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正緯》論讖緯

《文心雕龍序》寫道：“說到他的作品，有一個共同點，而且揭示的是不同的，并不同異常。”。有異乎前論者,非茍異也,理自不可同也。同之與異,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務折衷。”295由此可知,“唯務折衷”是劉勰“論文”所采用的主要思維方法。其具體操作過程,是首先對事物進行一個“擘肌分理”的分析過程,以此來把握它們內在的“勢”和“理”,在此基礎上,再對對象作出相應的評判(1)。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劉勰才顯得那么自信,因此也就有了上引文中“非雷同”、“非茍異”云云之語。《文心雕龍》所論,是否即如劉勰說的那樣與評價對象的“勢”、“理”相符呢?本文擬以劉勰“酌乎緯”一語為例,進行必要的分析與核實。在《正緯》篇,劉勰在詳細論證了讖緯之“偽”,指出其“乖道謬典”之后,又從為文的角度對其予以肯定:“若乃羲農軒之源,山瀆鐘律之要,白魚赤烏之符,黃金紫玉之瑞,事豐奇偉,辭富膏腴,無益經典而有助文章。”22這種論調顯然大異于漢代“四賢”之論。“四賢”之中,桓譚、尹敏“疾其虛偽”、“戲其深瑕”;張衡更是主張對于讖緯應“一禁絕之”;荀悅以其“雜真”,則不同意將其“燔”之的做法。四人雖在對待讖緯的態度上小有差異,但大旨皆同,即均以尊圣崇經為旨歸。劉勰亦尊圣、崇經,但在《文心雕龍》中,他“征圣”、“宗經”的根本目的,不在于申述儒經的“仁義正道”,更不是要以儒家思想為指導來進行寫作,而是欲將經書作為一種文章典范來推崇。但讖緯褻瀆了經書,對劉勰的立論構成威脅。從宗經的角度出發,劉勰必然要正讖緯與經書之別,指出其荒謬之處。就這一點而言,劉勰與東漢四家雖然都對讖緯進行抨擊,但其在立足點上是有根本不同的。劉勰正讖緯之“偽”,其目的在于維護圣哲、經書的純潔性,并進而鞏固他在《征圣》、《宗經》兩篇所申明的觀點,即作文要“師乎圣”、“體乎經”。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圣哲之作堪稱是內容、形式高度統一的經典之作:“體要與微辭偕通,正言共經義并用,圣人之文章,亦可見也。”“然則圣文之雅麗,固銜華而配實者也。”7因此,“征之周孔,則文有師矣”,“若征圣立言,則文其庶矣。”又云:“若稟《經》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即山而鑄銅,煮海而為鹽也。故文能宗《經》,體有六義。”12如此,再來看劉勰對于讖緯“有助文章”的評價,也即在情理之中了。筆者以為,《正緯》通篇行文均未離開劉勰“論文”之大旨,辨正讖緯之失目的在此,說明其“有助文章”,目的也在于此。而有的學者之所以認為兩者矛盾,是因為他們沒有看到劉勰“論文”的主旨,且過分強調了其尊經、崇圣的一面。讖緯“誣圣”、“亂經”,故劉勰要辨正其失,以歸還儒經之原本面貌。之所以如此,其目的在于進而以“銜華配實”之經書,作為文章創作的規范和標準。而讖緯本身亦有“有助文章”的一面,劉勰著眼于“論文”,故理應要對其予以肯定。劉勰說:“于是搦筆和墨,乃始論文。”294可知他是在清醒地“論文”;沈約贊其“深得文理”710,這亦非妄出虛言。筆者如此立論,還有一證。事實上,讖緯中除“有助文章”外,還有很多可取之處。如上引,荀悅即有“雜真”之說,認為讖緯中雜有儒經真義。《文心雕龍札記》亦云:“如《易》緯所說,有足以證明漢師說《易》者,《書》緯亦有可以考古歷法者,未可謂于說經毫無所用也。”21劉師培在其《讖緯論》中更是列舉出讖緯有“補史”、“考地”、“測天”、“考文”、“征禮”等五種善處。若征之讖緯,則可證以上均非妄言。一、音樂與社會政治、民心風俗《易》。《易緯·乾鑿度》:“易者,易也,變易也,不易也,管三成為道德苞龠。”3在這里,《乾鑿度》統舉“易”之“簡易”、“不易”、“變易”三義而言之。《書》。《尚書·璇璣鈐》:“尚書,篇題號,尚者,上也。上天垂文象,布節度,書也,如天行也。”又曰:“書者,如也。”378這種認識為后世所認同。如許慎《說文解字序》云:“書者,如也。”754《廣雅·釋言》亦云:“書,如也。”615《詩》。《詩·含神霧》:“《詩》者,天地之心,君德之祖,百福之宗,萬物之戶也。”“《詩》者,持也。”又曰:“(《詩》)在于敦厚之教,自持其心,諷刺之道,可以扶持邦家者也。”464以上都是從強調社會政治作用的角度出發,來釋說《詩經》,同于儒家正統《詩》教。《禮》。《禮·含文嘉》:“禮者,履也。”503又云:“禮有三起,禮理起于太一,禮事起于遂皇,禮名起于黃帝。”504又指出:“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499《樂》。《樂·動聲儀》:“樂者,移風易俗。所謂聲俗者,若楚聲高,齊聲下。所謂事俗者,若齊俗奢,陳俗利巫也。先魯后殷,新周故宋,然宋商俗也。”538又云:“宮唱而商和,是謂善,太平之樂;角從宮,是謂哀,衰國之樂;羽從宮,往而不反,是謂悲,亡國之樂也。音相生者和。”543“移風易俗”、“善”、“哀”、“悲”云云,注重音樂與社會政治、民情風俗的關系,與《荀子·樂論》、《禮記·樂記》如出一轍。《春秋》。《春秋·演孔圖》言孔子“據周史,立新經。”579《春秋·說題辭》亦云:“(孔子)作《春秋》,以改亂制。”854對夫子作《春秋》意旨進行解說。二、第三,“又因來此消其地,則有德,當益其地。”封二圖十四卷,第42頁《禮·含文嘉》云:“五祀:南郊、北郊、西郊、東郊、中郊、兆正謀。”注曰:“東郊去都城八里,南郊九里,北郊六里,西郊去城五里。兆者,作封畔兆域也。謀者,方欲迎氣,齋戒自端正。謀,慮其事也。”又云:“殷爵三等,周爵五等,各有宜也。”“殷爵三等,殷正尚白,白者兼正中,故三等;夏尚黑,亦從三等。”“周爵五等,凡南面之君,五者法五行之綱日;凡北面之臣,五者法五行之柔日。”“諸侯有德,當益其地,不過百地。后有功,加以九錫。”“九錫:一曰車馬,二曰衣服,三曰樂則,四曰朱戶,五曰納陛,六曰虎賁,七曰弓矢,八曰鉞,九曰鬯。”《禮·稽命征》云:“天子墳高三仞,樹以松;諸侯半之,樹以柏;大夫八尺,樹以栗;士四尺,樹以槐;庶人無墳,樹以楊柳。”512“天子旗九刃,十二旒曳地;諸侯七刃,九旒齊軫;卿大夫五刃,七旒齊較;士三刃,五旒齊首。”513又云:“禮祭天牲角繭栗,社稷宗廟角握,六宗、五岳、四瀆角尺,其余山川視卿大夫。”514《禮緯》:“天子五廟,二昭二穆,與始祖而五。”“天子外闕兩觀,諸侯內闕一觀。”532又云:“天子有靈臺,以候天地。諸侯有時臺,以候四時。”533這些記載,對于我們了解古代的典禮制度,是有很大幫助的。三、對日、月的行度和年際的反映《春秋·元命包》:“天左旋,地右動。”《河圖》:“二十八宿,各有行度。牽牛、女、虛、危、奎、壁、胃、昴諸宿,皆行日月之南,去其度九尺,畢之北七尺,參之北一丈三尺,貫井出鬼南六尺,出柳北八尺,出七星、張北一丈三尺,行翼、軫北一丈三尺,貫角行氐南二尺,行房左右股間,心北二尺,行尾北九尺,箕北六尺,行南斗復至牛。日月之行度,即星之次舍行度。流星俱失之,故反其常。”1244這是對天地及二十八星宿運行情況的描述。《尚書·考靈曜》:“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而日日行一度,則一期三百六十五日四分度之一。”“日行一度,月行十三度十九分度之七。”348又言:“主春者張,昏中,可以種谷。主夏者火,昏中,可以種黍。主秋者虛,昏中,可以種麥。主冬者昴,昏中,可以收斂。”349《春秋·元命包》:“夏至日八十日,秋冬相授。”“冬至百八十日,春夏成;夏至百八十日,秋冬成。合為三百六十日,歲數舉。”602又云:“三年一閏,以起紀也。”宋均注云:“紀,法也。三年加以一閏,以會成歲也。”601《詩緯》:“虹主陰晴,久雨而晚見于東則晴,久晴而朝見于西則雨。”488這是對古代歷法、氣象的描述。讖緯中還有關于地理、古史等內容的記載,文繁不引。總之,讖緯在內容上涉及到自然、社會、人事等諸多方面。在某種程度上,它是對那個時代各個方面的反映。這對于稽古者而言,是有很大裨益的。讖緯有用,而劉勰卻只著眼于其“有助文章”者,這難道不足以說明劉勰在執著于“文理”,清醒地論文嗎?四、關于昆東文化的描述,有的改造語本。云“事豐奇偉,辭富膏腴,無益經典而有助文章。”22劉勰從“事”、“辭”兩個方面,指出讖緯對于文章寫作所具有的益處。先看“事”,讖緯中載有大量的神話傳說、地理知識及黃鐘音律等,也即劉勰所說的“羲農軒之源,山瀆鐘律之要”。有關這些事跡的記載,皆離奇獨特,富有浪漫色彩。如《尚書·中候》云:“伏羲氏有天下,龍馬負圖出于河,遂法之畫八卦。又龜書,洛出之也。”399《春秋·元命包》云:“神農生,三辰而能言,五日而能行,七朝而齒具,三歲而知稼穡般戲之事。”589《春秋·命歷序》云:“有神人名石耳,蒼色大眉,戴玉理,駕六龍,出地輔,號皇神農,始立地形,甄度四海,東西九十萬里,南北八十一萬里。”880《春秋·內事》:“軒轅氏以土德王天下,始有堂室,高棟深宇,以避風雨。”887《河圖·錄運法》曰:“黃帝游于洛,見鯉魚,修三尺,身青無麟,首尾赤文成字。”1166《春秋·內事》又云:“黃帝師于風后,風后善于伏羲氏之道,故推演陰陽之事”887如劉勰所言,緯書中還有許多關于山水、音律的記載。如關于昆侖山的描寫:《河圖·括地象》云:“昆侖山有五色水,赤水之氣,上蒸為露而赫然。”“昆侖之山為地首,上為握契,滿為四瀆,橫為地軸,上為天鎮,立為八柱。”“昆侖者地之中也,地下有八柱,柱廣十萬里,有三千六百軸,互相牽制,名山大川,空穴相通。”1091又云:“昆侖在西北,其高一萬一千里,上有瓊玉之樹。”1092“昆侖有銅柱焉,其高入天,所謂天柱也。圍三千里,周圓如削。下有仙人九府治之,與天地同休息。其柱銘曰:昆侖銅柱,其高入天。圓周如削,膚體美焉。”1093再如對于黃河、泉水的描寫。《河圖·始開圖》云:“黃河出昆侖東北角剛山東,自北行千里,折西行於蒲山。南流千里,至文山。東流千里,至秦澤。西流千里,至潘澤陵門。東北流千里,至華山之陰。東南流千里,至下津。然河水九曲,其長九千里,入渤海。”1106“黃泉之埃,上為黃云。青泉之埃,上為青云。赤泉之埃,上為赤云。白泉之埃,上為白云。玄泉之埃,上為玄云。”1107記音律者,如《樂·葉圖徵》曰:“圣人作樂,不以為娛樂,以觀得失之節。故不取備于一人,必須八能之士。故八士或調陰陽,或調五行,或調盛人,或調律歷,或調五音。與天地神明合德者,則七始八終,各得其宜也。”557“五音克諧,各得其倫,則鳳皇至。冠類雞頭,燕喙蛇頭,龍形鱗翼,魚尾五采,不啄生蟲。”560又云:“稽天地之道,合人鬼之情,發于律呂,計于陰陽,揮之天下,注之音韻。有竊聞者,則其聲自間。”宋均注:“音韻得其時,則悠揚不絕。有竊來聞者,則鐘鼓絕,管竽止,琴瑟弦斷。”562《樂緯》又有云:“黃帝之樂曰成池,顓頊曰六莖,帝嚳曰五英,堯曰大章,舜曰簫韶,禹曰大夏,殷曰大,周曰勺,又曰大武。”565類似記載,內容豐富、離奇,雖然不合于經書,對于文章寫作卻有著很好的借鑒意義。劉勰認識到這一點,故云其“無益經典,而有助文章”。筆者在翻閱材料時發現,緯書中富有神話色彩的描寫,并非皆如上引都是支離破碎的,它們中間有的則具有一定的故事性。如《河圖·括地象》中關于羿、禹事跡的記載:“羿五歲,父母與之入山,處之木下,以待蟬鳴。還欲取之,而群蟬俱鳴,遂捐而去。羿為山間所養,年二十,習于弓矢,仰天嘆曰:‘我將射四方’。”“禹誅防風氏,夏后德盛,二龍降之。禹使范氏御之以行,經南方。防風神見禹,怒射之,有迅雷,二龍升去。神懼,以刃自貫其心而死。禹哀之,瘞以不死草,皆生,是名穿胸國。”1093這些內容,是否給予后世志怪小說作者以啟迪,以及緯書與魏晉六朝時期志怪小說創作興盛之間的關系等,都是值得我們去深入思考的問題。盡管后者的產生、興盛歸因于多個方面的綜合因素,但讖緯的影響,筆者認為,應當是不容忽視的。“白魚赤烏之符,黃金紫玉之瑞”,指的是緯書中關于符命、瑞應的記載。“白魚赤烏”事見于《尚書·中候》,云:“周武王渡于孟津中流,白魚躍入于王舟,王俯取魚,魚長三尺,赤文有字,題曰:下援右。曰:姬發遵昌。王燔以告天,有火自天,流為赤烏。”413“黃銀紫玉”見于《禮·斗威儀》,文云:“君乘金而王,則紫玉見于深山。”“君乘金而王,則黃銀見。”“君乘金而王,其政象平,則黃金見于深山。”522這些記載,劉勰認為其中的辭語多色彩鮮明,形象生動,富有華采。在他看來,這亦是緯書“無益經典,而有助文章”的一個重要方面,故從文章須“銜華”的角度對其加以肯定。以上是對讖緯“事豐”、“辭富”而“有助文章”的具體分析。“有異乎前論者,非茍異也,理自不可同也。”(《文心雕龍·序志》)前人對待讖緯的態度,無非兩種:一者主張“一禁絕之”(《后漢書·張衡傳》),如魏晉、齊梁間帝王多有止禁之令;一者因惜其雜有儒家真義,而“未許煨燔”。而劉勰則敘論讖緯之“有助文章”,故其結論也就大“異”于“前論”。但這又絕非茍然取異,讖緯之“事豐”、“辭富”,確實對后世的文學創作有著積極的借鑒意義。劉勰有識于此“理”,故“折衷”之。為此,劉勰還舉現實之例來證明自己的論點:“是以后來辭人,捃摭英華。”22“后來辭人”,指的是漢代及以后的辭賦家,《文心雕龍》中多有此例。如《定勢》:“自近代辭人,率好詭巧。”202《情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206《時序》:“爰自漢室,迄于成、哀,雖世漸百齡,辭人九變,而大抵所歸,祖述《楚辭》,靈均余影,于是乎在。”272《物色》:“辭人麗淫而繁句也。”278《序志》:“辭人愛奇,言貴浮詭。”294“后來辭人”在創作中,或化用讖緯中詞句而出為己意,或融會讖緯中意旨而另為新說,都可證劉勰之論。關于這一點,《文選》注中有大量例證,李善都一一加以標明。在這方面,王達津、畢萬忱、牟世金、孫蓉蓉等先生都做了有益的探索。據牟世金先生統計,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許多重要作家,“如孔融、王粲、何晏、曹丕、曹植、李康、阮籍、嵇康、成公綏、張華、潘岳、張協、左思、陸機、陸云、木華、郭璞、干寶、孫綽、袁宏、顏延之、謝靈運、謝惠連、鮑照、謝莊、王儉、謝、王融、沈約、江淹、任、劉峻等人的詩、賦、文、論,無不或多或少地留下一些讖緯的烙印。”192劉勰本人也受到了讖緯的影響,更可證上言非虛。這在《文心雕龍》中首先表現在遣詞造句上。《原道》云:“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1“日月疊璧”一詞即源自《尚書·中候》,云:“天地開辟,甲子冬至,日月若懸璧,五星若編珠。”399《原道》又云:“惟人參之,性靈所鐘,是謂三才。”1“三才”一詞亦多見于緯書。如《春秋·元命包》:“人與天地并為三才。天以見象,地以效儀,人以作事,通乎天地,并立為三。”621《易·乾鑿度》:“《易》有六位三才,天地人道之分際也。三才之道,天、地、人也。”19在談到人文時,《原道》云:“若乃河圖孕乎八卦,洛書韞乎九疇,玉版金鏤之實,丹文綠牒之華,誰其尸之?亦神理而已。”1“丹文綠牒”一詞亦出自《尚書·中候》,文云:“河出龍圖,赤文綠字,以授軒轅。”400《原道》又有“爰自風姓,暨於孔氏,玄圣創典,素王述訓”2句,在此,“素王”指“孔氏”之意明。這在緯書中亦有跡可尋,如《論語·摘輔象》云:“仲尼為素王,顏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