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街聯句》的創造性

聯句詩是中國古典詩歌中一種特殊的風格的詩歌。它指的是每一位詩人在詩歌創作中的每一句話或幾句話的組合。關于它的起源,南朝梁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中有云:“聯句共韻,則柏梁余制。”此處所謂柏梁,是指《柏梁詩》,亦即元封三年,漢武帝在柏梁臺上與諸臣合作完成的詩歌。該詩為七言體,人各一句,每句用韻,分別陳述自己肩負的職責。后世模仿這種體式的詩稱為柏梁體詩,即聯句詩。學界對于聯句詩,多持批評態度,認為大多數聯句詩不外乎文字游戲。誠然,因為作者為二人及二人以上,且創作過程帶有爭勝的心理,聯句詩的創作態度易流于浮躁,內容易流于蕪雜,形式易流于堆砌。任何事物存在并能得以發展均有其一定的合理性。筆者認為,雖然帶有些許的游戲性質,但韓愈和孟郊的聯句詩總體來講有著更深刻的意義。本文擬從其文本出發,客觀地解讀其中所蘊含多方面的意義。一、語言內容冷偏據《全唐詩》卷七九一所載,署名韓愈和孟郊的聯句詩共有13首(其中《遠游聯句》中雜有李翱“取之詎灼灼,此去信悠悠”一韻)。這些詩中,《城南聯句》最長,達153韻1530字。其余12首中,篇幅較長的《征蜀聯句》有44韻440字,《納涼聯句》有42韻420字,《遠游聯句》有39韻390字,《秋雨聯句》有38韻380字,《會合聯句》有34韻340字,《雨中寄孟刑部幾道聯句》有30韻300字,《斗雞聯句》有25韻250字。而《同宿聯句》、《遣興聯句》、《贈劍客李園聯句》三首都只有十余韻,至于《沙柵聯句》和《有所思聯句》,則分別只有2韻20字和4韻40字。這些詩中,《征蜀聯句》雖然文字上冷僻字較多,顯得較為艱澀,但實際上并非難以卒讀。其余各首包括最長的《城南聯句》,首首皆可讀,皆有各自獨特之處,更可淋漓盡致地體現韓孟詩派詩歌的特色。1.作為形式上的聯句詩韓孟聯句詩中最有名、最長也最為人所詬病的當數《城南聯句》。如趙翼就曾說過:“自古聯句,未有如《城南聯句》之冗者。”但當我們靜下心來細讀該詩時,發現它也有其獨特性。(1)形式上的開創性從柏梁詩開始的聯句詩,一般來說,或一人出句一人對句聯成一韻循環往復而成;或一人一韻或多韻,另一人對以一韻或多韻循環往復而成。就每一韻而言,如此組成的聯句詩顯得較為完整渾成。但若通篇考慮,則稍顯欠缺。到韓孟時代,這種聯句體式已經較為定型,韓孟聯句詩中,也多有此種體式。例如《會合聯句》“病添兒女戀,老喪丈夫勇(愈)”“劍心知未死,詩思猶孤聳(郊)”,使用的即是此種已經定型的聯句詩體式。韓愈出一韻,孟郊對一韻。但韓孟并未死守傳統,在《城南聯句》中,他們對聯句詩的體式進行了創造:由孟郊首唱一句,韓愈接唱一句組成一韻,隨即唱一句作為出句,由孟郊接唱成一韻后再行出句,如此往復。孟郊首唱“竹影金瑣碎”,韓愈對以“泉音玉淙琤”成一韻。隨即韓愈唱下一韻上句“琉璃剪木葉”,孟郊對以“翡翠開園英”成一韻。再唱下一韻上句“流滑隨仄步”……如此往復而成。這種聯句方式,是韓孟《城南聯句》首創。古人有云:“聯句古無此法,自退之始。”即是對他們形式上這種開創性的肯定。而相較之前的聯句詩,以這種形式創作出的聯句詩,通篇看來,顯得更為完整渾成。但創作難度顯然更大,也更需才力,非才高且才力相當者難以成篇,更不用說成此千五百余字之長篇。(2)內容上的敘事性韓孟《城南聯句》以長達1530字的篇幅,寫了十個方面的內容:首先泛言城南景物之盛;次言郊墟宅野之古廢;三言昔人吟詠之工;四言土地人物富華之盛;五言門第簪纓之盛;六言射獵之盛;七言行郊祀之禮;八言民居寺宇之美;九言里人游觀之樂;十言二人之情志。這十個方面的內容,大多是寫實性的。例如第二小節言郊墟宅野之古廢:“蹄道補復破(郊),絲窠掃還成(愈)”,原本車馬繁華的大道,經過反復修補,還是非常破敗;而廢棄的古宅之中的蛛網,掃了又成。可見其荒涼。“暮堂蝙蝠沸(愈),破灶伊威盈(郊)”原本宅院的廳堂,一到晚間蝙蝠成群飛舞;而原來的爐灶,如今也成了伊威的巢穴。可見其破舊。“敗壁剝寒月(愈),折篁嘯遺笙(郊)”,一輪白月漸漸升起,似乎是剝開墻壁而得,折斷的竹子被風吹過,如同響起凄涼的笙笛。中國古典詩歌一個非常顯著的特點是其抒情性,敘事性并非其所長。韓孟詩派的詩歌,在敘事性上本就有一些有益的探索。這種探索,韓孟在其聯句詩中以一種堪稱極致的形式表現得非常明顯。通過以上對《城南聯句》的分析,不難發現這個特點。而這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正是韓孟詩派在文學史上的貢獻之一。(3)極強的語言表現力在《城南聯句》中,韓孟以傳統的賦的手法鋪陳描寫細小的事物,極為生動,將語言的表現力發揮到了極致。例如在第一小節描寫城南郊行所見到的景物:“干穟紛拄地(郊),化蟲枯挶莖(愈)……囚飛黏網動(愈),盜啅接彈驚(郊)”。禾穗雖然已經干枯,但仍然站立在地里,蟲子雖然已經風化,但仍然還粘附在草木之上。被蛛網黏住的飛蟲,稍微一動就會讓整個蛛網震動,而偷嘴的鳥兒,因為被彈丸擊中,驚飛而起。這些描寫極為生動,韓孟二人將常人見到過卻寫不出來的景物描繪得如在目前。再如在第三小節寫到昔人吟詠之工時:“窺奇摘海異(愈),恣韻激天鯨。腸胃繞萬象(郊),精神驅五兵(愈)”,本是非常抽象關于詩歌創作的理論,但二人將其具體化,有助于理解的同時,也體現了他們駕馭語言,發揮語言的表現力的功力。2.斗雞篇,細寫“大雞大雞”和“小而待”韓孟聯句詩中的《斗雞聯句》,堪稱一篇絕佳的詠物小品文,將一場斗雞比賽描繪得活靈活現。大雞昂然來,小雞竦而待。(韓愈)崢嶸顛盛氣,洗刷凝鮮彩。(孟郊)高行若矜豪,側睨如伺殆。(韓愈)精光目相射,劍戟心獨在。(孟郊)既取冠為胄,復以距為鐓。天時得清寒,地利挾爽塏。(韓愈)磔毛各噤辛,怒癭爭碨磊。俄膺忽爾低,植立瞥而改。(孟郊)腷膊戰聲喧,繽翻落羽皠。中休事未決,小挫勢益倍。(韓愈)妒腸務生敵,賊性專相醢。裂血失鳴聲,啄殷甚饑餒。(孟郊)對起何急驚,隨旋誠巧紿。毒手飽李陽,神槌因朱亥。(韓愈)惻心我以仁,碎首爾何罪。獨勝事有然,旁驚汗流浼。(孟郊)知雄欣動顏,怯負愁看賄。爭觀云填道,助叫波翻海。(韓愈)事爪深難解,嗔睛時未怠。一噴一醒然,再接再礪乃。(孟郊)頭垂碎丹砂,翼拓拖錦彩。連軒尚賈馀,清厲比歸凱。(韓愈)選俊感收毛,受恩慚始隗。英心甘斗死,義肉恥庖宰。(孟郊)君看斗雞篇,短韻有可采。(孟郊)詩歌可以分為三個部分。開篇至“植立瞥而改”為第一部分。開篇即交代參加比賽的兩只斗雞的精神狀態:“大雞昂然來,小雞竦而待”,一只仗著自己的高大,來勢洶洶;另一只因為自己的矮小,毫不怠慢,非常警惕。以下“崢嶸顛氣盛”“高行若矜豪”二句承“大雞昂然來”,寫大雞之盛氣凌人。“洗刷凝鮮彩”“側睨如伺殆”二句承“小雞竦而待”,寫小雞之警覺萬分。做好準備的兩只斗雞,都有著必勝的信心,目光堅定地看著對方。大雞以雞冠為甲胄,小雞憑距離蓄斗勢。相斗之時,天寒氣清,場地也位于高處,清爽宜斗。處于緊張備戰狀態的兩只斗雞,羽毛四張,閉口不鳴,身體顫抖,咽喉部位隨其呼吸也在不停抖動。一會兒蹲低身子,一會兒直立觀察對方的一舉一動。這一部分,二雞尚未開始搏斗,但勝負已經蘊含其中了。大雞因為驕傲輕敵必然失敗,而小雞則因為重視比賽可能勝利。從“腷膊戰聲喧”至“清厲比歸凱”為第二部分。終于兩只斗雞都發出了高亢的、咯咯咕咕的聲音,戰斗開始了,眨眼之間,各色的雞毛紛紛飛舞落地。忽然,兩雞都停了下來,只不過在小小的停頓中積蓄著更激烈的進攻勢頭。由于互相嫉妒和爭強好勝的心理作用,兩只斗雞繼續拼命向對方進攻。大雞受傷,顧不得鳴叫,不停地啄向小雞,好像肚子極餓一般。忽然,兩只雞又一起飛起來,互相看著對方,在場地里游轉尋找機會。而小雞也趁機頻繁地向大雞進攻,比石勒和朱亥還要勇猛。看到這里,韓孟二人心有所感,感慨二雞相斗,必有傷害,而造成二雞相斗的這種狀態的卻是第三方的人。如同在官場上的勾心斗角,不由汗流浹背。斗雞場上,勝利的一方滿面喜色,而失利的一方看著自己的賭資被人拿走也無可奈何。觀看斗雞的人則塞滿道路,不停地吶喊助威。使得已經分出勝負的兩只斗雞仍舊難以罷休。小雞仍然充滿斗志,被主人以水噴醒,準備再接再厲。大雞雞冠受傷,羽毛被啄落許多,拖著受傷的翅膀;小雞則不停飛舞以慶祝勝利。這一部分,寫斗雞的過程。既寫了兩只斗雞本身的不同狀態,也寫了斗雞比賽的過程及其勝負,還寫了這個過程中作為參與者和旁觀者的人的不同表現。面面俱到,卻有條不紊。最后三韻為第三部分,寫孟郊從斗雞的過程中受到啟發,抒發了自己的感慨。認為人才的選拔如同斗雞的選擇,一定要有獨到的眼光:選斗雞需要看到其內心無窮的斗志,不能甘于做一只任人宰割的雞,如同選擇人才必須看到其內心為國效力的精神,而非雖有才華卻甘于隱逸沉淪的人。正是從這個意義上,孟郊認為這首《斗雞聯句》并非沒有可取之處。朱彝尊云:“詠物小題,題外不借一字,而豪快動人,古今罕土寽。起一段精神踴躍,使讀者即如赴雞場親觀角技,陡爾醒眼。”對這首詩的評價可謂中的。而這首詩,也不愧為韓孟聯句中的佳作。3.愈韓孟聯句詩韓孟聯句詩中除去以上兩首,其余11首的內容可分為以下幾種:(1)表現關心國事的情懷這是指《征蜀聯句》,此詩用語艱澀,但內容卻表現出韓孟對于國家大事的關切。該詩的寫作背景是憲宗元和元年正月,高崇文征蜀。于九月,挫敗劉闢叛亂,抓獲劉闢。從篇末獻馘、郊告等語,這首詩應當寫于蜀平之后,與《元和圣德詩》所敘言有異而意相同,可能在創作時間上比較接近。詩歌用對比的手法寫了唐軍與叛軍之間的較量。“翻霓紛偃蹇,塞野澒坱圠(愈)”,指唐軍的旌旗翻動如虹霓漫天,兵眾塞野勢力雄壯。“飛猱無整陣,翩鶻有邪戛。江倒沸鯨鯤,山搖潰貙猰(郊)”,“飛猱”、“翩鶻”是指唐軍士兵之壯,“無整陣”、“有邪戛”則是指蜀軍隊形不整。至于“江倒”二句,則是指蜀軍潰敗之勢。在對比中揭示了戰爭的勝敗之判,表達對于唐軍能夠取得征蜀之戰的勝利的自豪喜悅之情,關切國事之心溢于其中。(2)表達韓孟之間及韓孟與朋友之間的深情厚誼韓孟二人彼此佩服,惺惺相惜,在為數不多的幾首聯句詩中,也能夠看出二人之間的深情厚誼。除了以上三首之外,《同宿聯句》、《遠游聯句》、《納涼聯句》、《秋雨聯句》、《有所思聯句》、《沙柵聯句》、《遣興聯句》、《會合聯句》這8首詩中無不可以看出這一點。二人聚在一起時,“車馬獲同驅,酒醪欣共欶(愈)”,一同出游飲酒;“清琴試一揮,白鶴叫相喑(郊)”,一同彈琴吟詩;二人分別時,“別腸車輪轉,一日一萬周(郊)”,依依不舍;二人分別后,則“相思繞我心,日夕千萬重”,互相思念。對于對方的才華,二人都會由衷的贊美,韓愈稱贊孟郊才華出眾:“君才誠倜儻,時論方洶溶。格言多彪蔚,懸解無梏拲(愈)”;孟郊稱贊韓愈的大儒地位,“儒門雖大啟,奸首不敢闖(郊)”,只因有像韓愈這樣以天下為己任的名儒。如斯種種,無不情深意重。綜上所述,韓孟聯句詩并非如一般人認為的那般,僅僅是逞才炫學的工具,而是有著更為實在和真切的內容。其中既有對國家大事的關切之情,也有個人情感的深情流露。二、韓夢聯詩歌的重要性1.孟郊的特色布局—韓孟聯句詩的創作,展示了其“宏壯辨博”的過人才力孟郊在文學史上,以苦吟與賈島齊名,有“郊寒島瘦”之稱。其詩集中的大多數詩歌,傾心于技巧,費盡苦心,用“務去陳言”的努力,立奇驚俗。正如他自己的詩歌所言:“食薺腸亦苦,強歌聲無歡。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似乎苦澀悲傷狹小就是其生命的全部。其實不然,在與韓愈的聯句詩中,我們卻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孟郊。正如前人所言:“退之與孟東野聯句,宏壯辨博,似若出一手。”“東野與公聯句,妙語層出不窮。《城南聯句》一百五十韻,豈非捷疾響報之才?”“宏壯辨博”也好,“捷疾響報之才”也好,和一貫苦澀悲傷狹小的孟郊完全不同。這是為什么呢?筆者認為,這當然和聯句創作過程中的爭勝心理有關。“與東野聯句,必字字爭勝,不肯相讓。”———趙翼韓愈本人在其《石鼎聯句序》中也說:“二子(指侯喜和劉師服)相顧慚駭,欲以多窮之;即又為而傳之喜,喜思益苦,務欲壓道士(指軒轅彌明)。每營度欲出口吻,聲鳴益悲,操筆欲書,將下復止,竟亦不能奇也。”可見,這種心理在聯句創作中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即使如此,也須有一個條件,即聯句的雙方必須有相當的才力,才可能作出“若出一手”的聯句詩。韓愈自然才華橫溢,而孟郊也與之旗鼓相當。此即前人所謂“聯句詩,昔人謂才力相當者乃能作”“韓孟于文詞,兩雄力相當”之謂。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筆者認為,孟郊的大部分詩歌,所體現出的只不過是其才華的一個側面,而在聯句詩中,由于有韓愈的激發,孟郊潛在的才華才得到了充分的展示。換句話說,如果沒有韓孟聯句詩的存在,孟郊此一方面的才華得不到展示,那么孟郊在文學史上的成就是不完整的,我們對孟郊其人的理解也是片面的。因此,這是韓孟聯句詩頗為重要的一個意義所在。2.作為突出文學價值的聯句詩陳新璋先生在其《韓愈傳》中有云:“韓愈和孟郊等人寫了一批聯句詩……但卻是‘韓孟’的本家特色。”所說的其實就是韓孟聯句詩的文學史意義。韓孟二人為中唐險怪詩派的兩大主將,中唐險怪詩派的詩歌思想是尚怪奇、重主觀。而要達到怪奇的效果,就必須采用不同的創作方式據陳新璋先生所言,這種方式可以稱之為“變熟為生”、“化夷為險”。在二人其他的詩歌當中,這種創作方式已有體現:例如別人詠雪,將雪比作白銀、白玉、飛蝶、鵝毛、柳絮等,而韓愈詠雪,卻說“崩騰相排拶,龍鳳交橫飛。波濤何飄揚,天風吹幡旗。白帝盛羽衛,鬖髿振裳衣。白霓先啟涂,從以萬玉妃。翕翕陵厚載,嘩嘩弄陰機”(《辛卯年雪》)把雪比作龍鳳、波濤,比作傳說中的白帝出巡,白霓開路,萬千玉妃相從。這樣比喻,真是別開生面,不落俗套。在聯句詩中也是如此。例如《納涼聯句》所言,是暑熱難耐之意。孟郊說:“閃紅驚蚴虬,凝赤聳山岳。目林恐焚燒,耳井憶瀺灂”;韓愈也說:“龍沈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