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露與落英考釋

“掉進水里”和“壞英”來自《萊森》。“早上喝木蘭，晚上吃秋菊”（1）。學術史上對這兩個詞尤其是“落英”的訓釋有較大爭議。有關“墜露”與“落英”的訓釋并非僅系于名物,而是與詩篇內涵及屈原的人生理想有相當關聯。故我們不惴谫陋,勾勒文獻,以求正解,而就正于方家。在這兩個詞中,《楚辭》注家的爭議首先集中于“落英”,而宋代以來,學者們對“落英”訓釋的論爭主要在“落”字。王逸《楚辭章句》對“落英”之“落”,沒有具體解釋,但在“惟草木之零落兮”和“及榮華之未落兮”句后,將“落”訓為“墮”。由此,后世學者多以“墮”釋“落英”之“落”,蔣驥、游國恩、錢鐘書等皆持此說。(2)2洪興祖始對“落”字的訓釋提出疑問。洪謂:“秋花無自落者,當讀如‘我落其實而取其華’之落。”(3)3其說雖未作詳盡的考證,但引起后人深思。“落英”一詞涵義的論辯由此而起。其后,宋人吳曾援引先秦文獻,提出與洪興祖不同的看法,認為“落”當訓為“始”。吳謂:“以予觀之,夕餐秋菊之落英,非零落之落。落者,始也。故筑室始成謂之落成。”吳氏并引《爾雅》:“落,始也”作為有力證據。(4)4宋人孫奕在《履齋示兒編》中支持并進一步論證了吳曾的說法:《楚詞》云“夕餐秋菊之落英”,謂始生之英,可以當夕糧也。落與《訪落》(《周頌》)及章華臺成則落之(《昭公七年》)落同。蓋嗣王謀之于始則曰訪落,宮室始成而祭,則曰落成。故菊英始生亦曰落英。設或隕落,豈復可餐?況菊花獨干死于枝上而不墜,所謂秋英不比春花落。(1)5吳、孫之說雖近乎屈原本意,然其論證不夠詳切,故未得到后人的普遍認同。后人對“落”訓“始”的觀點有提出質疑者,錢鐘書《管錐編》中的有關論述有較大影響。錢謂:“《詩》雖有‘落’訓‘始’之例,未嘗以言草木,如《氓》之‘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桑之落矣,其黃而殞’,正謂隕落。《離騷》上文曰:‘惟草木之零落兮’,下文曰:‘貫薛荔之落蕊’,亦然。”(2)6錢氏于“落英”中“落”字本意之解釋雖未得要領,但提示我們要依《離騷》全篇中“落”字的使用情況來探求其義。按,《離騷》中“落”字凡四見:“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擥木根以結茝兮,貫薜荔之落蕊。”“及榮華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詒。”從語法結構看,上引四句中,“惟草木之零落兮”“及榮華之未落兮”兩句之“落”字是動詞,在句中作謂語。“貫薜荔之落蕊”句中“落”的用法與“落英”之“落”相同,均為形容詞。兩者的語法功能不同,不能混為一談。上引文中“零落”、“未落”二句中的“落”字為一義。這兩個“落”字,王逸皆注:“落,墮也。”“零落”句,王逸注:“言天時運轉,春生秋殺,草木零落,歲復盡矣。”(3)7“未落”句,洪興祖《補注》:“游春宮折瓊枝,欲及榮華之未落也。”(4)8二句中以草木、榮華的衰落比喻時間的消逝。故這兩處“落”字皆當訓為“隕落”無疑。“落蕊”“落英”二句之“落”,王逸均無注。(5)9根據“蕊”和“英”的自然屬性和所蘊含的美好寓意來看,此二句之“落”字應訓為“始”。“貫薜荔之落蕊”句之“蕊”,王逸注:“蕊,實也。累香草之實,執持忠信貌也。”洪興祖《補注》:“花外曰萼,內曰蕊。”(6)10按“蕊”,即今所謂花蕊。植物學上,花蕊有雌雄之分,雄蕊產生的花粉粒通過雌蕊的柱頭進入胚囊,形成果實。授粉后,雄蕊和雌蕊的柱頭、花柱自然枯萎凋落。此時,雄蕊枯黃,雌蕊若粉末,都無法成為“貫”的對象。具體薜荔而言,彼乃桑科榕屬植物,薜荔花為隱性花,甚小、單性,隱生于花序托內。(7)11《中華本草》云:薜荔花序托長3～6cm,寬3～5cm,內生無數單性花。(1)12可見,以薜荔花蕊的自然屬性而言,其脫落當如細末,幾不可見,無從言“貫”。惟其初生時尚有采摘的余地。“夕餐秋菊之落英”句之“英”,指秋菊的花瓣。王逸注:“英,華也。”(2)13《爾雅·釋草》:“榮而不實者謂之英。”(3)14史正志《菊譜》指出秋菊花瓣有落和不落兩種情況,“菊之開也,既黃白深淺之不同,而花有落者,有不落者。蓋花瓣結密者不落,盛開之后,淺黃者轉白,而白色者漸轉紅,枯于枝上。花瓣扶疏者多落,盛開之后,漸覺離枝,遇風雨撼之,則飄散滿地矣。”因此秋菊花瓣凋落的自然屬性不能作為推求“落”字訓釋的依據。史氏謂:“若夫可餐者,乃菊之初開,芳馨可愛耳。若夫衰謝而后落,豈復有可餐之味?”(4)15吳仁杰承史氏之說,在《離騷草木疏》中引《本草拾遺》、《本草圖經》等文獻細數菊花之狀,認為秋菊固有落者,而就其食用方面來講,“落英”應是菊花“始華”之狀態。(5)16吳氏此論甚是。秋菊初生之花瓣正值榮華鼎盛,食用之可謂取其精華。花瓣凋落則不成其為“英”,而是化為“糞壤”一類的臭物了,自然不可食用。屈原餐“落英”、貫“落蕊”,乃是取“英”“蕊”純潔美好之寓意。如前文所述,隕落后的“英”“蕊”已成為“糞壤”一類的臭物,屈原不可能以之為美好之喻。而王楙、胡應麟認為這是“反物理之言”,(6)17與《離騷》用喻之例不相符。《離騷》中,數言詩人之穿著為:“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佩飾為:“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總之,其所佩服無一不是高潔美好之物。王逸《離騷序》言:“《離騷》之文,……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讬君子;飄風云霓,以為小人。”(7)18若謂以腐敗凋落之臭物而喻高潔之情懷,這種“反物理”之用不僅與與王逸《離騷序》對《離騷》比興手法所作的分析相悖,更與屈原作品的內涵不相符合。至于洪興祖所謂“我落其實”之說,明人汪瑗明確指出“其說雖好,然對上墜露而言,下又有落蕊之文,則不得通矣。”汪瑗對“墜露”“落蕊”的涵義并未深入理解,故其觀點的具體論證不過是對洪說的補充。(8)19上文已指出“落蕊”“落英”之“落”均為形容詞,下面我們對“墜露”一詞的涵義進行分析。“墜露”,王逸注:“墜,墮也。”(1)20由此,后世注《離騷》者多以“墜落之露”來解釋“墜露”。汪瑗認為這種解釋于文意不通。汪謂:“取露于木蘭之上,亦可謂之墜也,若果謂墜之于地,則露豈可飲乎?”(2)21今人姜亮夫在此基礎上將“墜露”譯為“欲墜之露”,(3)22雖得其實,但未做充分論證。按,《爾雅·釋詁》:“墜、蘦,落也。”(4)23“蘦”即“零”。“墜露”當與“零露”意義相近。“零露”的涵義我們從《詩經》中可窺一斑。《詩經》中“零露”一詞凡六見。《鄭風·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一章)《毛傳》:“漙,漙然盛多也。”(7)26“湑湑然,蕭上露貌。”“瀼瀼,露蕃貌。”“泥泥,霑濡也。”“濃濃,厚貌。”(8)27“零露”之“盛多”、“霑濡”、“厚”的各種形貌都暗示著一個事實,即“零露”是懸于草木之上的露珠,并未墜落于地。從《詩經》中這些描寫可知,先秦時期,在人們的意識中,“零露”是露珠始生而未落的狀態,帶有美好可愛的寓意。這對我們理解《離騷》之“墜露”頗有啟發。屈原欲飲“墜露”,蘊含著自己對高潔品質的追求。墜之于地的露珠或滲入泥土,或與雜物混合,已失去“露”的形態,也無法給人清潔美好的感受。故此,“墜露”必為露珠欲墜未墜之貌。焦循謂“落與墜正一義耳”。(9)28“墜露”既為未墜之露珠,則“落英”必為初生之秋菊。馬瑞辰言:“義本以相反而相成。以落為始,猶之以徂為存,以亂為治,以來為往,以故為今,以廢為置,義有反復互訓爾。”(10)29得之。明確了“墜露”與“落英”的意義之后,我們再從上下語境來看這兩句所蘊含的屈原的人格理想。《離騷》中說: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茍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顑頷亦何傷?在上引文中,屈原明言自己飲墜露、餐落英是為了修成高尚的品質,樹立美好的聲名。《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1)30立修名是以立德為基礎的。《禮記·大學》:“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2)31“修身”之“誠意”是先秦時期君子人格養成的核心內容。在《離騷》中,詩人通過“朝……夕……”句式表達了這種“誠意”。從字面上來看,“朝”“夕”是指早晚。然其意義并不僅于此。下面,將《離騷》中的此類句式試作分析:《離騷》中“朝……夕……”句式除“朝飲木蘭之墜露”一句外,尚見下例:從上引三例可以看出,《離騷》中“朝”“夕”所言內容可分為兩類。其一,以美好的事物作為始終追求的對象,如木蘭、宿莽、墜露、落英。屈原重視“內美”,而時間如白駒過隙,常恐老將至而身不修。《離騷》中“蘭芷變而不芳”的原因就是“莫好修之害也”。屈原以之自警,“朝”“夕”以木蘭、宿莽等高潔之物為伴。其意義在于對修身始終保持敬慎態度。其二,以理想之境作為出發和到達的地方,如蒼梧、懸圃、天津、西極。“朝發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懸圃”一句頗具代表性。“蒼梧”,舜入葬之處。洪興祖《補注》引《禮記》曰:“舜葬于蒼梧之野。”(3)32“懸圃”,王逸注:“懸圃,神山,在崑崙之上。《淮南子》曰:‘崑崙懸圃,維絕,乃通天。’”(4)33蒼梧、懸圃乃神、圣之所在,詩人言己“朝”“夕”往來,實則寄托了自己美好的向往。總之,“朝……夕……”句式以時間的持續性表明詩人追求高潔人格理想的持恒,是詩人敬慎態度的體現。這種用法與《詩經》中“夙夜”一詞相似。從字面上看,“夙夜”是指早晚,其核心內涵是“敬”。從周代貴族社會的道德規范來說,“敬”是禮的核心精神。(5)34先秦時期以《離騷》為代表的楚地文化與中原文化具有高度的統一性,共同融于華夏民族文化體系之中。《離騷》“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句,言屈原秉持“敬”意修身,正是禮樂文化在其人格修養方面的形象體現。由上述可知,“墜露”為木蘭上始生而未墜之露珠,孕育著木蘭最清新的芬芳。“落英”為秋菊始生之英華,秉持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