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四境界說論馮友蘭的天地境界

哲學的任務是什么？根據中國哲學的傳統，其任務不是增加對現實的知識，而是改善人們的精神境界。因此,在馮友蘭看來,哲學是關于人的學問,而人的學問當中最重要的問題則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問題。從20世紀20年代的《人生哲學》,到20世紀40年代的“貞元六書”,再到其晚年的《中國哲學史新編》,馮友蘭都把提高人的精神境界問題作為自己的哲學使命,而天地境界更是其一直所看重的。馮友蘭用覺解的程度來敘述,簡言之,自然境界中的人對于宇宙人生沒有覺解,功利境界中的人對自己的行為有清楚的覺解,但對于覺解并無覺解。道德境界中的人不僅對自己的行為有清楚的覺解,而且對于人之性已有覺解。天地境界為最高境界,即“知天”、“事天”、“樂天”、“同天”,此所謂天者,即宇宙或大全之意。如何來理解馮先生的天地境界,我認為可以從以下幾個問題人手:一、意識是實現“天地間”的方式(一)物質世界的底覺解—覺解的概念馮友蘭是以覺解的高低來規定人的境界的,高的境界是由低的境界中覺解的提升達到的。那么什么是覺解呢?馮先生說:“人在做某事時,了解某事是怎么一回事,此是解;他在做某事時,自覺其是做某事,此是覺?！笨梢?人對自己的行為有所了解,也自覺其有所了解,這就是覺解。馮先生認為覺解是人之異于禽獸的本質特征,由于覺解的不同,所以人生的意義不同,人生的境界也就不同。馮友蘭先生說:“人對于宇宙人生底覺解的程度,又有不同,因此,宇宙人生底意義有所不同,人對于宇宙人生在某種程度上所有底覺解,即構成了人所有底某種境界?！笨梢?覺解是作為主體的人對外物(自然界、社會、宇宙等)的認識。(二)覺,解,知天,事物之理“覺”和“解”都是中國傳統哲學中較常用的范疇,但是馮友蘭首次把它們連在一起使用,它們之間既有不同又相互關聯。“覺”有自覺的意思,馮友蘭說:“自覺是一種心理狀態……所以并不依概念。我們有活動,我們反觀而知其是某種活動,知其是怎么一回事。此知雖是反觀底,但亦是了解,不過其對象不是外物而是我們自己的活動而己。我們于有活動時,心是明覺底,有了解的活動時,我們的心,亦是明覺底。此明覺底心理狀態,謂之自覺?！瘪T友蘭敘述了人的這種“自我意識”的心理狀態,但是此狀態有一個前提,就是主體首先必須具備一定的心理積淀,此積淀形成一種自覺的認知結構,而且這種認知結構在認知活動中處于“醒備”狀態。一般來說,知識在人的心理意識中潛伏的程度是不同的,潛伏深的知識所需心理能量少,潛伏淺的知識所需心理能量強。對此,我們可以進行四種潛伏狀態的劃分……醒備狀態,指處于清醒狀態而且隨時可以進入思想動作的知識……馮友蘭的自覺大致可屬于這種狀態?！坝X”還有覺醒的意思,覺與夢相對,佛學中把悟到本真稱作覺。覺解的過程是人的“自我意識”覺醒的過程。最終通往圣域和達到天地境界正是靠人的自我意識最深的覺醒,才能“知天,事天,樂天,同天”,才能“物物而不物于物”,才能“極高明而道中庸”?！敖狻笔橇私獾囊馑?馮友蘭說:“一事物的意義,各人所說,可以不同。其所說不同,乃因持此各種說法者,對于此事底了解不同。其對于此事底了解不同,所以此事對于他底意義亦不同。一件事的性質,是它原有底。其所可以達到底目的,或其所可能引起底后果,這些可能亦是原有底。其與別事物底關系,亦是原有底。但一件事的意義,則是對于他有了解底人而后有底。如離開了對他有了解底人,一事即只有性質、可能等,而沒有意義。我們可以說一事的意義,生于人對此事底了解。人對于一事底了解不同,此事對于它們即有不同的意義。”可見,與“覺”這種“自我意識”的心理狀態不同,“解”是一種人心才有的認知活動,進一步解釋是:“人們在這種認識活動中了解事物是某類事物,了解事物之理。人們在對于事物的了解中形成關于事物的概念,得到對于事物之理的知識,這樣的概念和知識又使人們更好地了解事物。當人們通過內涵較淺的概念了解事物的時候,這種了解事物程度較低的了解;同時人們憑借概念了解事物還不是對事物真切的了解,只有在經驗中驗證的認識,才是對事物的真切的了解。”根據人們對事物的了解程度有不同,馮友蘭把人們對事物較深刻的了解稱為“勝解”,所謂最高程度的了解,稱為“殊勝解”。但是馮友蘭也感到了殊勝解的不容易,所以他說:“一事物對于我們底意義總是不完全底?！笨梢?馮友蘭的“解”有兩層意思:一層是單憑概念的認識,另一層是概念和經驗互相印證的認識。后一層是更高程度的了解,也體現了馮友蘭“覺解”這一概念的特點,即它的理性主義特征。馮先生說:“同天的境界,是最深覺解所得?！钡?馮先生用覺解作為境界提升的途徑似乎并不成功,對于覺解的高低,馮先生并未給出一個內在的衡量標準,他只是依據覺解的內容來判斷境界的高低,比如說,從道德境界到天地境界,是從了解到自己在社會中的地位到了解到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這樣一種提升。但是實際上,就知識而言,能知道自己是宇宙的一部分并且自己所從事的事業也是對宇宙做貢獻的,這不是一件難事,能知道這些知識的人未必就能達到天地境界。人的境界的提升是很復雜的,是內在、外在、偶然、必然等許多因素共同的結果,不是覺解所能涵蓋的。二、神秘主義的狀態馮先生的天地境界是一種完美、完滿、完全的狀態,用中國傳統哲學的話也可以說是天人合一的境界,是真善美合一的境界。馮先生自己也認為這是一個只有圣人才能達到的境界,是一種同天的狀態,他說:“知天然后可以事天,樂天,最后至于同天。此所謂天者,即宇宙或大全之義?！蔽覀兛梢詮闹锌闯鲴T先生天地境界受儒家傳統思想(人在社會中的倫職)的影響之深。馮先生認為天地境界是:“不但覺解到其是大全的一部分,而并且自同于大全。”那么人如何同于大全?這在中國傳統哲學中是有其事實基礎的,歷來許多的宗教和哲學中都描述過此情形,許多哲學家、宗教徒、藝術家、科學家都曾有過不同的體悟,大多都是通過幻想、想象、直覺來完成的,經常是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的那樣一種超越感。所以可見天地境界的狀態本就是一種超越理性,有時甚至超越感性達到神性的狀態。馮先生還說:“同天的境界,卻是不可了解底?！薄巴斓木辰?本是所謂神秘主義底。”所以,天地境界又是不可了解,不可思議的。(一)知天、事天、天麻:同天的人性天地境界是人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處于天地境界中的人,對宇宙人生有最深程度的認識,能突破“人”的高度,從宇宙大全的角度來覺解,知天、事天、樂天最后達到同天的境地?！按怂^天者,即宇宙或大全之義”。知天的人能認識到,人不僅是社會的一部分,而且還是宇宙中的一部分。人的行為,不僅與社會有密切的關系,而且與宇宙也有密切的關系。因此,對于社會、對于宇宙,人都應該有所貢獻。所以知天的人的行為是事天的。“無論什么事物,都是宇宙的一部分。人能從宇宙的觀點看,則其對于任何事物底改善,對于任何事物底救濟,都是對于宇宙底盡職。對于任何事物底了解,都是對于宇宙底了解。從此觀點看,此各種的行為,都是事天底行為?！敝斓娜顺搅藗€人和社會的局限,以新的視角和高度來審視萬物蒼生,他覺解到自己是宇宙大全的一部分,則其行為做事,無論是豐功偉績還是日用倫常,亦都具有了超越現實道德的宇宙意義。因此,在天地境界的人事天贊化,是窮世界之理、盡世界之性,是求宇宙的好。知天事天的人生態度是審美的。知天事天的人,所做的事,所見的事物,皆是一般人所做所見。但這些事、這些事物對于知天事天的人卻別有一番意義?！凹粗聊┮娭帘?即至費見至隱?！币驗槲┯袑τ钪嫒松袠O高的覺解的人,才能在平常的自然物中看到自然之美,獲得逍遙愉悅的感受,“謂之樂天”。知天、事天、樂天是同天的基礎,同天是真正的天地境界。同天也就是同于大全,“在天地境界中底人的最高造詣是,不但覺解其是大全的一部分,而并且自同于大全?！薄按笕侨f物之全體”,是無始無終,是永恒的。自同于大全者,“我”消融在大全之中,與大全合而為一,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于萬物有一種痛癢相關的情感,“我”與萬物的區別也就不存在了。(二)神之與我,我為其形第一,有知而無知。“同天的境界,是最深底覺解所得。但同天的境界,卻是不可了解底。”馮友蘭認為,人必須對宇宙人生有最深底覺解,然后才可能達到天地境界。由此方面說,天地境界中的人是有知的,但是大全是神秘的,是永恒無限的,因此同于大全的境界也是神秘的,是不可能為人所全部了解的,因此說天地境界中的人是無知的。“大全是不可思議底。同于大全的境界,亦是不可思議底”。不可思議亦是一種思議,通過思議,才知道不可思議。同天境界的人不思議大全,而自同于大全,因此說,在此境界中的人是有知而無知的。第二,無我而有我?！霸谔斓鼐辰缰械兹?自同于大全?！w與物冥’。‘我’與‘非我’的分別,對于他已不存在。就所謂‘我’的‘有私’之義說,他是‘無我’底。但身同于大全者,可以說是‘體與物冥’,亦可說是‘萬物皆備于我’。由此方面說,自同于大全,并不是‘我’的完全消滅,而是‘我’的無限擴大。在此無限擴大中,‘我’即是大全的主宰。”“我”有兩方面的含義,即自私與理性的主宰。一方面,天地境界中的人對于自己是社會、宇宙中的一部分有最深的覺解,可以“游心于無窮”,從“無窮”的觀點看事物,則人世間的一切都是渺小無足道的,他沒有私與不私、我與非我的概念,自身與宇宙萬物完全融為一體,他是“無我”的;另一方面,他自同于大全,自覺其是宇宙萬物的主宰,盡心知性,“萬物皆備于我”,與此說,其又是“有我”的。第三,有為而無為?！霸谔斓鼐辰缰械兹?能順理應事”。馮友蘭認為,天地境界中的人,能順應事物的發展變化,順乎社會的發展而行,這是有為的表現,但由于他只是順應,不是恣意妄為的,從另一個角度說,又是無為的表現。就他并不離群索居,積極的立身處世,盡倫盡職而言,他的行為是有為的。但是他的行為是從宇宙大全出發,能夠超越一切是非、差別、義利,而不執著于某一具體事物,所以他是有為而無為的。(三)思議為人達到神秘主義的標準同天境界是來自中國傳統哲學,但是馮先生試圖從邏輯推理中得出這一境界,這樣的推演會引出悖論,這樣就引出了我們討論的此問題。馮先生說:“人的心能做理智的總括,能將所有底有,總括思之。如此思即有宇宙或大全的觀念。有如此思而知有大全。既知有大全,又知大全不可思。知有大全,則似乎如在大全之外,只見大全,而不見其中底部分。知大全不可思,則知其自己亦在大全中。知其自己亦在大全中,而又只見大全,不見其中底部分,則可自覺其自同于大全。自同于大全,不是物質上底一種變化,而是精神上底一種境界。所以自同于大全者,其肉體雖只是大全的一部分,但精神上他可自同于大全?！庇绕涫邱T先生說:“大全是不可思議底。同于大全的境界,亦是不可思議的?！薄暗豢伤甲h者,仍須以思議得之,不可了解者,仍須以了解了解之。以思議得之,然后知其是不可思議底。以了解了解之,然后知其是不可了解底?！边@里并沒有提供一個衡量是否達到同天境界的標準。人從思到不可思,從解到不可解之間的界限是如何超越的,馮先生并沒說明,因此不少學者認為從思到不可思本身就是一個悖論。我們也無法通過思慮知道自己是否處于天地境界。大全是不可思議的,同天境界亦是不可思議的,只有通過這樣一種“無原由的快適的情感”才能把這種不可思議的天地境界呈現在我們面前。但是,馮先生的不可思議是這樣的:“不可思議底,亦是不可言說底。然欲告人,亦必用語言說之。不過言說以后,須又說其是不可言說底。有許多哲學底著作,皆是對于不可思議底思議,對于不可言說底言說。學者必須經過思議,然后可至不可思議底;經過了解,然后可至不可了解底。不可思議底,不可了解底,是思議了解底最高得獲。哲學的神秘主義是思議了解的最后底成就,不是與思議了解對立底?！睆倪@也可以看出馮友蘭對西方哲學的吸收,現在也有不少學者認為從思議到不可思議這個悖論是可解的。因為我們在說“不可思議”時也是一種思議。就思議的廣度來說,任何東西均是可思議的,“不可思議”也是一種思議,不可言說也是一種言說。但是從另一方面看,我們都知道,任何中介性的工具(如廣義上的語言)均不能完全反映存在物,這是因為語言是特定的時代地域民族的產物,它是相對有限的。任何存在本身(包括思議本身)均是位于思議背后的,均是不可思議的。因此無論是從思議的角度還是從不可思議的角度來看,這個悖論都是可解的。通過思議達到不可思議是馮先生達到天地境界說的方法特征。但是就算是從思到不可思是可行的,當我們思議到不可思議的語境就算是達到天地境界了嗎?不同人的思議大概不會相同,不同人思議到大全的程度也不會相同,馮先生說的天地境界中的人“有最深底覺解”中的“最深”也是無法判斷其標準的,因為大全在不同人的心中是不會完全相同的。所以,達到同天境界就沒有一個共同的尺度和標準。三、神之神圣觀的意義馮友蘭先生提出的天地境界,總的說來具有一定的理論價值和積極意義。人是一種有限而企盼無限的存在物,人在精神上渴望超越有限,追求無限。馮友蘭認為人為獲得人生最豐富的意義和價值,應該追求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