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敏先生論李不封侯

關于西漢著名將領李繼光沒有封侯的原因，有不同的看法。最近高敏先生又著專文進行分析,我們在這里談點不同看法。一、“數與婦人敵戰”,還是“數與婦人敵戰”,還是“數與婦人敵戰”?高先生認為“李廣難封”的真正原因之一是“嫉賢妒能的人對李廣進行誣蔑陷害”,而這個人就是公孫昆邪。因為他向景帝說過:“李廣才氣,天下無雙,自負其能,數與虜敵戰,恐亡之。”高先生說:“就是這樣,李廣的才能,招來了‘自負其能’的謗語,他的同匈奴力戰,反而成了他想投降匈奴的罪證。”從事理上估計,誹謗陷害李廣的人,不一定沒有,但把公孫昆邪的這些話看成是誣陷的根據,就難以使人信服了。公孫昆邪的這些話,見于《史記·李將軍列傳》,是他哭著對景帝說的。誰讀了,誰都覺得他是在愛護李廣,不會認為是進讒的。高先生拋開“天下無雙”的推崇,只揪住“自負其能”與“恐亡之”說話。公孫昆邪是說了李廣“自負其能”,但自負其能不是用來欺君犯上,擁兵自重,而是借此“數與虜虎敵戰”,衛國保家,頂多是說他有一個可以理解的(甚至是可愛的)弱點,決不是誣蔑陷害他的為人。至于把“恐亡之”解釋成為恐怕他“想投降匈奴”,就更加說不過去了。首先是邏輯上不可通。他“數與虜敵戰”,怎么能擔心他投降匈奴呢?照此推理,就該不派人抗御匈奴入侵了。頻繁與強敵打仗,擔心的只能是我軍傷亡,失去一員猛將,所以朱東潤主編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注“亡之”為“失掉他”,這是廣大讀者所能接受的。這里的“亡”是喪亡、傷亡的亡,不是逃亡的亡。亡之,即使之傷亡,導致他的傷亡。此“亡”猶“王一動而亡二姓之帥”的“亡”(《左傳·昭公二十四年》)。公孫昆邪《史記》、《漢書》都無傳,很難斷定他是一個嫉賢妒能的小人。恰恰相反,我們查到的史實,倒有一個他能薦賢的證據。晁錯是一個有用之材,可惜被景帝錯殺了。推薦晁錯的就有公孫昆邪,他當時正做隴西太守,事見《漢書·晁錯傳》。另外還有幾點,也是我們覺得有疑問的。高先生的意思是:李廣原是上谷太守,經公孫昆邪那么一進讒,景帝便徙李廣為上郡太守了,從此“輾轉邊郡四十余年”(只有十余年,說四十余年,誤),失去了封侯的機會。照這么說,第一,上谷不是邊郡;第二,上郡沒有匈奴入侵。如果有,那不同樣要敵戰,同樣擔心他投降匈奴嗎?第三,守邊郡的人就不能封侯。事實卻不是這樣,當時“數與虜敵戰”之處,不可能是內地。《李將軍列傳》明載:“匈奴大入上郡”,李廣為太守,與之接戰。守邊郡也有封侯的,如眾利侯郝賢,“以上谷太守四從大將軍擊匈奴,首虜千級以上,侯”。邳離侯路博德,“以右北平太守從驃騎將軍擊左王,得重會期,虜首萬七千二百人,侯”。(《漢書·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既然拿不出公孫昆邪誣陷李廣的材料,高先生接下去說的話也就失去了依據。他說公孫昆邪雖然失侯,公孫昆邪的兒子公孫賀、同鄉公孫敖勾結衛青,仍然繼續陷害李廣。證據是公孫賀無大功而再侯,衛青以他的朋友公孫敖取代李廣為前將軍,欲其有功。公孫賀有功無功應當另外討論,就算無功為侯,也不’見得就是陷害李廣。以公孫敖為前將軍而不用李廣,勉強說得上陷害二字,但這也扯不到公孫昆邪頭上去,僅僅因為他們都是義渠人就這么說,不顯得牽強過分了嗎?二、李某在漢任后,已在功能發揮上取得重點作用李廣難封的原因,可以歸納為兩點來說,一是他的戰功本就不多,二是在對匈奴的進攻戰中連遭失敗,就是所謂“數奇”。先說第一點。李廣歷事文、景、武三朝,他的戰績,據《史記》所載,主要是在文、景時期。孝文帝十四年,匈奴大入蕭關,而廣以良家子從軍擊胡,用善騎射,殺首虜多,為漢中郎。吳楚軍時,廣為驍騎都尉,從太尉亞夫擊吳楚軍,取旗,顯功名昌邑下。以平民百姓從軍,勇敢殺敵,做了中郎,為武騎常侍,秩八百石,待遇已經不薄。當時文帝說過:“如令子當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說者把這些話作為李廣當封的理由,其實這話只不過是對李廣“有所沖陷折關及格猛獸”的嘉許。要按功行賞,這時就談李廣封侯,是過早了一些。文帝的話,我們下面還要分析。李廣一生唯一可以封侯的機會是擊吳楚軍。景帝時十八人封侯(王子、外戚及隨父封的除外),其中以匈奴王降而封的八人,以父死于王事而封的四人,其余六人都是以擊吳楚功或以他事連擊吳楚功一起算而封的。這六個人是:欒布、衛綰、程嘉、公孫昆邪、蘇息(史表作嘉)、直不疑。欒布在高帝時已為都尉,文帝時為燕相、將軍。衛綰文帝時即為中郎將,勤勉謹慎,以擊吳楚功拜為中尉,后三年,復以軍功封建陵侯。程嘉以將軍擊吳楚,用江都相侯。公孫昆邪以將軍擊吳楚,用隴西太守侯。蘇息以將軍擊吳楚,用趙相侯。直不疑以御史大夫侯,前有將軍擊吳楚功。欒、程、公孫與蘇息都以將軍資格參加平叛,獲功較多可知。衛、直二人并不完全由于領兵與叛軍作戰,以后還有他功累計,才得封侯。李廣當時以都尉參戰,雖有取旗之功,其資歷與功勞,顯然不能與以上六人比并。特別是他受梁將軍印,干犯了漢的法令,遭到景帝猜忌,其不能封,是決然無疑的。李廣后來做邊郡太守,在抗御匈奴入侵的小規模防御戰中,以“力戰”聞名,均無赫赫戰功可言。至于被司馬遷寫得有聲有色的上郡之戰,究其實質,原不過為匈奴三個射雕者所誘,李廣百騎誤入到數千胡騎之前,由于能強自鎮定,幸得脫險,如此而已。再說李廣“數奇”。《漢書·李廣傳》說:“大將軍亦陰受上指,以為李廣數奇。”如淳注:“數為匈奴所敗,為奇不耦。”漢對匈奴的大規模戰爭,是在武帝當政時期,李廣除了任右北平太守贏得了“漢之飛將軍”的虛名,有幾年沒有戰事以外,五次參加大型戰爭,五次失敗或者無功。第一次是元光二年的馬邑誘擊戰。漢出兵三十萬,分成五路,埋伏于馬邑旁山谷中,以馬邑城誘單于入埋伏圈。據《史記·韓長孺列傳》載,李廣為驍騎將軍,和王恢、李息等的任務是分別從代郡擊匈奴輜車。單于發覺漢的計謀,在離馬邑百余里的地方撤回,漢兵追趕不及而罷,王、李也未擊輜車。動員了這樣多的兵力,又經過周密的謀劃,卻讓單于安全地撤出了塞外!武帝認為如果王恢等人出擊輻車,會有所得,可以用來“慰士大夫之心”,因此生氣,以王恢首倡擊匈奴而又不擊輜車下獄治罪。這次沒有把住戰機,勞師糜費,李廣、李息等也不能沒有責任,只是因為作戰用人之際,武帝才沒有追究。第二次是在元光六年。朝廷遣衛青、李廣等五將軍各領精兵五萬,分五路出擊匈奴,衛青打到龍城(在今鄂爾渾河畔),斬首虜數百,李廣全軍覆沒,自己被俘。第三次是在元朔六年。李廣為后將軍,與另外五個將軍由衛青總領,十余萬騎,出定襄,“諸將多中首虜律,以功為侯者,而廣軍無功”。第四次是在元狩二年。李廣與博望侯張騫將軍出右北平,李廣引四千騎先行,張騫領萬騎在后,二人異道。李廣行數百里,為匈奴左賢王兵包圍,《漢書·武帝紀》說:廣“殺匈奴三千余,盡亡其軍四千人”。直到張騫趕到,匈奴兵才解圍而去。第五次是在元狩四年。李廣從衛青出定襄,為右將軍,與趙食其合兵出東道。衛青與單于接戰,李、趙軍無向導,迷失道路,未按預定日期趕到,違反了軍紀,弄得自殺身死。在對匈奴的戰爭中,衛青七次出擊,斬捕首虜五萬余級,收取了黃河河套以南的地區,置為朔方郡,一封再封,裨將及校尉封侯者九人。與李廣同時隨衛青作戰的特將有公孫賀,李息、公孫敖、李沮、李蔡、張次公、蘇建、趙信、張騫、趙食其、曹襄、韓說等,除了趙信本為匈奴降將,后又投降匈奴外,其余人不少打過勝仗,沒有誰當過俘虜,只有李廣一人例外。三、治軍思想與組織紀律李廣打仗勇敢。作為一個軍人,勇敢精神是很可貴的。但是李廣勇有余而謀不足,他的勇在很大程度上是匹夫之勇。上面提到的上郡之戰,他為太守,輕率地領著百騎追趕三騎敵兵數十里,結果陷入困境,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僥倖得脫。這種遇事不衡量輕重得失,沒有計劃,恃勇盲動的行為,絕不是一個大將所應有的。又如元狩二年的那一仗,李廣離開后方數百里,深入匈奴領地與左賢王兵作戰,卻只帶了四千騎先行,將萬騎部署在后,這也是不顧后果的冒險舉動。憑勇敢與武藝,作為普通一兵,或作為一個領兵不多的小將領,也可能取得局部的、一時的勝利,但對一個大將來說,重要的不是領頭沖殺,而是正確的指揮,是善于思考分析,采用正確的戰略戰術。李廣能沖鋒陷陣,但不具備一個高級指揮員的全部本領。李廣治軍“行無部伍行陣,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擊刁斗以自衛”。嚴格的組織紀律性是軍隊的戰斗力的一個重要方面,古人對此有深刻的了解。例如文帝后元六年,為防備匈奴入侵長安,遣周亞夫領兵駐細柳。文帝去勞軍,周亞夫的軍吏披甲執銳,張弓持滿,阻攔文帝的先驅進入營內,說:“將軍令曰:‘軍中聞將軍令,不聞天子之詔’”文帝到達,也被攔阻。文帝入壁門后,壁門士吏又說:“將軍約,軍中不得驅馳。”文帝只得按轡徐行。而在霸上、棘門兩軍勞軍時,是“直馳入,將以下騎送迎”。文帝卻稱贊周亞夫,說:“此真將軍矣”!不可得而犯。批評霸上、棘門軍,說:“若兒戲耳,其將固可襲而虜也。”文帝臨崩,誡太子說:“即有緩急,周亞夫真可任將矣,”文帝稱贊過李廣,當時李廣只是文帝的騎從,他沒見過李廣領大軍作戰,如果見了李廣如此治軍,他是不會說李廣可以封侯的。李廣還有一些不能勝任大將的弱點。例如被俘失官后,帶了一個騎從夜行過霸陵驛,喝醉了酒的霸陵尉呵叱他,說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況李廣這個故將軍,強止他在驛亭停宿了一晚。李廣做過都尉,又長時間任太守,并當了皇宮的衛尉,對縣尉維護社會治安的職責和朝廷不得夜行的規定是知道的,但是他不管這一些,只覺得自己受了辱,就懷恨在心,伺機報復。不多久,他赴任右北平太守,立即要這個縣尉同去,一到軍中,就將他殺了。又如李廣任隴西太守時,將誘降的八百羌人“詐而同日殺之”。當時,匈奴要聯合羌人,在漢的西北邊境上形成對漢的包圍形勢,因此漢應正確處理羌人關系,求得西北邊境上的安定,孤立匈奴。而李廣卻憑一股匹夫之憤,將降羌統統殺掉,這不僅是野蠻,而且也是無知。一個沒有大將心胸、沒有戰略頭腦的將軍,常打敗仗就不足為奇了。四、人民同情,社會同情李廣沒有封侯,讀史的人都為他惋惜,這是為什么呢?李廣身上有著許多難能可貴之處。他武藝精湛,射石,能“中石沒鏃”。射虎,虎騰傷了他,他仍能將虎射死。元狩二年,他已過花甲,被匈奴兵包圍后,能以大黃(善弓名)射匈奴裨將,殺數人。李廣作戰英勇頑強,匈奴左賢王以四萬兵圍他,矢下如雨,他只有四千人,堅持戰斗了兩天一夜。李廣愛護士卒,在飲食乏絕時,見了水,士卒不都飲,他不近水邊;士卒不都食,他不嘗。因此士卒也“咸樂為之死”。李廣為人廉潔,得到賞賜就分給部下。一生做二千石官四十余年,家無余財,從不言家產事。李廣做事敢于承擔責任,不推卸給下屬。元狩二年失道誤期之后,衛青責他的幕府去對簿,他說:“諸校尉無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李廣的這些優良品德和寶貴精神,都為人們所敬仰。在國家遭受侵犯,人民生命財產受到威脅時,特別需要有勇猛頑強、不怕犧牲的英雄人物去與敵人拼搏,人民敬重、同情李廣就是自然的了。李廣一生打仗,落得一個自剄而死的悲慘結局。司馬遷同情李廣,給他寫傳記時,寓褒貶于記敘中,對李廣的優點、功績作了具體詳細的記敘,繪聲繪色的渲染,而對他打敗仗,總是強調客觀原因,極力回避他本身的責任。因此粗略讀讀,不作認真分析,所得的印象與實際情況并不完全相符合。由于人民的敬重,史學家的同情,在人們心目中,李廣的功勞要比他的實際戰功大得多,封侯是理所應當的,因而發出了“李廣難封”的慨嘆,這種慨嘆是人民敬仰民族英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