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3安靜的河流我又回到了川東北諾水河，我想找尋城市稀缺的血脈親情和內心安靜。十幾年前，我決絕地奔赴城市，被德陽安靜的旌湖和湖邊的依依垂柳折服，在彩虹橋不遠處的德陽外國語學校安營扎寨。我腳踩著德陽大地，心卻恒久牽系著親情故園，那些蔥郁的山嶺，那些悠遠的藍天白云，那些傳唱著古老歌謠的溪溝幽澗，那些蜿蜒神奇的山間路徑，都是我恒久的長夢和心靈的勸慰。我駕臨 世界的原點，成為我永生的歸宿，世間一切奇妙絕倫的東西都無法替代。在青浴，憲榮大哥陪我早晨登山。我們走過安靜的小街，閑逛到街后的山腳，諾水河靜靜地運行，仿佛沒有流淌，它“清理”出來的河道左側是一片洗凈的石梁，而又一條支流從左側石梁斷裂處切過，讓我們知道了青浴小鎮三角形石梁的地形地貌。有幾個農人在地里勞作，靜靜地，幾乎沒有一息聲音，我認出了年近八旬的農夫書法家王立志先生正在地邊除草，正像他潑墨寫字一樣瀟灑。王氏書法遍布青浴大街小巷，已經成為諾水人的文化記憶；我還記得他在我結婚衣柜上的小楷書法“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氣韻飄逸，法度謹嚴，滿是對晚輩的祝福。我還請他給我寫過“寂寂寥寥揚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的條幅，惋惜搬家時遺失了。接著沿著彎彎的馬路上山，憲榮大哥擺著他的故事，我知道，他退休后，本可以在成都長住，但他在成都僅是匆忙過客，最多住一周，就不顧妻兒的不滿，毅然回到家鄉青浴，他說，你看，這空氣多好，這日子多安靜，吃的，住的，肯定環保！就像印證他的觀點，路邊是蔥郁的大樹，地上是帶露的綠草，到處是芳香，到處是陰涼，任何方向，一眼看去，滿眼皆綠，連我都想長住青浴了。快上山頂時，一老人在屋前小院里編筲箕；一婦女在院前水溝里清理垃圾；一少女在屋后割草，她的黑牛在那地上靜靜地吃草。山川風物，何處不好？我看向諾水河對岸與我們所在等高的地方，有很多或連或散在各處綠色樹影里的乳白色東西，是花非花，別是一景，憲榮大哥說，那是被風吹起的青杠樹葉，陽光一照就呈白色。哦，但我半信半疑，我還是情愿它就是夏季開在家鄉山野的一種樹花，爛漫，婉約，獨特，安靜。沿著諾水河蜿蜒上行15公里，就是我的血親之地平溪，現在叫做諾水河鎮了。諾水河聚萬千山澗溪流，哺育千千萬萬逐河而居的諾水河人，她藏秀深山，大美不言，只讓諾水兒女長掛念。我們到家，母親早就坐在客廳里等待，她一臉的皺紋里溢滿微笑，一世的滄桑隱在人生的深處。母親生于1934年，時代的變遷和苦難都糾纏過她，她挨過殘暴者的毒打，在生活的苦水煎熬中屈辱地渴盼黎明，她為了我們嗷嗷待哺的五姊妹，在諾水河旁做過生死選擇，她像諾水河旁的芨芨草一樣，任人踐踏但絕不屈服，以自己的卑微堅毅引領著我們人生的方向。她在晚年迎來了好生活，但不久又遭受了魔鬼送來的厄運：80歲時，左手臂左大腿均粉碎性骨折，左大腿手術又遭受極其意外的失敗。2013年成為她的死里逃命之年，她以常人不可思議的堅毅與生理及精神的雙層苦痛作戰，也就是與魔鬼舍命，現在，殘酷的魔鬼不得不失?。耗赣H的左手臂只靠石膏包扎而自然愈合；左大腿在她扶架行走和熬煉中已經能夠拄拐短距離行走了。8歲的侄女心悅在客廳里表演婆婆跛腳走路的姿態，惟妙惟肖，引得母親和我們一起大笑。我和母親相坐交談，彼此詢問生活及健康，親情流淌，心靈清澈，母愛無際，歲月靜好，樂兮樂兮，妙哉妙哉！我們去二弟家看父親。父親82歲，腰椎間盤突出壓迫神經，彎腰駝背，走路時彎腰幾乎與地面平行，很艱難。想當年，父親是以腳步丈量諾水河岸長度的巴山背二哥，風里來雨里去，坎坷山道，蜿蜒溝澗，朝陽出兮夕陽落，山歌號子伴苦行，彎彎背架背人生，汗流如雨寫春秋。而現在，筋骨老朽，志氣消磨，垂垂老矣。盡管我每次都告知他，他身體內部沒有問題，但當心一輩子的他總認為老天爺留給他的日子不多。我們給他清洗床鋪，打掃衛生，買來蚊香和藥物。我問他一些家族舊事，他就在記憶里查找，梳理，講解并描述，仿佛將歲月的灰塵一一拭去，盡量呈現過去時間的原來面目。我兌好一盆水，給他擦洗身子——慚愧！我癡長47歲才第一次給父親擦洗身子，我的軀體流淌著他的血液在人世間行走，口無饑渴，衣著光鮮，開著汽車，讀著詩書，卻遺忘了常識性的修為，我須要將我的靈魂置于驕陽下暴曬，打磨，拋光——父親的頭發稀疏了，乳白色的頭皮成了半壁河山；父親的身子干枯了，過去支撐家庭的血肉之軀現在枯縮成似乎可以盈盈一握的一束干柴，上面滿是欲落未落的皮屑，歲月這把刮骨的鋼刀太無情，將慈祥的父親整理成這個樣子，我現在也不行避開地受歲月的鋼刀的修理，但我怎會遺忘：慈祥的父親或許因有孤兒的經驗他只打過我一次；他在時代的重壓和心靈的創傷中選擇了一輩子當心隱忍的悲劇特性，他甚至在女兒被欺上吊欲死時也未見其實質性的抗拒；他在寒冷和烈日下只吃剩菜冷飯去背力送我讀書，維持家計，彎彎的山道，苦寒的日月，如雨的汗水甚至淚水，構成了他的卑微人生，但這樣毫無詩意和樂趣的卑微只怪他嗎？一個渺小的人在時代鐵流面前是多么的微乎其微，他要面帶笑容地忍受多少恥辱和苦痛！史鐵生說，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信矣！我跟父親自然地談到了墳地的事情，在生命的脆弱面前，我們都學會了心照不宣，我們和父親似乎都在為必定來臨的死亡做打算，過去遮遮掩掩的事情現在變得無比坦然。我們為父母最終選定的墳地在辛家背后的朱家老墳園，幺弟為母親打了墳頭石和碑，我為母親擬了“此去仙鄉無多路，母種福田有后賢”碑聯；二弟為父親打了墳頭石。惋惜，父母都不能親自去看看自己的將來之鄉了。視線從父親門前，越過諾水河支流，越過拾級而上的朱家四合院，越過那家鄉路標似的高大皂莢樹上山，越過已被遺棄的辛家大院，松樹掩映的朱家老墳園歷歷在目。我說，從山脈走勢看，你那個位置還是在山脈上，而且是個椅子形。父親說，我們這個老墳園據說是個白鶴亮翅上山的地形；你們說的那里我知道，過去也有人說過那脈墳地可以。我默然，我不知道我們的談論是超越了生死的豁達，還是心照不宣的善意欺瞞。但是我希望我和父親或許對人生沒有一絲洞見，對生命在凡塵中的本質卻肯定要看穿，即人生必定有死亡，不畏懼，不回避，自然面對，即是解脫。母親自摔傷后一年來，多困居家中，后來能行走但最多也只走到不滿一公里的父親所在的二弟家里，她早就想到親戚處走走，但礙于她的身體狀況誰也不敢擔責。此次我開車回家可以專程陪護，于是她坐上我的車去回娘家。我們又沿著諾水河上行，沿途是4A級風景區，美女梳頭，國畫屏障，金童玉女，別有洞天……一個個景致迎來又退去，母親就在熟識的景色中安穩回鄉。母親共四個姐妹一個哥哥，現在都不在了，只有嫂嫂即我的舅母健在，可是攏新潮張愛民家才知舅母走她女那兒去了。好在張愛民把母親同堂姊妹、兒時摯友排行老五的五姨從上街里接來陪母親，姊妹相見格外親熱，兒時舊事，人生甘苦，從歲月的河流中打撈起來，評點，嘆息，歡樂，有時還伴隨著落淚，老淚橫流，有悲喜，有慶幸，時代風雨飄飛絮，絮落何處哪自知？風雨之后見晴日，各自方知有天命，這是很多老年人劫后余生的真實心境。我約張愛民到河攤上走走。這河灘不寬，平常諾水河和順、秀麗、清澈，若遇洪水，它立馬以移山倒海之勢，翻卷奔涌，摧枯拉朽，氣吞山河。因為諾水河就是山澗之河，就是兩岸山巒夾峙而生的聚千山萬水而成的自然之河，它是由天地的靈氣和山巒的精氣哺育。抬頭一觀，盡是山巒聳翠，上出重霄下臨無地之境遍布，此乃天地運行鑄俊秀，人間仙境寓人文。我問張愛民，舅舅過去逃命就是在這山上嗎？張愛民向背后的山巒一望，說，咋不是？于是我們又回到了舅舅悲劇一生的話題。舅舅，張國慶，號積光，英俊高大，解放前達縣中學學生，后轉入漢中中學，漢中城防司令鄭前（音）潛逃，被人領到舅舅家相識，后鄭前被抓，舅舅受牽連，即將被抓的早晨，他從他教書的住處出來買煙，一熟人劈頭一碰悄聲說“鄭前出事了”，舅舅倉皇出逃，山中歲月藏三年，惶惶終日生死懸，其間，外爺在羈押途中于平溪旁邊陡石梯跳河自盡，舅舅于山中但聞家里喪家號哭之凄涼，不知保命護親解脫之良方，嗚呼哀哉呀！后來一熟人在一秋雨傍晚串門偶遇舅舅于一親戚家，當下雙方驚秫驚慌，而那熟人冷靜之后保證不走漏消息，哪知當晚舅舅被抓——舅舅曾經對我說，幸喜被人撞見告發，實在是藏不下去了！衣服破難，披頭散發，像個人熊，還怎么藏呀！好的是，沒有三年前“就地正法”的兇險，只是判了8年刑役，羈押新疆，一路機槍遍布。刑滿后，舅舅懂賬目有學問，被留新疆農場擔當司務長，但外婆不愿把老骨頭埋到新疆去，獨兒子舅舅只好千里歸鄉，從今他的地主及現行反革命雙料分子的命運就劃定了他幾十年的人生軌跡：被斗，陪斗，挨打，勞動改造……改革開放，英語老師奇缺，舅舅被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