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可道章之無與有

在老子這個詞的開頭，漢學大師南懷懷寫道：“幾千年來，我們都在研究老子。有許多古代和現代大師的作品。如果它們被廣泛地收集，可以達到數百所。他的文字也達到了數十萬個字，似乎沒有完成，并被解釋了。不同的觀點有不同的意思。比如“老儒學”和“學”。…….各說雜陳,見解不一,讀來似有治絲益棼之感。”《老子》一書之內涵,確實“廣博精微”,研究《老子》的書,見解不一,常使人發出“你不說我倒還明白,你越說我越糊涂”的慨嘆。這其中夾雜著后人的發揮或臆測,著者之意,原文之義,倒不知道哪里去找。最近沈善增先生“對《老子》的權威舊注中存在那么普遍的曲解于誤讀感到震驚,”震驚之余,著書《還吾老子》。應該肯定這種努力的價值,也正是基于這一點,本文要討論《老子》“道可道”章的原文之義,也恐怕仍舊是“曲解與誤讀”。要討論原文之義,首先就要確定原文,但目前并無定論。朱謙之廣搜海內外舊本佚文,以103種為據,146種互參,著《老子校釋》,朱著材料豐富,考訂詳細,惜其成書于帛本之前。帛書甲本不避劉邦諱,當成書于公元二百年前,是已知據成書年代最近的版本。雖然現在無法證明這是最善本,但終究比成于唐景龍的石刻本早九百年,比唐人之敦煌諸寫本或唐玄宗御注道藏本早八百多年。所以本文原文錄自陳鼓應《老子注釋及評價》一書之“附錄一”。原文為: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無名萬物之始也。有名萬物之母也。[故]恒無欲也,以觀其眇(妙);恒有欲也,以觀其所徼。兩者同出,異名同胃(謂)。玄之有(又)玄,眾眇(妙)之[門]。直解:“道”可以引導(人們把握事物的根本規律),(但“道”自身)不是固定不變的道理。“道”的名字可以命名,(但它的名字)也不是固定不變的名字。用“無”來命名“道”作為萬物之始的一面(它具有不可被感官感知的玄妙特性),用“有”命名“道”作為萬物之母的一面(它具有能被感官感知的強大力量)。因此,(我們要)時常封閉感知感官,排除主觀意愿,把握“道”的不能被感官感知的深奧玄妙的一面。(我們又要)時常開啟感知通道,重視主觀能動作用,收集事物已經傳遞給我們的信息(進而把握它現實客觀的規律性)。這(無和有)兩種叫法,源于同一個“道”(的不同特性)卻需要不同的名字。這些玄妙得不可思議,是通向把握那些深奧玄妙的規律(即“道”)的門徑。說明:一、“恒”為恒“道”本章有三個“道”字,第一個“道”,是《老子》提出的,有獨特含義的概念。這一點爭議不大。第二個“道”,通“導”,引導義。這種用法在先秦文獻中并不少見,如屈原《離騷》:“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禮記。月令》:“以教道民”,道有訓導,教導,引導義,可有不少人解釋為“言說”。于是“道”成了不可言說的,但這是與《老子》原文相悖的?！独献印肺闹芯陀写罅垦哉f,解說,談論“道”的文辭。如“道沖,而用之或不盈”,直接解釋說“道”的性質和作用?！暗馈敝疄槲?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這也是直接描述“道”的文字。如果《老子》開篇就做出了“道”不可言說的論斷,后文就不會出現那么多直接說明“道”的文字了?？赡芪囊馇昂笥谐鋈?《老子》的章節劃分,順序排列等方面的出入,但都不相悖。所以,像陳鼓應所譯“可以用言詞表達的道,就不是常“道”,這樣的解釋自相矛盾,不可取。現在,解釋為“引導”,“教導”,前后不再矛盾,也更符合《老子》的寫作實際。老子著書是教導人的,“《老子》首先是一本政治哲學書”。(沈善增語)第三個“道”爭議主要源自地“恒道”(或寫作“常道”)的理解。錯誤之一是以“恒道”為恒常不變的“道”認為《老子》所講之“道”是宇宙萬物的總法則,而這個法則是永恒不變的。如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老子》及道家中之老學》,以“常(恒)”為通則義,以“常道”為不變的規律。退一步講如果“道”作為普遍的法則有不變的規律的話,也并不能斷定“道”自身是不可變易的。出現這種觀點可能因為儒家學派是后來社會的主流意識,儒家學派的觀點解釋《老子》,也沒什么可奇怪的。因為儒家文化“天不變,道亦不變”。我認為《老子》“道”是流動不居的,“非恒道也”恰恰強調了“道“不是固定不變的道理。如”反者道之動”,說明“道”的運動方式,“道泛呵,其可左右”是其廣泛作用等等。也正與下文,“萬物之始,萬物之母”的描述相合,沈善增認為“恒”是“道”非正式的命名,“恒”為名詞,指道“永久的自由的存在”。這種理解的錯誤原因之一,也是首先把“道”理解為形而上的觀念所致。另外,“恒(常)”還有“普通的”、“一般的”義項,放在這里,也講得通和下文的“恒”名也就一致了。二、《工林論》第控制了“道”的“名”,說明這一問題,就在于“一個問題”“名”在先秦時期是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并列為兩大顯學的儒墨也都很重視“名實”問題?？鬃臃浅娬{正名,從“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到“名不正則言不順。墨家以“名”為論辨的武器,如《小取篇》說:“夫辯者,將以察名實之理”,“以名舉實,以詞抒意,以說出故?！啊独献印肥怯袆撘姷膶W術著作,有創見的思想觀念這個“實”,必然要求有個自己的“名”,,一方面作為獨創性的標志區別于其它學術思想,一方面在陳述論辨中使用。第一句“道”的“實”是不是固定不變的道理”,所以,這句的“道”的“名”也不是固定不變的“名”。上下文銜接非常緊密。陳鼓應在《老子注譯及詳介》中引述胡曲園的話,指出《老子》在金書開章第一段里提出來的問題,就是思維和存在的問題,也就是名與實的問題?！边@是正確的,但他具體的解釋有問題。胡曲園認為這一章有“道”和“名”兩個問題,“老子所說的道是普遍常在的‘道’,因而它反映在我們的認識上,產生出來的名,也就不是世俗所謂禮樂制度之類的名,而是普遍常在的‘名’這種說法并不通。首先,本章的問題只有一個就是“道”,名為實之賓,道之名是為道之實服務的。其次,“普遍常在的‘道’區別于“世俗所謂禮樂制度”應指“實”的方面,至于“名”則都是“實之謂也(公孫龍語),本沒有”普遍常在的‘名’,只有反映“普遍常在的“道”這個專名。再次,禮樂制度之類的“名”,無論在世俗的還是在學術的方面,是和《老子》的“道”一樣的專名,在儒家看來,“禮樂制度”這“名”和“實”才應該是普遍常在的呢。陳鼓應把這句譯為“可以說得出來的名,就不是?！懊?以“常名”為“常道”,把“名”和“實”混為一談了。先斷定“道”是不言說的,再從“名”中選出一個沒有“實”相對應以“常名”。這一點倒如沈善增所說“把‘恒名’理解為‘永恒的名’就怎么也說不通了?！薄暗馈敝懊币c“道”之“實”相對應就應該“非恒名”,不是固定不變的“名”,它要適應作者賦予的揭示的“道”的內涵。“道”的內涵不是單一的,惟一的,所以“道”有“有”、“無”、“大”、“樸”等不同的名字,這也正是下一句所要闡述的內容之一。三、“實”即“有”“道”的內涵的豐富性決定了它不可能只有一個名字?！独献印氛J為“道”有“萬物之始“之象,又有”萬物之母”之象?！独献印酚谩叭f物之始”之象引導我們接近“道”所具有的無形的無聲的,無始無終的,恒久作用的,玄奧微渺的不能被人的感官感知的“實”,把這個“實”命名為“無”?！叭f物這母”之“象”則指向“道”所具有的無處不在,無時不在的無比巨大的,持久的,實實在在的可以被人感知的“實”,把這個“實”命名為“有”。對這句話的理解,以“無名”“有名”為斷的不少,其中王弼認為“凡有皆始于無,故未形無名之時。則為萬物之始及其有名有物之時,則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類其母也。后來高明在《帛書老子校注》中說:“人類未生,名號未起,謂之無名;人類已生,名號已起,謂之有名。”這種誤解主要是受名家影響,以為“物固有形,形固有名(《管子》語),但是他們要知道無論已生未生,有“實”則有“名”,。萬物未生之時,無形,固此“無名”。所以“無名”是“萬物之始”有矛盾。另一方面,受后文“有生于無”的影響,把這兩句話理解為承接關系,有“衍化”或“演進”的關系。如陳鼓應說此名“是表明“道”由天無形質向有形質活動過程”。與王安石說相似:“無”所以名天地之始,‘有’所以名其終,故可萬物之母“,(見客肇祖輯王安石《老子注輯本》)《老子》提出的“有”、“無”概念的內涵是很豐富的,二者確實有演進關系,但還有并列關系,反對關系。由于《老子》一書的語錄體性質,一章一個片段,段與段之間沒有必然的邏輯關系,各章節的獨立性顯然比較大。照著前面兩句話的思路講下來,這句話就是解釋“無”“有”這兩個新名之實的,不包括“有”“無”的其它關系。四、“有”不是抽象的“無欲”這句話有兩個關鍵點。在通行本中“恒”為“常”,又沒有“也”字,所以關于“常無”和“常無欲”“常有”與“常有欲”,之爭是焦點之一。反對以“常無欲”,“常有欲”為斷者的理由,例如林聿時以為“老子主張無欲,反對有欲?！薄独献印氛J為“有欲“妨礙認識,怎么”常有欲“反而能看到萬物的邊際呢?”此句陳鼓應解釋為“常體‘無’,以觀照“道”的奧妙,常體‘有’,以觀照‘道’的邊際。這種認識不合理的,因為如果你承認了《老子》讓人“體道”,那么,你常體“無”還是“常體有”都是欲。其次,‘無’‘有’是概念何用“常”呢?再者,《老子》的作為“萬物之母”的“有”會有讓我們觀照的邊際嗎?難道“有”并不是有限的。其實《老子》主張“無欲”,是因為當政者的主觀欲望太強而嚴重妨礙了“百姓”的利益,真是“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這才要“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盁o事”“無欲”對舉,也證明“無欲”不是抽象的“體道之無”?！俺Ｓ小?、“常無”作為抽象的概念,也只能觀其妙而不能觀其徼。所以應以“常有欲”、“常無欲”斷句,承認〈老子〉就是讓我們通過體察具象的部分進而把握抽象的部分。“有”、“無”都是玄妙而抽象的,“有”中包含顯性的能被感知的成分,所以在體認時需要我們開啟我們感知器官。(有效)例如了解水的特性,芻狗的使用,烹小魚的技巧。它們就是無始無終無聲無形,微妙玄實的道的具象部分。但“道”在實質上是無形,所以體認“道”更需要“無欲”的工夫,這方面并不需要感覺器官的參與,也不能由主觀愿望支配。而“徼”字也就根本沒有必要看成“噭”通“曒”再通“徼”。因為“噭”即是高呼聲,哭聲。指聲音,這聲音當然是有形的事物發出的,可由感覺器官感知的?！坝^其所噭”可直譯為看它為什么發出聲音,也就是體察有形有聲的事物發出的信息的實質。歸納起來,這句話的含義為:我們把握抽象的規律,是從觀察具體事物開始的,我們要充分運用我們的感知能力(包括主觀愿望)一恒有欲,從具體的聲音,形狀中的出規律性的東西,聲音、形狀、生滅……的豐富性、復雜性,體觀著道的巨大力量,持久作用,——這是“有”的一面。那“無”的一面,玄奧莫測,無始無終,無聲無形,就需要我們排除感官的干擾,不受主觀愿望的局限,“恒無欲”狀態下來體認?！独先恕烦Ｓ檬重S富具體的意象說明深刻的哲理可作旁證。如張弓所體觀的天道,嬰孩所體觀的得道的狀態,境界等。五、“玄”即“有”兩者指“無”和“有”,不指“無欲”“有欲”,這種看法得到了多數研究者的認同,問題是對“玄”的理解,因為王本、河上公本等通行本中此句文字為:“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耙勒者@種文本,把”玄“解釋為“道名”是順理成章的。如沈一貫解說為“凡物遠不可見者,其色黝然,玄也。大道之妙,非意象形稱之可指,深矣,不可極矣,故名之曰玄?！薄独献油ā反艘忭樳B下去“眾妙”一詞成為:“蓋華夏光哲之論宇宙,一氣而已,言其變化不測,則謂之玄。變化不測之極,故有造成天地?；f物,而為天地萬物之所由出。鳶飛魚躍,山峙川流,故曰‘眾妙之門’。這樣的解釋有兩點不妥之處:一是《老子》對“道”的稱謂雖是多樣的,但每一個名謂都不只出現一次,“有”、“無”“大”、“小”即是。但“玄”出現在后面的章節中都不當名稱用,有“玄同”“玄德”、玄牝”)二是“玄”解釋為形容詞,上下文又不連貫了。如沈善增在《還吾老子》中解釋為“一個玄(無)就是另一個玄(有),是無量的生命從中生出的產門?！艾F在有帛本可以參證了?？梢哉f”之玄“是衍文的可能性非常大,少了這兩個字,變成“兩者同出,異名同謂,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玄“就是個形容詞,由黑色義引申出幽昧、幽遠之義,說明“道”(亦即“有”“無”)的深奧,玄妙,不易把握,體認這一點是通向“道”的門徑。陳鼓應在注釋中說“玄:幽昧深遠的意思?！钡忠锰K轍,范應元、吳澄,沈一貫的注,把“玄”解釋為名稱,但在“今譯”又說:“無”和“有”這兩者,同一來源,而不同名稱,都可說是很幽深的。幽深又幽深,是一切變化的總門?！瓣愖㈤g后矛盾,恰恰證明從文理上說“玄”根本不是稱謂,“有”、“無”同謂之“道”“玄之以玄”是對“有”、“無”、與“道”的描述,玄妙中還有玄妙,“道”即“無”又“有”,還能“無中生有”,怎么能不說它深奧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