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觀照興起的原因及影響

網絡輿情的繁榮極大地激發了人們對技術賦權的想法。本文寫作之時,距2010年“網絡圍觀元年”已有五年之久,期間社會和學界對于網絡圍觀的研究和探討并不少見。通常情況下,人們最直接而迫切地關心諸如“網絡圍觀的倫理道德”“網絡圍觀與公民意識”“網絡圍觀與網絡暴力”相比于將網絡圍觀的參與者看作是模糊的群像來進行研究,本文更側重于關注網絡圍觀中人的境況,尤其是個人精神領域的境況。?？碌娜俺ㄒ曋髁x為這種研究提供了獨特的視角,使得我們得以窺見網絡圍觀產生效力的機制。作為復雜的社會現象,網絡圍觀的內涵和外延必然受到社會政治、經濟、技術和文化等眾多因素的影響,全景敞視主義這一解讀方式并不能解釋網絡圍觀的全部內涵;但是,借助全景敞視主義的“觀看之道”,本文試圖為網絡圍觀研究提供新的研究視角,并由此提醒人們在不知覺中為網絡圍觀所付出的代價。一、監視機構的結構全景敞視主義(panopticism)是福柯創造的一個術語,在《規訓與懲罰》中他將其作為一章的標題單獨提出。全景敞視主義來源于邊沁(JeremyBentham)圓形監獄的構想。邊沁曾在18世紀末發表名為《圓形監獄》(panopticon)的著作,在其中他設計了一種只需要一個監視者就可以監視所有的犯人“圓形監獄”:“一個像圓環一樣的環形建筑,在中央造一座塔樓,上面開很大的窗子,面對圓環的內側;外面的建筑劃分成一間間囚室,這些囚室內有兩扇窗戶,一扇朝內開,面對中央塔樓的窗戶,一扇朝外開,讓陽光照進來。在這個監獄的環行邊緣,被監視者能徹底地被監視,但他不能觀看到監視者;而在中心眺望塔,監視者能觀看到所有的被監視者,但是不會被被監視者看到?！?邊沁認為這樣的結構不僅可以盡可能地減少監管人員,提高監管效能,最重要的是可以起到有效的監視作用——這樣的設計使得犯人們永遠處于監視者的目光之下,以消除犯罪的力量甚至犯罪的念頭本身。邊沁稱贊其為“一種新的監視形式,其力量之大是前所未見的”(Bentham,1843:39),但該設計在當時并未引起當時人們過多的關注。1975年,?？略凇兑幱柵c懲罰》中將“圓形監獄”的全景敞視原則重新提出,認為這不僅是建筑學上的創新,更是“人類思想史上的一個事件”(二、網絡圍觀與全景敞視的對比探討時至今日,?？旅枥L的全景敞視主義通過各種精妙的監控設備得到了更加廣泛地應用,尤其是作為開放的、實時的、互動的互聯網。人們在網絡生活中的各種細微行動和只言片語都被作為數據完整的保留和存儲下來。原本在網絡空間中游蕩的、“目光渙散”的網民,一旦受到某些事件的號召,目光隨即能夠發生明顯的調轉和匯聚,將被圍觀者暴露于目光的“聚光燈”之下,從而將整個網絡變為徹底的全景敞式監獄。網絡圍觀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相似于全景監獄?通過將圓形監獄和網絡圍觀進行圖表的比較,我們或許可以有一個相對直觀的了解。從以上表格和圖示中可以發現,網絡圍觀與全景監獄在觀看的方式上有極大的相似。唯一的不同在于,全景監獄的目光是由中心向邊緣擴散,而網絡圍觀則恰好相反,目光由邊緣向中心匯聚。但是二者所達到的效果卻一致:目光所到之處,人們的行為都隨之發生了改變。著名的“眼神執法”就是這種全景敞視在圍觀中的現實案例。2009年6月,湖北省武漢市洪山城管執法大隊對占道夜市排檔進行整治時創新使用了一種“眼神整治法”,即50名身著制服的城管隊員圍站成一圈,雙手背在身后,沉默地注視著占道經營的攤主和食客,如此“對峙”了27分鐘后,攤主和食客承受不了被圍觀的心理壓力終于自覺收攤撤離。該事件被網絡廣泛傳播后引發了網友的強烈討論,社會輿論對其評價基本是正面的;此后類似的“眼神執法”或“圍觀執法”戰術被廣泛使用,并認為這樣的形式避免了“棍棒執法”的嚴酷粗暴,是文明執法的體現。實際上,“眼神執法”與“圓形監獄”雖然時隔了近三個世紀,其構想依然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出于人道主義中對身體的保護,作為一種公共景觀的肉體懲罰消失了,但是懲罰的對象卻從肉體悄然轉移到了精神;使用的手段均為觀看者的“目光”,并且都達到了自我規訓的效果?！把凵駡谭ā钡某晒嵤?也從經驗上證實了邊沁描繪的“圓形監獄”確實是一個真實存在的機制。與此相比,網絡圍觀的全景監獄甚至比“眼神執法”更為理想:網絡圍觀剝離了現實圍觀中可能會對被圍觀者心理產生壓力的時空、身體、表情、聲音、環境等多種因素,僅留下網民以移動的鼠標所代表的“目光”,因而是更為純粹的全景敞視主義。三、“權力的眼”虛擬的網絡圍觀為何能產生真實的規訓??？聦δ抗庥幸粋€形象的比喻,即將其稱為“權力的眼睛”,認為觀看是一種權力的實施,并且認為這樣“一種虛構的關系自動地產生出一種真實的征服”(福柯,2(010:227)。在網絡圍觀中,這種無形又強大的權力效應是如何細致入微地展現的?(一)被“擊穿”的“主”與“被控制”實際上,他人的目光從來都是具有強大效力的:在希臘神話中,美杜莎的目光具有無比強大的殺傷力;而中國的成語中,亦不乏“目光灼灼”、“眾目睽睽,如芒在背”等描述在他人的目光下感受到心理壓力的狀態,甚至還有“看殺衛價”為什么他人的目光如此有效力?從進化的角度來看,徹底的暴露對人類的生存是危險的,黑暗倒是具有某種保護作用,因此被“看穿”和“識破”就是一種頗為不自在的感受。在薩特、拉康、?？碌热搜壑?目光就被認為是包含著某種權力。比起福柯認為觀看是權力的實施,薩特則更加強調觀看的破壞性。薩特認為在他者目光下,人被剝奪了主體而成為一種為他者的存在(beingforothers),使人體驗到在他人注視下的痛苦:“我經常赤裸裸地在別人的目光中生活,而地獄就自然而然地建立起來了”(以著名的“微笑局長”“來到事故現場,看到情況,我們的心情很沉痛,由于事故太過重大,現場氣氛其實很壓抑,有些基層同志向我介紹情況的時候,都顯得特別緊張,有的同志口音比較重,有些話我聽不太清楚。我讓他們放松些,可能一不留神,神情上有些放松。現在回想起來,我也很內疚?！?“可能一不留神,神情上有些放松”、“現在回想起來,我也很內疚”,這些語句表明楊達才的態度和認識在被圍觀之后發生了明顯轉變,在圍觀者“目光的探照燈”中,被圍觀者感受到了目光的權力效應,并不斷放棄自身原有的狀態而將圍觀者的觀念內化,最終呈現出自我規訓的狀態。(二)圍觀者個體層面:“照見”自己,形成“社會之鏡”美國社會學家查爾斯·霍頓·庫利(CharlesHortonCooley)在他的1902年出版的《人類本性與社會秩序》一書中提出了“鏡中自我”(TheLookingGlassSelf)理論,認為“人們根據自己對他人如何看待自己的理解,來塑造他們的自我概念”(本文認為,在網絡圍觀過程中,人們圍觀的目光有意無意間就構建了這樣一種巨大的“社會之鏡”:無論是圍觀者或是被圍觀者,所有人都可以在這面“社會之鏡”中照見自己;在“觀照”別人的過程中,圍觀者自身的“異常行為”受到了警示,并通過確認他人的荒謬而預先“矯正”了自己,無形之中使得每一次重大的網絡圍觀事件都成為一次“全民規訓”的契機?？梢哉f,這才是網絡圍觀進一步拓展邊沁“圓形監獄”、對整個社會產生規訓效力的核心所在——不僅處于視覺中心的人被監視,而且所有人都能夠相互監視;不僅被圍觀者受到了權力的規訓,而且圍觀者們也通過巨大的“社會之鏡”受到了全民規訓。例如在“微笑局長”事件后,整個社會都會對車禍現場的是否該微笑、是否該把手表露出來有了深刻的理解和充分的警覺,甚至學會了在公開亮相時如何“藏表”、“捂表”;而通過四川會理、安徽寧國等地的“領導懸浮視察”網絡圍觀事件,其他各地政府網站的PS技術也得到了相應的重視;畢福劍“飯局風波”后,網民們也紛紛表示在私人聚會時將警惕談話尺度是否過于放松……所有的這些現象表明,圍觀者的目光在規訓他人的同時,也使其自身受到了規訓。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每個人都是“準犯人”,不管我們是否處在圍觀的中心,當我們意識到這些目光的存在時,我們就處在無所不在的監獄中。r由此我們還可以進一步確認,單個的人在這種圍觀網絡中既是被權力控制的對象又是發出權力的主體,因此,網絡圍觀的權力關系并不能簡單地用統治與被統治來表述,不是單個的、對立的,而是全民的、流轉的;不是個體所處的位置決定其擁有何種權力,而是只要處在圍觀之中,效力就會精準地施加到每個參與者身上。四、網絡圍觀的現實意義2010年1月,《南方周末》刊發了題為《關注就是力量,圍觀改變中國》的評論員文章,作者笑蜀對網絡圍觀的現實意義作出了高度的肯定,同時也關注到了目光的重要作用,他在文中寫道:“億萬人的圍觀,億萬人的目光聚焦,就能聚成世界上最大規模的探照燈,就能一點點穿透特殊利益的高墻,一點點照亮我們的現實,一點點照出我們的未來?！?(一)“權力的機關”:被監控的“理念”是否可能?在研究網絡圍觀的代價時,雖然人們普遍認為是網絡圍觀催生的人肉搜索、隱私入侵、人身攻擊等網絡暴力行為,這些網絡暴力使某部分人的利益遭受了侵害,但他們同時也認為只要能“理性圍觀”,避免網絡暴力,網絡圍觀的代價就將減至最小。然而本文討論意見是,姑且先不論“理性圍觀”尺度如何難以界定,單從網絡圍觀權力效應的產生機制來看,其最大的危害不是來自于直接而實在的“暴力”,而是來自于目光的“探照燈”,即在這種無處不在的、無面孔的“目光”的監控下,人們精神的不自由。在《規訓與懲罰》中?？聫娬{了邊沁提出的一個原則:“權力應該是可見的但又是無法確知的”((二)從監視和權力的角度談對“監視”的效果按照傳統的對網絡圍觀的理解,人們歡呼一個“全民圍觀”的時代到來,認為通過舉全社會之力來進行網絡圍觀,人們就能夠獲得與“利維坦”對抗的無往不勝的權力。但對于社會管理者而言,相比設立網絡警察或者輿情監控系統,網絡圍觀作為維護社會秩序的補充機制所需付出的成本是極小的,而規訓的效果則是強大的。在《規訓與懲罰》中,?？碌囊蔡岬竭吳邔A形監獄機制完善和簡而易行的驚訝:“不再有鐵柵,不再有鐵鐐,不再有大鎖;只需要實行鮮明的隔離和妥善地安排門窗開口?！?1.更為經濟:簡單易行地實踐著龐雜持久的監視;2.更為高效:自動展開并向所有人開放;3.更為細致:權力技術進入日常生活;4.更為持續:社會規范以某種集體記憶的方式獲得持續性。因此,通過以上四個方面的特征我們或許可以感受到,網絡圍觀的作用轉向了其傳統觀念的對立面,即以更加微妙的方式進一步維護和鞏固了現有的秩序。每一次的網絡圍觀都是自動為現有秩序查漏補缺,在潛移默化中矯正社會成員行為的偏差、消除思想分歧、回歸社會規范,在很大程度上規避了大面積監控失靈和管理失范等系統性風險,進一步強化了社會交往中的統一性,保證了社會秩序的相對穩定。更重要的是,由于網絡圍觀的權力關系本身就是社會天然的一部分,因而是無處不在又永不消解的,“不再等同于國家機器,而是作為一種技術在日常生活中實踐著?！?此外,“權力的目光”最致命的是推翻了人們曾經堅信的網絡作為匿名、隱藏和開放的功能,反而證明了可能使得參與其中的任何人都存在被暴露和監視的危險。心理監控效應也正是在這一過程中產生:這個監視網絡“注視”著整個社會,當意識到自身的任何言行都可能被一種無處不在的目光所捕捉時,人們就難以自由地按照自身的意愿來呈現自己,而是盡量使自己的言行維持在符合社會規范的理性要求中,打消“越軌”的念頭。因此,從全景敞視主義的角度來說,網絡圍觀蛻化為顛覆社會的暴力事件的可能性并不大,相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甚至強化了社會控制。五、參與社會決策在中國,網絡圍觀被寄予厚望,認為這種相對自由平等的表達方式終將“改變中國”;同時,網絡圍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