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格式為Word版，下載可任意編輯—4—出人頭地，然后呢

淡豹

衡水少年張錫峰說：“我就是一只來自鄉下的土豬，也要立志去拱大城市里的白菜。〞正應上全國人民都在為階層撕裂擔憂，996的擔憂青年冒死、中年失業，不知脫發和心梗哪個先來。新員工計算工資上漲和房價上漲哪個更快。留學生發現自己回國后還是要考公考編，洋文憑不如土墨水好使，留學支出等于未來多年工資。海淀黃莊父母擔憂孩子智商“均值回歸〞，自己985、211，孩子則看起來怎么都像個雙非二本的材料。因此，批判者蜂擁而上，都在說這個高中生內心陰暗、缺乏見識、把城市作為仇敵。就仿佛只要驅趕了這些農家子弟，自己女兒的婚姻就不至于有大問題，自己家的房子就不至于被這種孜孜以求城市里的工作、與城市聯姻的男孩子占領，自己兒子找工作時就不至于有太不相稱、使出損招的對手，至少大家是“在同一條起跑線上〞。

其實就連寫下上面這段話，我都心臟疼——太多網絡熱詞了。每次遇到與農村有關的社會話題，冒出的都是熱詞，圈層、風口、中產階級、信息閉塞、原生家庭、階級躍升，像蒼蠅一樣在眼前跳個不停。各類熱點話題中，明星攻擊不得，再跑調也有大批粉絲在君側侍衛;中產階級攻擊不得，心靈脆弱，人手一個能上社交網站的智能手機，通勤途中、馬桶上隨時準備保衛自己;白領女性攻擊不得，家庭育兒一肩挑，社會的中堅力量，每個人還都有一籮筐的例子，陳述自己都受過哪些性的、情感的、教育的、職場升遷上的委屈。

農村少年是其中最虛弱的對象。假如是男孩子，貌似就更帶有原罪，而且越貧困的男孩貌似就越有錯——他的降生就意味著有些女孩沒能出世，他的成長就是由他母親、姐妹的犧牲換來，他的升學就擠走了其他人的機遇。而他自己，忙著考試，自由的時間多少想騎著車四處逛逛，打打游戲，在網上和同學閑聊，而不是為“社會熱點〞自我辯護。

假如他成績不大好，本人不大愛學習，那么，他在道德衛道士的眼中還有翻盤的余地：有朝一日，當他成為電子工廠流水線上的打工仔，成為風里來雨里去騎著電動車摔跤也不吭—聲的快遞員，他馬上就會成為城市人可憐的對象，網絡上大有叫著“苦啊〞，提議提高打工者待遇的好人。

而假若他愛學習，是家里人心心念念要供出來的那個“讀書苗子〞，麻煩就大了。他拿了獎學金——為什么不給女生？他寫一篇日記——心態太不陽光！他申請海外交流工程——是不是假貧困？他也配？他在手機上玩游戲——他怎么不想想自己的父母姐妹！

這里講的并不是張錫峰其人。實際上，能進入衡水中學的學生，都已經不僅是讀書苗子，而且家庭條件并不太差。衡水吸引的是鄰近省份最好的學生，當張錫峰去加入高考時，家人也能夠開車送他。但“群眾〞對張錫峰的批評背后有一種恐慌情緒，貌似在把他，把農村少年通過學習獲得較好出路的過程，并不看作是“階層躍升〞，而當成一種細菌入侵，是有害物質在侵害城市的身體，是有強大學習動力的那些孩子在搶走自己家不靠父母催就不想起床的“空心〞兒女理應擁有的機遇。

北京師范大學研究教育社會學的學者程猛，用一整本博士論文（后出版為《“讀書的料〞及其文化生產——當代農家子弟成長敘事研究》）應對社會對農家子弟的流行偏見和刻板認知，也寫出了這些“讀書好〞也“好讀書〞的孩子因此而有的繁雜多層的心靈。他們希望自己能成為寒門里的貴子，把學習當作“一種道德事務〞，令生活以學業為軸心，其中的佼佼者能夠有效運用農村身份，為自己運作出更好的未來。而他們怎樣對待自己的出身？月亮有敞亮的那面也有暗面，他們同時感到責任感和可恥，用程猛的話說，往往是“愛怨交織〞。

批評者可以先退后一步。在批評農村少年的“陰暗〞之前，不如先看看自己的輕視與敵視中，含有多少隱隱的畏懼。為什么那么怕他們？這個問題的答案，能告訴我們關于城市人、城市父母的機要，比關于農村少年的更多。正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