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文》古文字考

在漢語中，一些人把“白”比作“西方色彩”和“大米”理論。《說文》云:“白,西方色也。陰用事,物色白。從入合二。二,陰數。”這種訓釋,僅從《說文》古文的符號得出結論,不可信。《說文》是一部信而有征的好辭書,但由于受到所處時代及作者世界觀的影響,它對“白”字訓釋難免穿鑿附會。《段注》認為“皂”的上半部是“白”字。《說文》:“皂,谷之馨香也。象嘉谷在裹中之形,匕所以扱之。”段玉裁因而認為“白”本義是“米粒”。須知,“嘉谷”與“米粒”完全不是一回事。《辭源·口部》:“嘉谷,謂粟也。始生曰苗,成秀曰禾,禾實曰粟,粟實曰米,米名曰梁,其大名則曰嘉谷。”由此看來,“嘉谷”指的是“粟”,也就是谷子、小米,其色黃,與“白”沒有絲毫聯系。段氏把“皂”的上半部當作“白”字,是望文生訓,又把《說文》的注釋中的“嘉谷”看作“米粒”,是偷換了概念。“白”的字義是“日光”。前人有訓作同“帛”、通“別”和同“伯”的,都是假借其音來表義的,不是其本義。它省“自”,有偽,應為省“曰”,是假借其形來表義的。這也是“白”的詞義。本文主要從這五個方面來整理“白”的語義系統。1.符號“白”的語義清·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蔣驥曰:‘(白)字從日,上有日未出初生微光。按日未出地平時,先露其光恒白,今蘇俗語昧爽曰東方發白是也,字當從日丿,指事,訓太陽之明也。”商承祚《<說文>中之古文考》:“白”字“甲骨文、金文、缽文皆……從日銳頂,象日始出地面,光閃耀如尖銳,天色已白,故曰白也。”這兩位先生的說法,是認真考察了“白”的甲骨文和金文的字形,所作出的科學的判斷。其實,這種說法是對符號“白”本義的一種切近的說明,與其本義并不是完全吻合。“白”是個會意字。甲骨文、金文及石鼓文的“白”,都似“日”變形。其形,都似日光直射而來。《說文》:“皢,日之白也。”“曉,日之白也”。《說文》:“晧,日出皃。”徐鍇曰:“初出其光白也。”《文選》班固《幽通賦》:“皓爾太素。”曹注:“皓,白也。”清·王筠《句讀》:“‘晧,日出皃。’皃蓋光之偽。……《釋詁》:‘皓,光也。’當為許君所本。字俗作皓。”“皢”、“曉”和“皓”、“皓”二字音同義同,只是偏旁“日”、“白”之別,這說明“日”、“白”語義有關聯。符號“白”,能夠抽象地概括出作為顏色詞“白色”的意義,它的基本條件必須是含有色彩“白”的意義,這樣才能從物名詞抽象、分化、獨立出顏色詞的意義,正如顏色詞“赤”從“火刑”、“紅”及“藍”分別從色帛名、蓼藍(草名)中抽象出來一樣。物體被日光或與日光相似的光線照射,各種波長都被反射時呈現的顏色(跟‘黑’相對)就是“白色”。“白光”是太陽“最耀眼時的顏色”,其色“白”。這正如張清常所說,“白”字是“日光的白色”,“借‘日’光”來表示白色。上古文獻都沒有提到“日”是什么顏色。關于太陽的顏色,《史記·孝武本紀》中有“日赤、月白”的記載。我們現在所看到的朝日和夕陽都是紅色的,但是在古詩文中,多以“白”冠之,寫日出言“白日”,寫日落也言“白日”,在塵土飛揚、風暴云霧、深山老林等環境中見到的太陽,還是用“白”來修飾。在古詩文中,無論什么樣的情況,無論什么時候,“日”都可以是“白”的,“白”的含義在于“光”。古時的皇帝是至高無上的,其光芒萬丈,普照四方,所以也有的用“白日”比作皇帝。《文選·宋玉<九辨>》:“去白日之昭昭兮,襲長夜之悠悠。”張銑注:“白日喻君,言放逐去君。”月亮也能給人們以光感,在古詩中描寫太陽和月亮的詞常有互用的現象。如傅玄《三光篇》:“素日抱玄烏,明月懷靈兔。”曹丕《樂府詩》:“昭昭素明月。”阮籍《詠懷》:“皦日布炎精,素月垂景輝。”杜甫《寄韓諫議》:“鴻飛冥冥日月白。”這說明“素、明、白”等詞,都可以用來修飾“日”“月”,在現代漢語里,至今還保留了素日、明日、明月、白日等詞組,不過有些詞組的語義發生了轉移。除了“白日”外,還有其他一些雙音節詞,像“素月”“皦日”“皓日”“皎日”等,都是取它們的“白”——光明的意思。《段注》中“天下惟潔白者取光明”,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前人用“白日”是強調對光的感受,用“紅日”是強調顏色的效果。因而,符號“白”的本義是“日光”,先民從中抽象概括出色彩“白”。這是它的造字義。所以,駱峰說:“白,本指日光的白色,古時候人們根據自己對日光的觀察,認為日光為白色,稱日為白日,后‘白’發展成色彩詞。”④“日光”,人們首先感知到它的光亮和色彩,從而引申出語義“明亮”和“白色”,這應該是它的第一層引申義。《說文》:“光,明也。”《玉篇·白部》:“白,明也。”由語義“明”引申為“彰明、顯赫”和“清楚、明白”是“白”的第二層引申義。《荀子·榮辱》:“身死而名彌白。”楊倞注:“白,彰明也。”唐·柳宗元《送韓豐群公詩后序》:“春秋時,晉有叔相者,垂聲邁烈,顯白當世。”“白(色)”有兩個方向的引申,一是作為事物的特征來指代事物本身,作為修辭意義,這是“白”的第二層引申義;二是由“白(色)”所產生相應的象征義,這也是它的第二層引申義。2.“白”的語義《說文通訓定聲·豫部》:“白,假借為帛。”《詩經·小雅·六月》:“白旆英英。”孔穎達疏:“言白旆者,謂絳帛。”按:“《公羊傳·宣公十二年》疏載孫炎《爾雅》注引作‘帛旆英英。’”《管子·輕重戊》:“其年,民被白布。”戴望校正:“白,帛假字。”符號“白”同“帛”,音近相通,這是假借“白”的字音來表義的。白,“通‘帛’。絲織品的總稱。”《說文·白部》:“帛,繒也。從巾,白聲。凡帛之屬皆從帛。”又,《纟部》“繒,帛也。從纟,曾聲。”從《說文》這兩則材料中,我們看不出“帛”和“繒”的什么屬性。但是,《說文解字》告訴了我們一些信息:《說文·纟部》:“綠,帛青黃色也。”“縹,帛青白色。”“縉,帛赤色也。”“緹,帛丹黃色。”“縓,帛赤黃色。”“紫,帛青赤色。”“紅,帛赤白色。”“紺,帛深青揚赤色。”“緇,帛黑色也。”“緗,帛淺黃色。”“緋,帛赤色也。”又,“綺,文繒也。”“縵,繒無文也。”“綪,赤繒也。從茜染,故謂之綪。”“繻,繒彩色。”“帛”(“繒”)不僅是“絲織品的總稱”,而且也是古代擬色的參照物。《段注》:“帛,今之璧色繒也。”從擬色這個意義上講,“帛”是“未著色的素潔的絲織品”,這就是“白”通“帛”所表示的意義。“白”由“未著色的素潔的絲織品”引申出“素潔;潔凈;純潔”的義項,這是第一層意義。《增韻》:白,“素也;潔也。”《易·說卦》:“巽為木,為風……為白,為長。”孔穎達疏:“為白,取其風吹去塵,故素白也。”又,《賁卦》:“白賁無咎。”注:“其質素不勞文飾也。”《楚辭·九章·橘頌》:“青黃雜糅,文章爛兮,精色內白,類可任兮。”王逸注:“內懷潔白,以言賢者。”《周禮·春官·保章氏》:“以五靈之物,辨吉兇,水旱降豐荒之祲象”漢·鄭玄注引鄭司農云:“青為蟲,白為喪,赤為兵荒,黑為水,黃為豐。”由“素潔;潔凈;純潔”的“帛”容易使人聯想到“喪服”。漢民族的“喪服”是“素服”。“白”的語義由“喪服”到“喪事”,應該是它的象征意義,它們的聯結點是“色彩”的性質。這也是“白”的語義再一次的引申。“白”的語義由“喪服”到“象征反動”,應該是它的聯想意義的固定,它們的聯結點是主觀感知的氛圍。“白”由“未著色的、素潔的、絲織品”的語義素,很容易聯想到“空白;空無所有;沒有外加什么東西”。它們的聯結點是“未著色”。“未著色”是空無的、空白的、自然的、沒有外加的。這也是“白”的引申義。馬思周說:這種語義“查其來源,似是始于宋代的‘白’的詞義引申,如,不外加任何調料只是以日光曝曬而成的荔枝干兒叫‘白曬’;不加批注的經書叫‘白本’等等,‘白’這種‘不加什么東西’義,置動詞前,即表該動作的‘純、凈、專’,像‘白曬’最初作為制果干兒的方法,即為此種含義(純曬或凈曬、專曬)。元明以后,這種‘白+動詞’的用法擴大開來,‘白’成為對動詞的一種限制,并表示‘不外加什么地’意思,我們也把這種意思理解為‘純、凈、專門、特意’,并稱之為副詞。”這段話有幾點值得討論:一是這種語源的形式,不是“開始宋代”,而是“早在南北朝時期就已經產生”。二是它的語源,不是“純、凈、專”,即不是“潔凈、純潔”的引申義,而是“白”的“未著色的素潔的絲織品”的語義素的引申義。“白曬”和“白本”中的語素“白”,都包含著“未外加什么東西”的語義素。“白”由“沒有外加什么東西”的語義,可以引申為“不付代價(而獲益);付出代價(而無益),徒然”的語義。又,“白”由“空白;空無所有”的語義引申為“容易地;輕而易舉地”的義項。這種語義現代漢語已經沒有或少有這種用法。“白”由“空白;空無所有”引申出象征意義“指沒有功名、官職”,也是自然的。這是它給人主觀上的聯想所產生的意義。《北史·李敏傳》:“周宣帝謂樂平公主曰:‘敏何官?’對曰:‘一白丁耳。’”“白丁”謂無官職之人。它是“白徒”“白身”的同義詞。3.“白”省“自”訓詞《說文》:白,“此亦自也。省自者。詞言之氣,從鼻出與口相助也。凡白之屬皆從白。”《康熙字典·白部》:“按《說文》入聲有白部,去聲自部內亦載白字,在自部內讀疾二切,曰此亦自字也。省自者,詞言之氣從鼻出與口相助也。是告語之白,讀自。西方之白,讀帛。音義各。許氏分為二部,《玉篇》合二為一,今從之。”《中華大字典·白部》:“白,疾二切,音自,實韻。(與白異)此亦自字,省自者,詞言之氣從鼻與口相助。”以上三部辭書是一脈相承的。而《中華大字典》中,把“省‘自’”和《康熙字典》的引文及其“告語”的義項一并出現在詞條“白”的義項下。這些說明,前人對“‘白’省‘自’”的說法只是“從之”,并沒有從字形上說出所以然。因而,他們對“白”的這種字義的訓釋,顯然是不科學的。《說文》把“白”省“自”訓釋為“詞”,只是從“白”與“自”字之構形進行訓釋,而忽略了它們本身的字義。《說文》:“自,鼻也。象鼻形。凡鼻之屬皆從自。”又,“鼻,引氣自畀也。從自畀。凡鼻之屬皆從鼻。”鼻子是出氣的,說話發音(言)也要送氣。所以,許君從這種意義上把“白”省“自”訓作“詞言之氣”,后人就此引申為“詞”。殊不知,“詞言之氣”,按照于省吾先生的觀點,就是“詞音之氣”。它的關鍵詞就是“氣”,而并非“詞”,所以,“白”省“自”訓作“詞”,從道理上講,難以令人信服。按照古漢語“因形求義”的方法,從字的構形來講,“白”省“曰”才有說服力。《說文》:“曰,詞也。從口,乙聲。亦象口氣出也。凡曰之屬皆從曰。”段注:“詞者,意內而言外也。有是意而有是言。亦謂之曰,亦謂之云,云曰雙聲也。”我們可以看出“白”省“曰”,“詞”是其本義。“白”訓作“詞”,當動詞用時,就是表明、陳述、告訴、表白等義。《楚辭·九章·惜誦》:“情沈仰而不達兮,又蔽而莫之白。”朱熹注:“白,明辨也。”《玉篇·白部》:“白,告語也。”《正字通·白部》:“白,下告上曰稟白,同輩述事陳義亦曰白。”《古詩為焦仲卿妻作》:“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又用于書信中對平輩、晚輩的謙詞。唐·柳宗元《答貢士沈起書》:“九月,某白:沈侯足下無恙。”由此,它又可訓釋為上告、控告等語義。“白”訓作“詞”,特指戲曲中的說白,也叫賓白。如:道白、獨白、對白。明·徐渭《南詞敘錄》:“唱為主,白為賓,故曰賓白。言其明白曉暢也。”“白”訓作“詞”,在現代漢語中,又可訓作“白話”等語義。4.別字為別,別音之轉清·顧炎武《日知錄·別字》:“近鄙者,猶今俗用之字;別字者,本當為此字而誤為彼也。今天謂之白字,乃別音之轉。”今鄂東方言中,寫“白字”就是“別字”,“白”“別”字音不分。這是假借“白”的字音來表義的。5.“百人集體”的形式郭沫若《金文叢考》:“此(指符號‘白’之形)實拇指之象形……拇為將指,在手足俱居首位,故白引申為王伯之伯,其用為白色字者乃假借也。”“白”“伯”音近相通,這也是假借字。《說文》:“伯,長也。從人,白聲。”《段注》:“伯,長子也。”“凡為長者皆曰伯。”康殷先生認為:“白”是上古社會的美稱之一。“卜辭有‘方白’、‘多白’、‘歸白’……金文中更多。后亦用為五等爵名之一……后世作伯。”“白”作尊稱和訓釋為長輩的“長”,應該是很自然的引申。這個語義同郭沫若先生把“白”作為“指甲蓋”之形,訓釋為王伯之伯,即長,由此引申為“大”,如:白雨。《漢語大詞典》,“白”通“伯”,訓釋為“古代軍隊中的百人小隊。”這個語義來自王力《同源字典》:“百,數目;佰(伯),百倍,軍隊百人為佰。”6.“白”義的含義“白”的字形比較特殊,所以古代用它的構形來表示器皿。還有,它同其他許多漢字一樣,作姓氏、地名等。“白”也是一個名詞,古漢語中常常用作動詞。其實,這不應視為它的語義,而是它語義使用情況。但是,為了完整性起見,我們還是把“白”的這些意義,作為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