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紅樓夢》后四十回續書看寶釵的婚姻結局

《紅樓夢》第86個答案是，從第98個答案到寶釵的三個角落愛，我們安排了“死后結婚”的結局。也許高鶚的后四十回續書在很多地方違背了曹雪芹的原意,然而他對寶釵黛婚姻結局的描寫卻相當精彩,大有深意。高鶚忠實地把大貴族賈府在破落、衰敗中的無可奈何記錄了下來,按照歷史發展的軌跡為寶釵黛間的愛情安排了一個必然的悲劇結局,通過這個結局宣告了封建貴族階級必然滅亡的命運。當資本主義象洪水一樣沖上歷史舞臺,資產階級的金錢終于擊敗了貴族們的爵位和影響的時候,巴爾扎克曾十分惋惜而隱含著一種難言的哀痛讓他心目中美的化身——貴族階級的代表鮑賽昂夫人開辦了一個盛大的然而也是慘淡的告別舞會,從而宣告了封建貴族階級即將退出歷史舞臺。同樣,高鶚也沒有違背歷史造成的事實,他雖然不情愿但也不得已地表現了賈府為了保住自己昔日的富貴和尊榮,圍繞著選擇什么樣的接班人,在賈寶玉的婚姻問題上,演出了一場“舍車保帥”的鬧劇,毅然舍棄了聰明美麗但由于尖酸刻薄而不能保證“詩禮傳家久”的林黛玉,而選擇了溫柔敦厚、老成持重、可以讓貴族階級“芳齡永繼”的薛寶釵。作出這樣的決定并不是偶然的。正象恩格斯所說的:“在表面上是偶然性起作用的地方,這種偶然性始終是受內部的隱蔽著的規律支配的,而問題只是在于發現這些規律。”過去人們曾把搞偷梁換柱而造成“黛死”悲劇的責任歸之于想出“掉包兒”主意的王熙鳳,其實是大謬不然的。正如沒有趙構的默許秦檜不能獨自置岳飛于死地一樣,沒有老祖宗——賈府精神與實質獨一無二的體現者的賈母的點頭,王熙鳳縱有天大的本事和膽量,也不敢承擔這一責任和后果。為什么呢賈寶玉和林黛玉的關系和他們之間的癡情,賈府是盡人皆知的。就在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莽玉慈姨媽愛語慰癡顰”里,為紫鵑開玩笑說林妹妹要回南去的一句話,就弄得寶玉“眼也直了,手腳也冷了,話也不說了”,“掐著也不疼了”,“可不中用了”,差點嚇壞了合府的人,更不用說真要拆散這對生死冤家了。那么是像有些人說的,賈母對林黛玉是假惺惺地表示疼愛,而背地里卻不喜歡她嗎這種看法也是皮相之見。從全書來看,賈母對林黛玉之疼愛可謂甚矣,一切待遇和賈寶玉同等,超過了園中諸姊妹。第三回林黛玉剛到賈府時,賈母對她說:“我這些兒女所疼者獨有你母……”對她最疼的女兒的骨肉,她自然倍加疼愛。在第五回中,曹雪芹交代了賈母對黛玉疼愛的程度:“黛玉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后。”在第三十二回里,又借襲人的口說出老太太對黛玉的關心。襲人讓史湘云幫她做鞋,談話間提起黛玉剪了湘云做的扇套子,湘云說林黛玉既會剪就叫她做去時,襲人說:“她可不做呢。饒這么著,老太太還怕她勞碌著了。”賈母對林黛玉的疼愛于此可見一斑。而且,拆散寶黛之愛無疑也是對寶玉的殘酷,這一點賈母不會不知道。然而最后還是由賈母導演了“黛死釵嫁”的悲劇,為什么呢這恰恰是為了現實的需要,是為了家族的前途和命運不得不這樣做。當時的賈府,已經過了它的鼎盛時期,正處于所謂“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的“馬瘦毛長”的境地,而兩府子孫卻仍然沉溺在花天酒地中醉生夢死,沒有一個能出來支撐危局,充當“挽大廈于將傾”的角色,反而都是些荒淫無恥之徒、招事惹禍之輩。再加上貴妃死后,朝中已無人可作依靠。王熙鳳雖然能干,卻是女流之輩,只能管家而不能外交,依靠她并非長策。這種岌岌可危的局面擺在老太太面前,不能不使她怵目驚心。在中國封建社會里,人們心目中忠孝的體現是和祖宗留下的基業連在一起的。作為目前賈府的最高統治者和決策人,祖宗奠定的基業到底能否保得住,她不能不考慮。她是林黛玉的外祖母,她不會不疼林黛玉,然而她還是賈家的“老祖宗”,她當然理所應當地要為賈家的整體利益打算。第九十八回她哭黛玉的時候說得很清楚:“并不是我忍心不來送你,只為有個親疏。你是我的外孫女兒,是親的了,若與寶玉比起來,可是寶玉比你更親些。倘若寶玉有些不好,我怎么見他父親呢。”所以,她可以犧牲孫兒外孫女的愛情和幸福,不惜一切代價為保住賈家整個家族的利益而作了違心的安排。她的心其實也在流血。可以說,賈府中除了像賈環那樣沒有心肝的人以外,幾乎所有人的心里都在流血——林黛玉平日雖促狹小性兒,但在很多方面卻自有她可愛的地方。正像第九十八回中寫的:“李紈探春想她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憐,也便傷心痛苦。”但是這是沒有法子的事。“掉包兒”的結局是早料定的:一個病,一個死。但是,病可以醫,不一定到一病不起的地步;一個死,雖很悲慘,很傷痛,但對賈家無礙。而且林黛玉死了,使寶玉少了一個思想上的支持者,由此開始,也許可以幡然猛醒,埋頭仕進,博個一官半職,重振家業。對寶黛固然是悲劇,然而對整個家族來說卻未嘗不是喜劇。所以,高鶚續書中最精彩的就是“黛死釵嫁”這個地方,它不但遵循了曹雪芹對薛林命運安排的原意,而且在藝術構思上非常巧妙,悲喜交并,紅白相襯,以對比的手法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有很強的立體感。這一場面里把各樣人物的心理狀態以及紅白色調的兩種氣氛渲染得淋漓盡致,色彩濃烈,感染力極強,可以說是目前百二十回本的點睛之筆。造成“黛死釵嫁”的結局的,是歷史的必然。寶玉的厭棄讀書,不圖仕進,是隱士式的消極逃避,是封建家族中的寵兒們對自身責任的躲避,只想吟風月,弄詩酒,不管閑事過舒服日子,當甩手掌柜。從他的逃避當封建貴族階級事業的接班人這一點來說,有叛逆的味道。然而賈寶玉的這種叛逆,其實只是一種公子哥兒式的叛逆。他的不圖仕進,并非因為封建的仕途經濟之道的本質為他所洞察,封建社會的根底為他所明晰,以致于引起了他的反感與厭惡,不愿當“國賊祿蠹”,因而無意于仕途。第六十三回,他在和芳官談論給芳官改名為“耶律雄奴”時說:“幸得咱們有福,生在當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億兆不朽,所以凡歷朝中跳梁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亻免頭來降。”又說:“如今四海賓服,八方寧靜,千載百載不用戒備。咱們雖一戲一笑,也該稱頌,方不負坐享升平了。”絲毫看不出他對封建統治有任何不滿之意。再看他的《女危女畫詞》,雖然也體現了他“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的一貫思想,但表現了對農民起義的不滿,全詩的思想和情感并不是積極的。所以說,賈寶玉的叛逆,歸根到底其實只是一種在吃飽穿暖前提下不耐煩整天去應酬、交際,而寧愿卿卿我我、縱情詩酒,于談笑間過悠閑日子的叛逆。他的和姐姐妹妹們吟酒賦詩是這樣,和黛玉寶釵之間的愛情糾葛是這樣,和馮紫英、蔣玉函、薛蟠等人的酒令唱和也是這樣。這對把光耀門楣、以求使祖宗留下來的基業有更大發展的希望寄托在寶玉身上的家長們來說,太令他們失望了。盡管寶玉之不同珍、璉、蓉等人的荒淫無恥,然而正由于家長們對他寄予的希望更大,所以他的這種逃避就更可怕,于是家長們就要采取措施來“幫助”這只“迷途的羔羊”。賈政的毒打是這個目的,王夫人的逼死金釧、斥逐晴雯是這個目的,老太太的議婚嫁也不外是這個目的。盡管老太太和王夫人在很多方面為寶玉護短,但在涉及賈家千秋大業的問題上卻并不手軟,雖然他們的護短每每反而更使寶玉放縱。林黛玉的思想同樣如此。作為一個貴族少女,又居于寄人籬下的地位,她沒有多大的發言權,只求能在外祖母家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在長久的共同生活中,她和寶玉產生了愛情,從此把自己的一切都寄托在對寶玉的愛情上,對仕途經濟之道更不感興趣。正是在這一點上構成了他們倆的思想基礎,結成了知己。第三十二回寶玉說得很明白:“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她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她生分了。”但黛玉的所謂叛逆也和寶玉一樣,是對仕途經濟不關心而已,并非反對。而且從第十七回到第十八回元妃省親時試寶玉詩才,黛玉替寶玉作的那首《杏簾在望》詩中的“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之句,顯出比寶玉更強的閑適思想。除了她的體弱多病不適宜作一個操持這個大家族家政的媳婦之外,她的不能幫助寶玉“上進”是更重要的一個因素。而寶釵在這些些方面都具有明顯優勢。如果說黛玉是貴族小姐,除了讀書吟詩之外別無所長的話,寶釵則在許多方面比她強。在寶釵身上,具有早期資本主義萌芽中資產階級的因素。她家是皇商,既有商號,又有當鋪。生活在這種環境里,她對資本經營熟悉,適合管家理財。她的老成持重又適于和人打交道。就看第五十六回她幫探春興利除弊之時處處照應、滴水不漏,深得人們歡心。而且她的身體也很壯實。寶玉曾拿她比楊貴妃,說她長得比較富態。這些對于一個要當家理財的二奶奶是太需要了。更重要的是寶釵的思想中有較強的仕途經濟之念,對于急于要找個能保住這個鐘鳴鼎食之家的興盛,挽回漸趨沒落的頹勢的傳人的老祖宗來說,寶釵是最佳人選。是歷史本身,而不是王熙鳳或是賈母王夫人把寶釵推到了寶二奶奶的位置上,“金玉良緣”只是一個借口而已。正是由于是寶釵,而不是黛玉成為寶二奶奶,所以引起了很多人對寶釵的撻伐。這是不公正的。她之所以成為寶二奶奶,是歷史的必然。高鶚在這里遵守了歷史的真實。他把當時老祖宗和賈政、王夫人等在賈家后繼乏人、大廈將傾的局面中那種尷尬處境描繪得惟妙惟肖。正如巴爾扎克十分不情愿但卻忠實地記下了貴族們是怎樣在資產階級面前敗下陣來的事實,充當了歷史的書記一樣,高鶚同樣沒有違背歷史。他筆下的寶釵黛的命運完全是歷史給他們安排好的,他們自己身不由己。很多人總是說寶釵奸詐、狡猾,總是處心積慮地覬覦著寶二奶奶的地位。理由有三:一是她在七十回中的《柳絮詞》中有“好風賃借力,送我上青云”之句,就是說她想當寶二奶奶在等待時機云云;二是二十七回她在花園里偶爾聽到小紅和墜兒的談話后,為怕被發現而喊了聲“顰兒,你往哪里藏”,是給林黛玉栽臟;三是在老祖宗給薛姨媽談了娶寶釵的意思之后,她自己沒有拒絕,只說讓媽媽作主。實際上這三條理由都是不能成立的。第一條,作為富家小姐的薛寶釵,她的家是所謂“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的人家,財大氣粗,她又有母親護持,她的心境比起無錢無財、父母雙亡的孤兒林黛玉自然好得多。她的性格一向也是豁達大度的,拿得起,放得下。作為商家,她家盡管有錢,但社會地位并不很高,所以她對仕途經濟之道有濃厚的興趣,希望躋身于貴族的行列。她自己本來就是待選入宮進京來的,這兩句詞自然是她自己乃至她們家的愿望的寫照,并不能說明她就垂涎著寶二奶奶的地位。第二條,從她的身份地位來看,她和園中諸姊妹們雖來往甚勤,但姊妹們中間,迎、惜二春為人寡合,不大與人相通,李紈寡居教子,鳳姐忙于理事,其時湘云尚不在園中,探春也不常和寶釵往來,只有林黛玉和薛寶釵二人都是親戚寄住,她們的身份、地位、處境、年齡都相仿佛,倒是常在一處玩。這時突然需要找個人幫她擺脫偷聽別人談話的尷尬處境,倉促間她隨口喊出林黛玉的名字也不足為奇,因為她肯定不可能喊出一個丫頭的名字。如果這樣真是造成了給林黛玉栽臟的客觀效果的話,也不是她故意的,頂多只能說明她圓滑善變,并不能因此就說她的心術很壞。第三條,作為封建社會的女子,尤其是巨富之家的薛寶釵,她同樣要受到許許多多“家范、閨訓”之類的封建倫理道德的教育,比從小失去父母,來到賈府后又托老祖宗庇護的林黛玉受到的這類教育可能還要多。四十二回里她用來開導、教訓林黛玉的話就是明證。她在姊妹堆里年齡又稍大,理所當然地要謹言慎行、遵守閨范。在那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時代,盡管她是姑娘們的寶姐姐,是薛姨媽的心頭肉,然而在婚姻大事上同樣沒有自主權。她沒有能力、更沒有勇氣追求自己的愛情,只能“聽媽媽”的。當然她是個女孩子,更是個有眼光、有見解的女孩子,她希望嫁個好丈夫,希望自己今后的生活順當一些,希望自己幸福,無可厚非。嫁給寶玉她當然是很愿意的。這樣,一來可以以賈府的顯赫地位和權勢增大薛家的勢力,她自己當然也有了地位;再者,她對寶玉懷著和黛玉一樣的愛情,這從寶玉被打之后她去探望時的態度和言行就可以看得出來。她是有頭腦、有眼光的,在她所接觸的男子中,除了她那蠢笨如牛的哥哥呆霸王薛蟠之類,就是荒淫無恥的賈珍賈璉一流,她當然不愿意把自己的終身和這種人連在一起。盡管她有虛偽的一面,一方面在心中懷著愛情的渴望,和杜麗娘、崔鶯鶯一樣;一方面又深藏不露,還以相反的言詞教訓林黛玉。但她并不像有些人說的那樣,沒有愛情只是為了寶二奶奶的地位。實則不然,拋開前面所說的那兩種男人,和她最熟悉的男子就是寶玉了,人又漂亮,又聰明,雖然對光宗耀祖、撐家立業不大感興趣,和她有思想上的差距,但在長期的大觀園共同生活中,她對寶玉產生愛情是很自然的,只是她的愛情不像黛玉那么表面化罷了。當然,她清楚地知道寶玉對黛玉的癡情,但她沒有法子拒絕,也不可能拒絕,因為這個權利并不在她。造成黛玉死的悲劇的罪魁禍首并不是寶釵,而是封建社會本身。因為在那種年代里,個人的愛情并不能構成婚姻的基礎,正象恩格斯指出的:“結婚乃是一種政治上的行為,乃是一種藉新的聯姻來加強自己勢力的機會;起決定作用的是家世利益,而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