到,描寫桃源境界不到家,意象系列還是不諧和,在樵徑幽深、山川淳樸、雨爛沙軟、秋偏氣清、雞犬相聞的一系列表現升平世界的意象中,插入一個“重崗擁戍城”,就象百花叢中筑炮樓,大煞風景。本來現實是“幾年備外敵,筑城恐不高。城高慮未固,城外重三壕。一鍬復一杵,瀝盡民脂膏”①,他偏要表現“雞犬見升平”,主客觀統一不起來,面對著戍城處處、營馬擾擾,卻想視而不見,怎么行呢?于是戍城就跑到桃花源里了。詩人南渡以后,北方成了拉鋸戰的地獄,陽興升平破滅了。戰火燒到河南,還逼他到女兒山去逃難。外患急,內憂繁,軍力衰敗,政治腐化,天災頻仍,自己流落異鄉,赴試不遇。這一切交相煎逼,詩人的豪氣少了,閑氣多了,于是尋山問水,賞花聽鶯,找一些戰火燒不到、惡吏不愿去的遠離社會的地方去消遣。自己閑了就難免幫閑,陪名卿飲酒,給將軍題畫,甚至把“早晚旌旗上太行”的希望也寄托在他們身上。他的主觀愿望太脫離實際生活了。心豪卻受到壓抑,才雄卻應試不遇,盼望升平卻日見荒亂,他的苦悶加深了。這苦悶倒是現實的,于是他的詩從表現苦悶這個層次上反映了時代動亂加深、人民災難日重。在《懷益之兄》里,寫干戈滿眼,三年浪走,“欲賦窮愁竟不成”;在《永寧南原秋望》里,寫“烽火苦教鄉信斷,砧聲偏與客心期”;在《郁郁》中,寫“并州近日風塵惡”。因為這期間,蒙古木華黎率兵入河東,攻占太原、平陽、忻州及代、澤、潞、汾、霍等州。戰爭生活投射到詩人心靈上,詩人用抒情方式折射出來,雖然表現的戰爭災苦多是個人的,但痛苦深沉了。所以組織在這類詩里的系列意象趨于和諧統一,郁悶、怨憤的情勢充塞全詩,他的詩藝成熟了。這時候,反映的生活面也擴大了,金朝內部的天災人禍都被他的詩鏡攝取了。遺山作詩,嚴守“眼處心生”的原則,而他的生活實踐卻是哪里安全就往哪里逃,逃到哪里就在哪里構筑安樂窩,浮在生活海洋的表層,躲在現實激流的岸邊,因此反映生活也不很深刻。那時蒙古加緊進攻,金朝國勢日蹙,在金統治區內幾乎找不到一處“雞犬見升平”的綠州了,詩人在他的安樂窩里也不能不正視現實了,于是把天災人禍點點滴滴地攝入他的詩篇?！都内w宜之》:大城滿豺虎,小城空雀鼠。可憐河朔州,人掘草根官煮弩?！晕襾磲郧?旱干歲相仍,耕田食不足,又復違親朋?！@首古體詩怨思深切,沉摯感人。跌宕流轉,如訴衷曲。不求而自工,不雕而自奇。抨擊蒙古統治者下筆猛烈,揭示北人疾苦也很痛徹。可是寫到金人統治區的社會生活,就轉筆回避,不寫人禍,只寫天災,不寫人民,只寫自己,不實描,只虛說。他這個時期作詩,好象特別喜歡用象征朦朧法和回馬槍法,試看《驅豬行》:沿山蒔苗多費力,辦與豪豬作糧食。草庵架空尋丈高,擊板搖鈴鬧終夕。孤犬無猛噬,長箭不暗射。田夫睡中時叫號,不似驅豬似稱屈。放教田鼠大於兔,任使飛蝗半天黑。害田爭合到渠邊?可是山中無橡術?長牙短喙食不休,過處一抹無禾頭。天明壟畝見狼藉,婦子相看空淚流。旱干水溢年年日,會計收成才什一。資身百備粟豆中,儋石都能幾錢值。兒童食糜須愛惜,此物群豬口中得,縣吏即來銷稅籍。這詩妙極了,看似尋常卻奇崛。淡淡寫來,字字血淚;明寫天災,暗示人禍;寫田夫稱屈,是血淚控訴。寫豪豬、孤犬、長箭似比似賦,亦隱亦顯。更妙的是末了一句,殺出明槍,戛然而止,滿懷悲憤事,盡在不言中。這個時期,作者把回馬槍的絕招,已經用得純熟了。前面故作平淡語、解脫語、朦朧語,到末尾回馬一槍,鋒芒畢露。《題劉紫微堯民野醉圖》,前面寫堯民野醉,純是題畫道古,到終篇“回望康衢一慨然”,突然轉馬,順勢殺出追魂槍:“不見只今汾水上,田翁鞭背出租錢?！币粯寠Z命,收槍躍馬而去?！肚镄Q》從“一箔秋蠶課諸女”淡淡寫起,寫孩子們飼蠶、聽蠶、祝蠶,寫到“作繭直須如甕許”,都如平川信馬,恬淡閑靜。這時突然轉馬,轉出“東家追胥守機杼,有桑有稅吾猶汝”。末尾一槍追魂,殺出“官家恰少一絢絲,未到打門先自舉”。讀者回看“室人篋中無寸縷”,就知道這一槍殺得多么狠了。巧于轉身,舉重若輕,這詩藝的成熟,反映了詩人思想認識的提高,他可以和權勢者劃清界限走向人民了。誰知在結束這第一創作期的時候,卻作了史院編修官,離開血和淚的生活,又體驗“北風黃鵠起歸心”去了。遺山三為縣令時期,是他紀亂詩創作的第二期。這時期,金源政權已經是燃油將盡的殘燈了。統治者為了維持殘燈不滅,拚命從人民白骨上榨油,結果桑田荒廢,災禍橫流,反而加速了金政權的崩潰。正在這最黑暗的時期,元遺山卻做了縣令,去做自己前幾年揭露抨擊過的事情去了。三為縣令,對他的詩歌創作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深入了生活,不能再象未做官時躲到花叢松林中去飲酒賦詩了,他得去勸農、催租,這使他對人民疾苦有了深切感受。這時期的紀亂詩,多反映金朝統治區內的人民災難,表現對社會黑暗的不滿和對人民疾苦的同情。這樣的生活內容,使他的詩擺脫了蘇黃的影響,逐漸放棄奇崛巧縟、奪胎換骨,快速地向老杜靠攏,形成古雅沉郁的風格。壞處呢?他自己做官了,抨擊官吏虐民就等于自打嘴巴,打自己手軟,就在思想上尋找平衡,把揭露暴政和歌頌美政調和起來,把打擊別人和抬高自己并列起來,把同情人民疾苦和勸勉人民納粟統一起來。這就給詩歌創作造成嚴重損失,表現的思想內容膚淺了,甚至粉飾現實,接近虛偽。詩人呀,動亂時代莫做官,做了官就很難做人民的喉舌了。他敢寫蒙兵的擄掠,但戰爭在秦晉進行,他離戰區太遠了。他面對著金政權的壓榨,可自己也變成壓榨者了。過去能說“東家追胥守機杼”,現在這追胥就是自己派出的,他還能說什么呢?他做縣令前夕,有點高尚的理想,想解民倒懸之苦,使人民過幾天安樂日子。他在自己有酒可醉的時候,曾想到“誰能釀滄海,盡醉區中民”(《飲酒五首》)?？蛇@是象杜家“廣廈”、白氏“萬里裘”那樣的萬古心呢,還是戰事略有轉機時的醉后天真?如果說他時刻想著農民,怎么反映“一旱千里赤,一雨垣屋敗”(《觀淅江漲》)的水旱大災時,竟沒有看到人民在水深火熱中掙扎?從實說來,遺山心里自我多,人民少,盡管自己表白“書生如老農,苦樂與之偕”,實際上他與農民的苦樂是不偕的。他三十七歲做鎮平令,很不得志,曾哀嘆“三十七年今日過,可憐出處兩蹉跎”。出仕緣何蹉跎?顯然不是因臨民違心憤而辭官,從“書空咄咄知誰解”推測,可能是被排擠掉的。在金末,想做愛民良吏,只是書生的一廂情愿,一進鎮平縣衙,就感到“空齋孤坐意多違”了。坐在縣太爺的交椅上就得做違心事,企圖在詩里把違心事美化為與民同苦樂,誰信?他有一首《鎮平書事》:勸農冠蓋已歸休,了卻逋懸百不憂。可是諸人哀老子,半窗紅日擁黃ue837。這詩有點朦朧,詩人對迎送勸農使是什么態度?是感激他來勸課農民力田,還是揭露他借勸農名義來敲榨勒索?這勸農官是來考察農民棄業廢耕,還是來勸率諸人納物入官?這期間,山東、山西、陜西、河南兵火不息,蒙金進行拉鋸戰,金方兵多民少,國蹙財竭,倉空歲饑,租稅馬草都要河南人民完納、輸,民不堪命,棄田逃亡。勸農使駕到,是否責令縣官使逃戶復業?金朝政例,勸農官查得有民無田或逃亡棄耕,就要“其令治罪”。大概鎮平縣的紳士們同情這位書生縣令,把勸農官對付走了?！皠褶r冠蓋已歸休”,詩人長出了一口氣?？蛇@口怨氣發得多含蓄呢,幾乎使人捉摸不透。語言模糊表現了思想平庸,他不敢鞭笞,也不愿鞭笞,他也在扮演勸農的角色呀!“了卻逋懸”四字,不知包含著農民的多少血淚,遺山竟無動于衷。國用之屈,金季為甚,苛征之政,金季為烈。官田征租,私田征稅,租稅之外,算其田園、屋舍、車馬、牛羊、樹藝之數,及其藏鏹多寡,征收物力錢。猛安、謀克戶有牛頭稅,宰臣有納比稅,這些特權階層應納的稅都要轉嫁在小民身上。物力之外,又有鋪馬、軍須、輸庸、司吏、河夫、桑皮故紙等錢,名目瑣細,隨意增設。到這亡國前夕,一切聚斂之政,無不為之。加賦數倍,預借數年,農民苦不堪言。金朝將帥戰敗變成光桿司令之后,立旗招兵,動輒得兵以萬計,從這就可想見河南農民棄業廢耕、逃避課役的情況了。《金史·食貨志》說:“宣宗立而南遷,死徙之余,所在為虛矣。戶口日耗,軍費日急,賦斂繁重,皆仰給于河南,民不堪命,率棄廬田,相繼亡去。乃屢降詔招復業者,免其歲之租,然以國用乏竭,逃者之租皆令居者代出,以故多不敢還?！雹儆衷?“故集慶軍節度使溫迪罕達言:‘毫州戶舊六萬,自南遷以來不勝調發,相繼亡去,所存者曾無什一,碭山、下邑,野無居民矣?！雹谶@還是宣宗時期,到哀宗時期就更為嚴重了。在這種情況下,這位詩人縣令竟能“了卻”歷年拖欠的租稅,真不知使的什么神通!還是諸人——豪強可憐他,把逋懸代納了?詩里不知有多少難言之隱。不管怎么,送走勸農官,了卻逋懸,縣太爺無憂了,可以“半窗紅日擁黃細”,高臥放早衙。他政績卓著,沾沾自喜,可農民呢?在紅日半窗之時,睡得著嗎?隨年輸納,已骨干髓枯,并征逋懸,民何以堪?縣太爺的利益和人民的利益是尖銳對立的,詩人竟不自愧、自責,縣令嘴臉,多么可憎!鎮平罷,又做內鄉令,時間雖短,卻很愜意。丁艱去官,在菊水邊的白鹿原營造了新齋,嘉肴旨酒.嘯詠彌日。他在《長壽新居》中欣慰地說:“卜筑欣成趣,歸耕覺有涯?！边@也許是無官一身輕的解脫之樂,但是有閑階級的,農民永無解脫之日。這兩三年中紀亂詩的代表作是《宿菊潭》和《內鄉縣齋書事》?！端蘧仗丁吩?田父立馬前,來赴長官期。父老且勿往,問汝我所疑。民事古所難,令才又非宜。到官已三月,惠利無毫厘。汝鄉之單貧,寧為豪右欺?聚訟幾何人?健斗復是誰?官人一耳目,百里安能知!東州長官清,白直下村稀。我雖禁吏出,將無夜叩扉?教汝子若孫,努力逃寒饑。軍租星火急,期會切莫違。期會不可違,鞭撲傷汝肌;傷肌尚云可,夭閼令人悲。這首五古,古樸流宕,兩句敘述之后,全是問話,似從肺腑中流出,自然傳神。“教汝”八句,揭要命的軍租問題。先鼓勵全家努力耕織,避免寒饑。接著勸勉按期交納軍租,不可誤期。這里把軍租當一害,是現代人的分析,當時忠于金政權的詩人是否以之為害呢?卻不見得。他似乎很希望人民出粟佐軍呢!他用“星火急”強調形勢危急,不能不交;又用“切莫違”強調必須如期完納,不能拖延。再用復疊式的頂針句把“不可違”推到無可商量的程度,然后爆出鞭撲傷肌、鞭撲夭閼,預示違期的悲慘后果。如果催逼軍租的只是軍官,這八句表現的愛民之情可真深似海洋。只是這催積軍租、軍須錢,也是縣令的職責,詩里的鞭撲、傷肌、夭閼就在同情中帶了點威脅。詩人宿菊潭不是來興利除弊,是來勸納軍租的,只不過是含笑逼軍租罷了。這要是詩人之詩,就是憂民了,可惜是縣令之詩,字里行間有官味。這對詩人來說是痛心的。他催科之后,回到縣齋,這內心矛盾的痛苦就隱藏不住了。在《內鄉縣齋書事》中寫道:吏散公庭夜已分,寸心牢落百憂薰。催科無政堪書考,出粟何人與佐軍?饑鼠繞床如欲語,驚烏啼月不堪聞。扁舟未得滄浪去,慚愧舂陵老使君。這首七律是動亂生活的間接反映,表現內心真實,非常深沉。這位縣令在吏散之后,把心扉打開,展示深層秘密給自己看了。催科政拙,似自責,讀者看來卻值得贊揚。他不愿催,不忍逼,更舍不得鞭撲。僅僅二年,視令鎮平時民生更見凋敝,再找不到出粟佐軍的人了。十室九空,軍無糧儲,戰場失利,國運難保,他寸心牢落了。這會兒,憂國憂民統一了。首聯“起”,寫憂廣;頷聯“承”,寫憂深。頸聯急“轉”,織入兩個與催科、佐軍表面無關、內在相聯的意象,沉郁驚心。遺山在怨憤凄苦的抒情高潮處,突然凝絕,以靜思攏住,引入遠祖元結的詩典,造成龍躍九門、宏放曲折之勢。縣齋里的詩人正經歷著元結式的矛盾折磨,也想扁舟歸去了。但元結終于因不忍催科歸隱了,遺山卻“未得”,不禁深愧乃祖。詩腸九曲,凄哀動人。立馬菊潭的縣令與縣齋里的詩人,判若兩人。詩人到把良心打開,人性復歸,多么可敬可愛!公元一二三一年,遺山為南陽令。這一任更為得意?！赌广憽吩?“南陽大縣,兵民十余萬。帥府令兼鎮撫,甚有威惠。”①越是官運亨通,詩運就越衰落,這期間作的紀亂名詩《宛丘嘆》,藝術手法更豐富了,思想性卻下降了。秦陽陂頭人跡絕,荻花茫茫白于雪。當年萬家河朔來,盡出牛頭入租帖。蒼髯長官錯料事,下考大笑陽城拙。至今三老背腫青,死為逋懸出膏血。君不見,劉君宰葉海內稱,饑摩寒拊哀孤恂。碑前千人萬人泣,父老夢見如平生。冰霜紈绔渠有策,如我碌碌當何成。荒田滿眼人得耕,詔書已復三年征。早晚林間見雞犬,一犁春雨麥青青。這首七古有三個層次,縱橫交錯地組織了對比內容。第一層抨擊牛頭租弊政。髯李令南陽,分牛于民,按牛頭計租,暴政虐民:“至今三老背腫青,死為逋懸出膏血?！苯衣秲H止于個人失策,而且是下兩層的鋪墊,目的是襯托美政。第二層歌頌劉從益美政。葉縣賦為七萬余石,擾攘之后,戶減三之一,地荒千七百余頃,而賦仍舊。劉令葉,請減賦二萬石,流民數千歸業。這就把流民歸業和棄耕逃亡形成對比,贊美“饑摩寒拊”。這個對比層是更高階級的墊石,高高墊出第三層。第三層寫自己令南陽的偉績。髯李劉令留下的滿眼荒田,現在有人耕了,農民樂業已不待夸說,更突出的是“早晚林間見雞犬,一犁春雨麥青青”,一片和平興旺景象。這和“荻花茫茫”形成一級對比,和“荒田滿眼”形成二級對比,前者明,鋒芒畢現,后者暗,含而不露。他的對比手法運用到化境了。這升平氣象從何來?詩人歸功于“詔書已復三年征”,是皇恩浩蕩!詩人巧妙地明贊皇恩,暗贊自己,太多官場世故了。紀亂詩卻把亂壓到背后,把治抬到前面。這樣歌功頌德,忠于職守,怪不得很快就上調京官了。遺山四十二被召為尚書省掾,移家汴京,這是自蹈死地。八月入京,翌年正月就被蒙兵包圍。四十四歲時,崔立以汴京降,詩人變成累囚。其后被羈管聊城二年。這五年是遺山紀亂詩的第三創作期,是詩藝的黃金時代,有許多光輝燦爛的作品。一二二〇年秋,金失山東,斷了左臂,遺山寫《西園》,意識到金朝要蹈宋徽宗覆轍,卻只自憂自嘆,有憤不發,顯得筆桿子不硬。十一年后,四十二歲這年,鳳翔失陷,陜西不守,金朝又失右臂,詩人悲極生憤,滿腔怒火終于抑制不住,吐了出來,寫成《岐陽三首》。突騎連營鳥不飛,北風浩浩發陰機。三秦形勝無今古,千里傳聞果是非。偃蹇鯨鯢人海涸,分明蛇犬鐵山圍。窮途老阮無奇策,空望岐陽淚滿衣。(其一)百二關河草不橫,十年戎馬暗秦京。岐陽西望無來信,隴水東流聞哭聲。野蔓有情縈戰骨,殘陽何意照空城。從誰細向蒼蒼問,爭遣蚩尤作五兵?(其二)第一首抒發對國家到了窮途末路的悲哀,揭露金兵將帥擁兵自重、失機誤國。首聯第一句,把“突騎連營”這具有強烈動態的意象竟與“鳥不飛”的靜態意象組接在一起,句新而意深。第二聯本應承首聯,詩人卻破格而轉,轉出無限時間的三秦形勝,使首聯變成孤峰獨峙。而且暗寓褒貶:三秦形勝,今古無別,為何古興而今亡?頸聯雙承,首句承首聯,寫陜西人民或被殺害,或困頓不堪。次句承頷聯,用寶雞的蛇山和扶風的犬丘表現三秦形勝象大鐵圍山,廣袤而險要。詩人把“人海涸”和“鐵山圍”兩個尖銳對立的意象組接在一起,暗暗托出一片苦心:造成人海涸的悲慘景象,不是因為失去地利與人和。那么,這誤國誤民的罪責該由誰承當?全在第一句,突騎連營卻鳥不飛,為什么?原來當時的金國精兵全在合達和蒲阿統帥下,他們駐扎鄉一帶以備西防。鳳翔告急時,哀宗兩次派遺山好友白華去傳諭發兵西援,二人都畏縮不行。“突騎連營鳥不飛”表現誤國將帥按兵不動,坐失戰機,致使全陜不守、人民涂炭。這第一句就象誅奸鞭,狠狠打在悍將身上。這樣開篇,好象不用力,實則力透紙背了。我們譯破密碼,發掘出詩人的隱情,讀“空望岐陽淚滿衣”時,就理解詩人的心情沉重了。他不僅僅哭岐陽失陷,更痛心將帥誤國。第一首帶著蒙古屠民揭露金帥誤國,第二首帶著金帥誤國揭露蒙古屠民,發抒對人民遭難的哀痛。起句手法與前首同中有異,用一盛一衰兩個對比意象,含蓄地指斥金朝君臣辜負了大好河山。秦關險固,二萬人足抵諸侯百萬兵,然而竟無橫草之功。軍行草偃,即為橫草,草不橫以見形勝之地無人守衛,將帥們無微小戰功,虛負國恩。第二句借杜甫成句,總結了從一二二一年蒙古攻陜北到一二三一年陷鳳翔的金元陜西之戰,概括力極強。以下三聯竟直承不轉,構造了隴水哭聲、野蔓戰骨、殘陽空城這樣三組六個意象,畫成三秦戰亂圖。詩人喜歡說“一片傷心畫不成”,這里倒畫成一片傷心了?！独尊^詩序》曰:“客有自關輔來,言秦民之東徙者余數十萬口,攜持負戴,絡繹山谷間。晝餐無糗,夕休無室廬,饑羸暴露,濱死無幾。”①作者身在汴京,懸想秦民遭遇,真可“視通萬里”。隴水有二,均不東流,詩人卻把黃河的流向轉接到隴水上,使帶上地域特色,傳送秦民哭聲,無理而妙。重點寫岐陽失陷,卻攝入十年戎馬的背景,在整體背景中反映關鍵一戰,“思接千年”,不愧詩史圣手。如果說《西園》紀失山東,《岐陽》就是紀失陜西了。詩人要用詩存史,而史實又未親見,所以組織系列意象時,嚴守懸想而不失真的原則,隴水、野蔓、殘陽、哭聲、戰骨都是帶著戰亂共性的意象,他居然能把這些共性意象經過巧妙組合以表現深沉的個性情思,使人不能不佩服詩人的技藝高超了。汴京被圍后,在十月圍城中,金朝統治者簽軍、括粟、進獻,有數不勝數的倒行逆施。金哀宗把近京諸色軍家屬五十萬口都收羅進汴京,結果,人多糧少,餓莩載道。死不能葬,發生瘟疫五十多大,諸門出死者九十余萬口,貧不能葬者還不在此數。染疫要醫,人死要棺,入棺要禱,埋棺要地,于是園戶、僧道、醫師、棺商大發瘟財。哀宗眼紅,命有司對發橫財者倍征。圍城中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連遺山自己也朝不保夕,與鬼為鄰了。這一切,在詩史圣手的作品中竟無反映,為什么?遺山自己說,是“愁多頓覺無詩思”。實情呢?從思想上說,他盲目忠君,一涉及弊政就諱莫如深,不忍說;從政治上說,金對輿論鉗制甚嚴,他不敢說;從性格上說,遺山軟熟無鋒芒,不愿說。骨頭不硬,詩膽不大,自不敢鐵筆錚錚地直揭時弊,這使他失去許多寶貴詩材,非?？上?。天興元年十二月,哀宗出逃,遺山作《壬辰十二月車駕東狩后即事五首》,很少寫圍城生活,多是據哀宗出逃遭遇而抒情的。第一首依哀宗逃歸德抒情?！皻w銅馬”指哀宗至黃陵岡,降大名兩寨,得河朔降將。隨行群臣竟妄想鼓行入開州,取大名,形成破竹之勢。作者亦即此抒發恢復有望的情思。可是不久傳來哀宗逃歸德的消息,繼而歸德告急,又逃蔡州。“又說臺城墮紙鳶”就是即事而抒乍喜轉憂之情。或以為“紙鳶”一事指白撒在汴京放風箏送文書招誘蒙軍中的金人的蠢行,非是。此事在逃亡前,時間不合;事生汴京,不必用“又說”;更重要的遺山沒有嘲諷皇上、主帥的思想。第二首最精采,依據哀宗逃蔡后的遭遇抒情,容量最大?！皯K澹龍蛇日斗爭,干戈直欲盡生靈”,總寫金元兩君斗爭要殺盡人民。這似乎是一煮兩家,實際煮元不煮金,因為元是戰爭發動者。“高原水出山河改,戰地風來草木腥”,就金亡抒情。前句指元、宋聯合破蔡,元決練江,宋決柴潭;后句指蔡州之戰非常殘酷?；蛞愿咴鲋赴ё跊Q河衛京,非是。完顏麻斤出奉命筑堤決河,工程未畢,蒙兵到,麻斤出被殺,筑堤的民丁萬人只逃回三二百人。這時,遺山詩藝已登峰造極,遣詞非常嚴密,河未決不會說“高原水出”,國未亡決不說“山河改”,何況這并不在車駕東狩后呢?遺山在一首七律里組織進金朝采取的全部救亡措施,表現出對這些措施無效的悲痛,可說是詩史精品。遺山寫金的紀亂詩,敘事成分極少,史實皆被情融化,成為情與史結合的意象,以抒情詩的形式表現出來。不借助文獻資料,史隱而情顯,幾乎弄不清所詠何事,而且即使不知其所依據的史實,他抒發的情思也能為人理解。他據以抒情的史,多是能反映軍政大事的具有審美價值的稀奇細節,利用典型細節構成具有審美價值的意象,強化詩的藝術性。所以他的紀亂詩反映著金亡過程,卻不是斷爛朝報,而是真正的藝術品。金朝滅亡后元政權還沒有鞏固的幾年,是典型的三不管時期,詩人有充分的創作自由。時代賦予的言論自由使遺山產生了一系列敘事抒情都鮮明的好詩,詩歌風格仍很沉郁,但減弱了隱晦,加強了明快,使人覺得有一種暢所欲言的痛快氣氛。他的《癸巳四月二十九日出京》寫道:塞外初捐宴賜金,當時南牧已骎骎。只知灞上真兒戲,誰謂神州遂陸沉。華表鶴來應有語,銅槃人去亦何心。興亡誰識天公意,留著青城閱古今。這詩明朗多了。首聯把宴賜捐金和南牧骎骎的對立意象接在一起,諷刺歷代金帝鼠目寸光、防邊失策。頷聯把霸上兒戲和神州陸沉兩個相連意象接在一起,指斥將帥誤國。頸聯用丁令威化鶴歸鄉、金銅仙人辭漢兩個典故,表現家國之痛。尾聯最妙,很象一篇《阿房宮賦》,表現滅北宋的是腐化的宋主,不是金人;滅金的是腐朽的金主,不是蒙人。這八句詩幾乎是一篇金亡論,然而無一句抽象議論,取事用典、聯結意象,一聯一變,新的不晦,故的變新,利用歷史巧合,妙寓哲義,發人深思。原來青城在大梁城東五里,金滅北宋,粘罕駐兵于此,受宋朝二帝投降,把北宋后妃盡俘而北。蒙古破金,速不臺也在青城受降。詩人敏銳地抓住這歷史巧合,提煉成一句大巧若拙的“留著青城閱古今”,暗鋪出一篇興亡論,驚動千古。亡國囚徒的憤怒暴發了,他把帶著怒氣的詩筆直接指向金朝后妃,為嘲諷這些厚顏無恥的貴婦人,一連寫了四首詩①。楊柳隨風散綠絲,桃花臨水弄妍姿。無端種下青青竹,恰到湘君淚盡時。崔立降,金梁王從恪、荊王守純及諸宗室男女五百余人皆被殺于青城,只有太后、皇后、諸妃嬪宮人北徙。北行時,乘宮車三十七輛,太后先,皇后次之,妃嬪又次之。她們恬顏事仇,無人死節。對這樣的辱國行為,遺山恨極了,痛極了,忍不住揮筆掃去。第一首用象征、對比,諷刺貴婦們的媚敵賤行。象取雪香亭前眼前景,寄意深遠。第二首用貴婦們往日固寵之言與今日失節之行比較,指斥她們口是心非,諷刺非常辛辣。第三首把金朝后妃與宋朝后妃組成類比,指責她們荒淫誤國。第四首不描寫意象進行直陳式嘲諷,筆鋒直指兩宮。一日夫妻百日恩,深宮享樂二十年為什么竟一點夫妻之恩也不念?現在已半老了,為何還要到新主子面前賣弄桃李之妍呢?梁園金水河邊是京城的好地方,為什么不死在這里?你們應該殉國呀!遺山在這首詩里從張祜的“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脫出“人生只合梁園死,金水河頭好墓田”,各得其趣。清人以為張祜詩下句妙在“山光”二字,金水河頭則無味了。其實,遺山詩味正在不設景語。張祜詩表現揚州風景佳麗,舍不得離去,所以說死在揚州也風流。遺山卻是說梁園是金國的象征,二宮應該殉國,不該北去受辱,她們的受辱是國家的恥辱呀!這里一著景語就精神全失了。這四首詩的情勢是嘲諷,語言如行云流水,結象都色采斑爛,帶著環境的和諷刺對象的特色。作者的沉痛化為憤怒,憤怒化為嬉笑,嬉笑之怒,甚于裂眥,長歌之哀,甚于慟哭,這從字里行間就能感受得到。遺山揭露蒙兵罪行從來是直露而強烈的,下筆毫不留情。讀這方面的紀亂詩,產生了個印象:金亡前寫金朝的黑暗現實,總是取事少,抒情多,基本傾向是借情傳事;金亡后批評、嘲諷金朝權貴,隸事漸多,但只隱約出之,事仍是抒情的歷史背景。可寫到蒙兵的暴行,手法變了,一律白描事實,情隱藏在事象深處,含而不露?！豆锼任逶氯毡倍扇住?就是這樣的杰作。第一首寫搶美人:“道旁僵臥滿累囚,過去旃車似水流。紅粉哭隨回鶻馬,為誰一步一回頭!”第二首寫掠財物。第三首寫燒殺:“白骨縱橫似亂麻,幾年桑梓變龍沙。只知河朔生靈盡,破屋疏煙卻數家。”第三首的藝術手法頗出奇,它把白描景象和內心獨白疊印在一起的。白骨縱橫是眼前慘象,桑梓變龍沙是內心獨白,它打破時間邏輯,把往日樂園和今日沙漠疊在一起,它打破空間限制,把眼前白骨和河朔殘破疊在一起。這疊印對比加深了對燒殺罪行的揭露。后兩句是在內心獨白展現的河朔全景的底布上,織入突然發現的眼前景,和前兩句錯綜承接,極有變化之致。攝入數家“破屋疏煙”,似乎有意外之喜,而這意外之喜立刻變成扎扎實實的被事實證實的悲傷。字面出現的是驚喜,讀者體會到的意念卻是深廣的悲憤。遺山除揭露蒙古暴行外,還批判南宋失策,代表作有兩首詩:《俳體雪香亭雜詠十五首》(其二)洛陽城闕變灰煙,暮虢朝虞只眼前。為向杏梁雙燕道:營巢何處過明年?《續小娘歌十首》(其十)黃河千里扼兵衝,虞虢分明在眼中。為向淮西諸將道:不須夸說蔡州功!一首七絕,一首樂府,異曲同工,議論中引進對話,議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