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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檔簡介
從《南方廟記》看雙忠公信仰的形成
在廣東省東部的潮州,雙鐘公是農(nóng)村社會最常見的神之一。1清代雍正年間署潮陽知縣的理學(xué)名臣藍鼎元,就記載了雙忠公“香火遍棉陽,窮鄉(xiāng)僻壤皆有廟”2的情形。本文考察宋代至清代雙忠公信仰在潮州地區(qū)出現(xiàn)和流播的歷史,以期了解這個從唐代起已被列入官方祀典的、來自北方的神明,在南方一個“開化中”的地域逐步地方化的過程,以及這個過程所反映的地方社會變動的若干側(cè)面。一、張巡、許遠是為“雙忠公”崇拜之始潮州人所謂之“雙忠公”,指的是唐代“安史之亂”時,兩位以“忠義”著名的將領(lǐng)張巡與許遠。至德二載(757年),叛將安慶緒派部將尹子奇率軍圍攻中原與江淮之間的戰(zhàn)略重鎮(zhèn)睢陽(今河南商丘),以打開前往財賦重地江淮地區(qū)的通道。時任河南節(jié)度副使的張巡與睢陽太守許遠一起,率兵死守睢陽達十月之久,是為著名的“睢陽之戰(zhàn)”。睢陽之戰(zhàn)是中國古代戰(zhàn)爭史上最慘烈的戰(zhàn)役之一,由于兵糧斷絕、援軍不至,睢陽守軍以城內(nèi)百姓為食,新、舊《唐書》對其經(jīng)過有詳細記載:尹子奇攻圍既久,城中糧盡,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人心危恐,慮將有變。巡乃出其妾,對三軍殺之,以饗軍士,曰:諸公為國家戳力守城,一心無二,經(jīng)年乏食,忠義不衰。巡不能自割肌膚,以剡將士,豈可惜此婦人,坐視危迫。將士皆泣下,不忍食,巡強令食之。乃括城中婦人,既盡,以男夫老少繼之,所食人口二三萬,人心終不離變。1遠亦殺奴僮以哺卒,至羅雀掘鼠,煮鎧弩以食。2被圍久,初殺馬食,既盡,而及婦人老弱凡食三萬口。人知將死,而莫有叛者。城破,遺民止四百而已。2最后,睢陽終于被叛軍攻破,張巡與部將三十六人同時被害,許遠被執(zhí)送洛陽,亦以不屈死。以后,歷代史家都高度評價睢陽之戰(zhàn)的戰(zhàn)略意義,其看法大多根據(jù)《新唐書·忠義傳》的評論:張巡、許遠,可謂烈丈夫矣。以疲卒數(shù)萬,嬰孤墉,抗方張不制之虜,鯁其喉牙,使不得搏食東南,牽掣首尾,潰梁、宋間。大小數(shù)百戰(zhàn),雖力盡乃死,而唐得全江、淮財用,以濟中興,引利償害,以百易萬可矣。巡先死不為遽,遠后死不為屈。巡死三日而救至,十日而賊亡,天以完節(jié)付二人,畀名無窮,不待留生而后顯也。安史之亂平定后,率軍收復(fù)睢陽的中書侍郎兼河南節(jié)度使張鎬請求旌表張巡、許遠。經(jīng)過一番爭論,肅宗下詔在睢陽立廟祭祀張、許二人,是為“雙忠公”崇拜之始:鎬命中書舍人蕭昕誄其行。時議者或曰謂:巡始守睢陽,眾六萬,既糧盡,不持滿按隊出再生之路,與夫食人,寧若全人?于是張澹、李紓、董南史、張建封、樊晃、朱巨川、李翰咸謂巡蔽遮江、淮,沮賊勢,天下不亡,其功也。翰等皆有名士,由是天下無異言。天子下詔,贈巡揚州大都督,遠荊州大都督,霽云開府儀同三司、再贈揚州大都督,并寵其子孫。睢陽、雍丘賜徭稅三年。巡子亞夫拜金吾大將軍,遠子玫婺州司馬。皆立廟睢陽,歲時致祭。……睢陽至今廟享,號“雙廟”云。2可以看出,張巡、許遠故事一開始就被張澹、李紓、董南史等“名士”賦予忠義報國、事關(guān)天下興亡的意義,臠妾殺奴、以百姓為食等看來有違“人道”的內(nèi)容,也在更重要的忠君報國的“大義”之下得到合理化的解釋。從此,歷代文人士夫和各種文學(xué)作品在講述張、許故事時,基本上都以這一解釋為藍本。宋代張巡、許遠崇拜繼續(xù)得到朝廷的提倡。據(jù)《新唐書》載,宋真宗東巡時路過“雙廟”,對張、許之節(jié)義極為推崇:惟宋三葉,章圣皇帝東巡,過其廟,留駕裴回,咨巡等雄挺,盡節(jié)異代,著金石刻,贊明厥忠,與夷、齊餓踣西山,孔子稱仁,何以異云?3神宗熙寧九年(1076年),司農(nóng)司因出賣包括“雙廟”在內(nèi)的天下祠廟,引起軒然大波。是年八月三日應(yīng)天府通判張方平上言:臣伏見司農(nóng)寺奏請降下新制,應(yīng)祠廟并依坊場、河渡之例召人承買,收取凈利。管下所管祠廟五十余處,尋已依應(yīng)施行訖。內(nèi)有閼伯廟、宋公微子祠,已系百姓承買。……又有雙廟,乃唐張巡、許遠以孤城死賊,所謂捍大患者。今既許承買,小人以利為事,必于其間營為招聚,紛雜冗褻,何所不至。慢神黷禮,莫甚于此。蓋聞有天下者,祭百神。故咸秩無文,毖于群祀,先圣哲所以致恭于鬼神者,所以為國家萬民六經(jīng)訓(xùn)典備矣。故曰克典神天,俾作神主,此人君之職也。歲收細微,而損大體至大。臣愚,欲乞朝廷祥酌留此三廟更不出賣,以稱國家嚴恭典禮,追尚前烈之意。4神宗聞奏震怒,下令糾正召人承買祠廟的做法,并處分了有關(guān)的負責官員:御批:司農(nóng)寺鬻天下祠廟,辱國黷神,此為甚者。可速令更不施行,其司農(nóng)寺官吏令開封府劾之。又詔,擅鬻祠廟為首之人,已劾罪,其赦后不覺舉改正,官可并劾之。1由此事件可見“雙廟”的地位。此外,《大清會典事例》有張巡“宋封東平威烈昭濟顯慶靈佑王”的記載,2元代人劉應(yīng)雄在《潮陽縣東山張許廟記》中也提到宋代“二神冊尊王爵”,2明人林大春所修隆慶《潮陽縣志》更指“張封為忠靖福濟昭圣靈佑王,許封善利威濟衛(wèi)圣孚應(yīng)王”。不過,上述記載未具體說明冊封年代,封號也有互相矛盾之處,在宋代的文獻中又未發(fā)現(xiàn)直接的證據(jù),姑錄此以存疑。除了睢陽的“雙廟”外,宋朝皇帝也批準在其他的地方為張巡、許遠建祠致祭。《宋會要輯稿》就記載了建炎元年(1127年)在江西饒州祭祀張巡、許遠的事實:(建炎元年五月)二日,端明殿學(xué)士、知饒-州董耘言:“乞致祭張巡許遠,以旌忠烈,以為萬世臣子之勸。”從之。2據(jù)傳說,潮州地區(qū)的第一個雙忠廟,也是北宋熙寧年間(1068-1077年)建立的。二、潮陽縣靈威廟的修建分布傳說中潮州地區(qū)雙忠公信仰的開始,直接與睢陽“雙廟”有關(guān)。目前所知最早有關(guān)這個傳說的記載,見于元皇慶元年(1312年)吉安路龍州書院山長、邑人劉應(yīng)雄所撰之《潮陽縣東山張許廟記》(又題《靈威廟記》):相廟初基,宋熙寧間,郡遣軍校鐘英部領(lǐng)方物貢于朝。道(經(jīng))歸德,謁廟乞靈。夜夢神語:“以神像十二、銅輥一,閉后殿匱中賜汝。保汝俾奉歸以祀而邑之東山。”明,發(fā)趨京,事訖允濟回,具修脯胖答神貺畢,記夢中語,取所與者,星馳而返,置諸岳祠,鐘旋踵而立化。邑人駭異,時見玄旌樹于岳麓。鄰寺僧徒夜見光怪,白有司,請移寺以宅神。由是公私有禱,其應(yīng)如響,事聞于上,賜廟額曰“靈威”,二神冊尊王爵,鐘亦封嘉侯。其來尚矣。這個故事有明顯的神話色彩。不過,其中有一個有趣的內(nèi)容,就是靈威廟對佛寺的取代。宋代的潮州鄉(xiāng)村,基本上是一個以佛寺為中心的社會。據(jù)《潮陽縣志》所載,宋代該縣至少有靈山寺、石塔寺、報德堂、三峰寺、蓮花峰寺、資福寺、普恩院、蓮花院、大生院、羅漢院、勝恩院、靈泉院等佛寺。3元代編修的《三陽志》,所載從福建至廣州驛路,經(jīng)過潮州路段的驛鋪大多為庵驛,其做法為:賓客舍仆、馬具、庖、床榻、薦席、器皿、薪芻之需,無一不備。薄遽而至,如適其家。守以僧,給以田,環(huán)以民居,為慮遠矣。間有污敗室廬、毀糜器用、暴橫難禁者,僧得以經(jīng)聞于官而為之懲治。仆卒往往知懼,故庵逮今猶始創(chuàng)也。自是潮、惠之間,庵驛相望。4《三陽志》記載的庵驛共32處,“守以僧,給以田,環(huán)以民居”的安排,也顯示出一種以寺庵為中心的格局。這種情形從元初起逐步改變,如《三陽志》載:“已上驛鋪庵亭,世變后皆廢,不復(fù)存矣”。5前舉潮陽縣的各個佛寺,也從元代開始逐步拆毀,到明代隆慶林大春修縣志時,共有23個佛教的“廢寺”、“廢庵”、“廢院”、“廢閣”和“廢堂”被記錄下來。伴隨這個過程的,是整個潮州鄉(xiāng)村社會結(jié)構(gòu)的轉(zhuǎn)變(關(guān)于這個問題作者將另有專文論述,篇幅所限,恕不展開討論)。如果考慮到這些大的社會背景,前述靈威廟故事所提到的佛寺被雙忠公取代的過程,也許更可能發(fā)生于元初,而不是宋代。事實上,林大春撰寫《潮陽縣志》之“縣事紀”時,就把靈威廟的建立系于元代皇慶元年,而不是傳說中的宋代熙寧年間。他詳細解釋了這樣做的理由:皇慶元年修建靈威廟成。按《靈威廟記》,自鐘英還自汴京,以唐張、許二公神像到潮,潮人祀之,則潮之有廟舊矣。不書而此書者,以初宅神于寺,至是始革其故而鼎新焉,廟之制規(guī)備矣。1根據(jù)林大春的理解,宋代潮陽的雙忠公神像實際上是寄祀于佛寺之中,并未具備廟宇的規(guī)制。就是按照劉應(yīng)雄的《張許廟記》,傳說中宋代的靈威廟后來也“中罹兵毀,廟祀浸疏”。到元初,實際上已經(jīng)“祀事廢”了。2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從至大元年(1308年)起,當?shù)厥考濋_始與地方官合作,正式修建祭祀雙忠公的廟宇:大德末年,邑令袁天漢就邑,寓前進士趙嗣助,復(fù)謀營創(chuàng)。趙為潮著姓,率眾易從。捐貲市材,豎三門、兩廡、前后殿,通三十二間。璇題玉英,藻繪丹堊。與同死忠者,像設(shè)儼然,儀衛(wèi)甲仗,駢比于壁間,歷歷如見當時握拳噴血之勇。惟嘉侯實肇始者,故特祀之。經(jīng)始于至大戊申冬,落成于皇慶壬子春。縻楮幣二萬五千余緡。2按照劉應(yīng)雄《張許廟記》的解釋,是次修建靈威廟,似乎是出于知縣袁天漢主動的安排,而其動機與朝廷有關(guān)祀典的規(guī)定也是完全一致的:皇元統(tǒng)一,首褒忠義,名紀祀典者五人,二公與聯(lián)事南公居其三。信夫大忠大義,越古越今,雖萬世猶一日也。不過,如果認真考慮到與袁天漢同襄此舉的“前進士趙嗣助”的生平背景,我們就發(fā)現(xiàn),實際的情形要復(fù)雜許多:趙嗣助,字衍獎,本與宋同姓,至其魯大父時,始從南渡入閩,因寓于潮家焉。嗣助少孤,事母孝,咸淳四年舉進士,累遷提轄行在左藏庫、通判惠州軍州事。以治最假金魚袋進階朝奉大夫。景炎初,母老乞歸。久之,會文天祥起兵南討興、懿,移駐潮陽。嗣助為具芻糗,勞天祥軍。因與計畫斬興以殉,鄉(xiāng)人義之。其后宋亡,竟不仕。元至大中,嘗倡義捐貲作雙忠廟,及置田以供祀事。2可見,至大年間靈威廟的建立,主其事者實際是趙嗣助,他不但“倡義捐貲”建廟,而且“置田以供祀事”,考慮可謂周詳。身為宋朝遺臣,又曾參與文天祥在潮陽抵抗元兵的活動,在宋朝亡國近30年之后,于垂垂老矣之際,畢五年之功,致力于以“忠義報國”著稱的張巡、許遠廟宇的興建,其用意自然有更深刻的涵義。在這一點上,鄉(xiāng)后輩林大春可謂趙嗣助老先生的隔代知音:論曰:余賞讀宋史,得泛觀趙氏遺事。如吳興公子,亦不可謂非俊才矣,顧乃失身二姓,曾不如秦之東陵。若趙朝奉者,豈伊人之儔歟?觀其從天祥于宗國未亡之先,祠張、許于宗國已亡之后,此其志有足悲者。語曰,不知其人,視其友;不知所去,視其所取。彼徒以汲汲修廟觀朝奉者,亦末矣。3因此,我們可以認為,至大年間潮陽東山靈威廟的興建,可能同時也表達了趙嗣助等本地士大夫?qū)λ瓮醭?以及文天祥等前朝英烈)的某種特殊的情懷。在元初的政治環(huán)境下,這種表達采取了這樣的非直接的方式。到了元末至正年間,就任潮州路總管的王翰就直接把文天祥與潮陽東山靈威廟聯(lián)系了起來。至元二十六年(1366年),他甫到任就派人到潮陽雙忠祠致祭,并將文天祥一首有關(guān)張巡、許遠廟宇的《沁園春》易名為“謁張許廟詞”,在靈威廟前鐫石立碑。文天祥此詞最早收錄于元鳳林書院本《精選名儒草堂詩余》,該書為“亡名氏選至元、大德間諸人所作,皆南宋遺民也”。4文天祥之《沁園春》原題“至元間留燕山作”,詞曰:為子死孝,為臣死忠,死又何妨?自光岳氣分,士無全節(jié),君臣義缺,誰負剛腸!罵賊睢陽,愛君許遠,留取聲名萬古香。后來者,無二公之操,百煉之鋼。人生翕云亡,好烈烈轟轟做一場。使當時賣國,甘心降虜,受人唾罵,安得流芳?古廟幽沉,遺容儼雅,枯木寒鴉幾夕陽。郵亭下,有奸雄過此,仔細思量。1宋末文天祥到潮陽,是為了平定降元的潮州地方豪強劉興與陳懿等,在此兵敗被俘。當時的各種史料中并無他曾參謁東山雙忠廟的記載(從前面所討論可知,其時該廟很可能并不存在或已經(jīng)被毀)。而他的另一“留燕山”時期的詩作《許遠》提到的張、許廟宇則是位于睢陽的“雙廟”:趙師哭玄元,義氣震天地。百戰(zhàn)奮雄姿,臠妾士揮淚。睢陽水東流,雙廟垂萬世。當時令狐潮,乃為賊游說。2所以,文天祥被元朝關(guān)押于燕山期間作《沁園春》,心中感念之“幽沉”古廟,很有可能是睢陽的雙廟。明人劉剡編《資治通鑒節(jié)要續(xù)編》,也錄該詞題為“題雙廟沁園春,留燕山作”。2無論如何,并無直接的證據(jù)表明該首《沁園春》是為潮陽東山的靈威廟而作,更無證據(jù)說明該詞作于用兵潮陽期間。王翰刻于潮陽東山靈威廟前的《沁園春》,內(nèi)容與元《精選名儒草堂詩余》所錄有若干出入,包括“罵賊睢陽”變?yōu)椤傲R賊張巡”,“留取聲名萬古香”中“聲名”變?yōu)椤懊暋?在上、下闕之間多了“嗟哉”二字等。他還特意寫了《刻文丞相〈謁張許廟詞〉跋》,說明在靈威廟立碑鐫刻該詞的理由:丞相文山公題此詞,蓋在景炎時也。三宮北還,二帝南走,時無可為矣。赤手起兵,隨戰(zhàn)隨潰。道經(jīng)潮陽,因謁張許二公之廟。而此詞實憤奸雄之誤國,欲效二公之死以全節(jié)也。噫!唐有天下三百年,安史之亂,其成就卓為江淮之保障者,二公而已矣。宋有天下三百年,革命之際,始終一節(jié),為十五廟祖宗出色者,文山公一人焉。詞有曰:“人生翕云亡,好轟轟烈烈干一場。”是知公之時,固異乎張、許二公之時,而公之心,即張、許之心矣。予守潮日,首遣人詣潮陽致祭,仍廣石本以傳諸遠,俾忠義之士讀之,有所興起。奸雄之輩讀之,亦少知自警云爾。2這一解釋義理重于考據(jù),推斷大于事實,但對后來的記載有很大的影響。如《永樂大典》“潮”字部收錄該詞,就定其題為“題潮陽張許二公廟”。3明清兩代潮州有關(guān)的府志、縣志收錄該詞時,也都采用類似的題目。文天祥詞碑的建立,使潮陽東山的張巡、許遠廟宇,與一個曾經(jīng)在本地區(qū)建立功業(yè)的著名的士大夫有了直接的關(guān)系,這一具有明顯的“正統(tǒng)化”色彩的解釋,后來一直被當?shù)氐墓賳T、士紳接受和利用。有關(guān)潮州雙忠公信仰“正統(tǒng)性”另一個極有影響的解釋,是劉應(yīng)雄在撰寫《潮陽縣東山張許廟記》時,所闡述的張巡、許遠崇拜與韓愈的關(guān)系:公死三日而援至,十日而賊亡。而唐得江淮財用以濟中興,皆二公之力。可謂以死勤事,以勞定國者矣。當時尤有議者,賴韓昌黎辭而辟之廓如也。肆今崇祀,隸韓公過化之鄉(xiāng),意皆精靈之合,以韓公為知己,故翩然被發(fā)而下大荒。不然神之周流,如水之行地中,無往不在,何乃洋洋于潮之子男邦耶?韓愈為張巡、許遠辯白事,在唐大歷、元和年間。其時張、許二家后代就睢陽城失守的責任和許遠的氣節(jié)問題爭論不休,朝中也對此意見不一。后來,韓愈出面為張、許說了“公道話”。《新唐書》對此事記載頗詳:大歷中,巡子去疾上書曰:“孽胡南侵,父巡與睢陽太守遠各守一面。城陷,賊所入自遠分。尹子琦分郡部曲各一方,巡及將校三十余皆割心剖肌,慘毒備盡,而遠與麾下無傷。巡臨命嘆曰:‘嗟乎,人有可恨者!’賊曰:‘公恨我乎?’答曰;‘恨遠心不可得,誤國家事,若死有知,當不赦于地下。’故遠心向背,梁、宋人皆知之。使國威喪衄,巡功業(yè)墜敗,則遠于臣不共戴天,請追奪官爵,以刷冤恥。”詔下尚書省,使去疾與許峴(許遠子--引者注)及百官議。皆以去疾癥狀最明者,城陷而遠獨生也。且遠本守睢陽,凡屠城以生致主將為功,則遠后巡死不足惑。若曰后死者與賊,其先巡死者謂巡當叛,可乎?當此時去疾尚幼,事未知詳。且艱難以來,忠烈未有先二人者,事載簡書,若日月不可妄輕重。議乃罷。然議者紛紛不齊。元和時,韓愈讀李翰所為傳,以為闕遠事非是。其言曰:“二人者,守死名成,先后異耳。二家子弟材下,不能通知其父志,使世疑遠畏死而服賊。遠誠畏死,何苦守尺寸地,食所愛之肉,抗不降乎?且援不至,人相食而猶守,雖其愚亦知必死矣,然遠之不畏死甚明。”又言:“城陷自所守,此與兒童之見無異。且人之將死,其臟腑必有先受病者;引繩而絕之,其絕必有處。今從而尤之,亦不達于理矣。”愈于褒貶尤慎,故著之。1劉應(yīng)雄把張巡、許遠托夢的傳說賦予新的意義,說明雙忠來潮崇祀,是由于同氣相求,以韓文公為知己,自愿來到韓愈化過之鄉(xiāng)保佑地方。這是一個極富于意義的解釋。從宋代開始,韓愈在潮州地區(qū)已被塑造成為一個在邊遠蠻荒地區(qū)教化作育百姓的先驅(qū)和中原士大夫正統(tǒng)文化的象征。影響所及,山河易名。韓江、韓山、韓木、韓祠,以及其他一系列充滿神話色彩的傳說,都被當?shù)厥看蠓虍斪鹘袒验_,漸成“海濱鄒魯”的文化證據(jù)。既然雙忠崇拜與韓愈有那么深遠的歷史淵源,那么,在韓文公教化過的邊遠之地,祭祀來自中原的得到王朝冊封的神明,也就是自然而然的行為。劉應(yīng)雄此舉的聰明之處在于,在賦予潮州的雙忠公信仰“正統(tǒng)性”的同時,也為其提供了一個非常“地方性”的解釋。連《永樂大典》的編修者,對劉應(yīng)雄的這個解釋也贊賞不已,特意在《潮陽縣東山張許廟記》之前加了一段按語:諸廟碑記皆略之。惟張、許二公功德在天下,迨今赫赫若前日。而劉之文復(fù)能備述,以示荒裔。且謂與韓公或有默合之處,尤為超見。故不敢略而錄之。三、增塑南雷二將記有明一代,潮州地方官員和潮陽本地士紳始終關(guān)注靈威廟的維修和重建,據(jù)隆慶《潮陽縣志》和康熙《潮陽縣志》的記載,主要的工程有:洪武中,道士高惟一嘗一修之。景泰癸酉縣丞湯垣以雷、南二將同一死義,祀不得獨缺,又增塑二將像于東西殿隅,以時配食。天順中,二公嘗赫厥靈,卻夏嶺巨寇魏崇輝等,劫不入境,而副使陳濂、知府陳瑄復(fù)相與重新寢殿,以答神貺。其作兩忠郵亭者,僉事諸正也,是時為成化改元之十載。至嘉靖又六七十年矣。中間一破入城之虜,再解五旬之圍。乃數(shù)值陽九,棟宇為墟,潮人悼焉。及四十四年,本府推官鄭良璧來署縣事,因即其故址,捐俸重建之。2天啟元年知縣朱本吳重修之。2上述歷次修葺或重建,除已不知其詳?shù)暮槲溟g的道士高惟一外,主其事者都是地方官員。其中最重要的兩次工程是,景泰四年(1453年)湯垣增塑雷萬春和南霽云二將神像于廟宇東西殿和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鄭良壁主持的重建。雷萬春和南霽云均為張巡部將,雷守雍邱時曾面中六箭而屹立不動,南從睢陽孤城冒險突圍請援,后俱殉難,二人都以節(jié)烈神勇而得到旌表,事載《唐書》。睢陽雙廟也塑有二將神像配祀。景泰間丁母憂鄉(xiāng)居、曾官至詹事府丞的邑人李齡撰有《增塑南雷二將記》,詳記湯垣率屬官增塑二將神像于靈威廟事:二君生與巡、遠同捍寇,死與巡、遠同操睢陽廟祀,豈得專彼而不及此歟?抑英之來未久而速化,后人逸其傳歟。千載而下,不免為有識者疵議,而二公亦豈能無遺恨于冥冥乎?歲在癸酉,姑蘇湯公垣奉命丞吾邑,因為道其事。君慨然有修舉之志。君之任,以慈惠仁其民,越明年化流治洽,謀于教諭泰和尹君克贊、訓(xùn)導(dǎo)曾君杭、都昌李君德洎、耆彥姚源禮輩,僉以為宜。禱之張、許,同協(xié)其吉。遂捐已資,鳩工飭材,塑霽云之像于巡左右,則萬春配焉。春秋報祀,靡有缺遺。三載在茲,時和歲登,人用底寧。咸以為昔之缺典,迄今而完,其英靈忠烈之氣,聚于一堂,凝為福祥,發(fā)為感孚,以惠利吾邑人也。1可見,增塑神像的舉動,其實是出于李齡等本地士大夫的建議,主事者心目中張、許廟宇的“正統(tǒng)”的藍本,仍然是睢陽的雙廟。直至南、雷塑像落成,他們才以為廟宇的規(guī)典終于完善。李齡此記被制成“木刻碑記,樹于廟門”,2后來又被錄入各種方志,影響深遠。從此,南、雷二將配祀張、許在潮州地區(qū)成為慣例,清代以后鄉(xiāng)村地區(qū)普遍建立雙忠廟宇,大多有南霽云、雷萬春配祀。東山靈威廟與睢陽雙廟的這種聯(lián)系,以后仍然不斷被本地的士紳所強調(diào)。嘉靖年間,時任河南睢陳僉事的林大春也到睢陽雙廟參謁,發(fā)現(xiàn)“睢陽廟祀位次,自張、許二公而下,以雷、南、姚、賈凡六人”,而不特配祀南、雷二將。不過,后來他參與東山靈威廟的重建,仍然是“今新廟像設(shè)二公與雷、南,而不及其他者,仍舊也”。2可見,這種聯(lián)系強調(diào)的不盡是形式上的模仿,而且更注重意義上的溝通。嘉靖四十四年靈威廟重建于兵毀之后,主其事者為署潮陽知縣的潮州府推官鄭良壁,林大春等本地士紳積極參與其事,僅用三月新廟落成:一時士民爭先趨赴、施錢助費者,不可勝計。于是飭材鳩工,作二王神殿,像設(shè)二公及雷南二將如故。殿額上書文丞相《沁園春》詞,重書知縣吳谷聯(lián)句(按殿門舊有聯(lián)曰:保障江淮前后風云三百戰(zhàn),綱維人紀古今天地一雙忠。蓋吳侯谷所作也,今重書之)。門旁兩廳則重塑鐘、趙二像于其內(nèi)。殿之下為亭,即所謂郵亭者。其亭左右置碑。左即予(林大春——引者注)所撰碑,見文辭志。其一在右,則鄭侯所自識者。其上有廟詩扁。外為廟門,門之內(nèi)為兩廡,計十間。守廟者居之東北,跨山為仰忠堂(近徙東岳神居之)。門之外有詞碣二,其額曰“雙忠廟”。不書靈威者,從時稱,稱民志也。其外為橋,橋之腹為石渠,水簾泉西來注其下。橋以南為甬道,旁多古樹(近多被伐,僅存一二)。樹夾山門,門外俯臨江渚,遠帶城郭,浮屠涌其中,石門峙其西(俗稱半街亭),檐亭翼如于東山之上。桐陰在左,云洞在右,八峰之勝,一覽全收。蓋至是而廟之大觀備矣。……又考廟祀之始,實起鐘英,以英與嗣助并列從祀。英之從祀,蓋自茲始。2這次重修最后奠定了東山靈威廟的基本格局。從林大春的描述也可以看出,廟宇及其周遭東山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被營造得相當契合士大夫的情趣。靈威廟又被正式稱為“雙忠廟”,亦始于此次重修。清代以后潮州各地普遍興建祭祀張巡、許遠的廟宇,大多稱“雙忠廟”,而“靈威廟”則一直是東山“祖廟”的專稱。明代地方官員一直將東山靈威廟列為祀典廟宇。“初歲祀以驚蟄、霜降,行禮如旗纛之例。其從祀廟庭者,趙嗣助一人而已。及知縣黃一龍至(事在隆慶三年——引者注),首厘祀典,始易以春秋二仲,從上丁后舉祭,獻奠如帝儀”。3除潮陽縣的官員外,因公私事務(wù)路過潮陽的各級官員,也常常到靈威廟祭祀。康熙《潮陽縣志》就錄有嘉靖四十年任惠潮道并參與進剿海盜的張冕的《雙忠祝文》。4明代潮陽雙忠公崇拜最重要的發(fā)展,是在靈威廟兩側(cè)修建祭祀韓愈和文天祥的廟宇,“二祠歲祀并如雙廟之儀”,1從而在東山形成了具有明顯士大夫文化色彩的祭祀中心。元代出現(xiàn)的有關(guān)雙忠公與韓、文二人關(guān)系的解釋,被明代潮州地方官員和士紳全盤接受,并得到發(fā)揮。祭祀文天祥的大忠廟出現(xiàn)較早,在弘治九年(1496年)已經(jīng)建立。主事者為知縣姜森和分巡僉事王相,而向他們提出在靈威廟旁建設(shè)此廟的,是本地士紳蕭龍。按照林大春的解釋,“曰大忠,關(guān)世教也”。2嘉靖四十五年大忠廟重修,曾任廣西僉事的海陽人章熙作《重建大忠廟記》,其中詳細論述了大忠廟與雙忠廟的關(guān)系:大忠祠者何?祀宋丞相信國文公也。祀公于潮陽東山者何?以公當宋末,間關(guān)海上,經(jīng)潮陽謁東山張、許廟,感慨作沁園春詞以見志。忠義激發(fā),至今凜凜有生氣。故祠亦在雙忠祠之左也。嗟乎,唐有天下三百年,安史之亂,其忠烈卓為江淮保障者,張、許二公而已。宋有天下三百余年,革命之際,始終一節(jié),為十五廟祖宗出色者,文公一人而已。祠祀烏可已耶。2正因為如此,大忠廟建立以后,就與靈威廟一起,并稱為“三忠”。2在此之前,為了與《沁園春》中“郵亭下,有奸雄過此,仔細思量”一句相契合,成化十年(1474年)地方官員們已經(jīng)特意為靈威廟增建了郵亭。3以后靈威廟歷次重建,郵亭也自然成為必不可少的附屬建筑。與此同時,文天祥參謁靈威廟的故事也更為豐富具體,比元代增加了“進酒”、“獻馬”等細節(jié):舊傳文山謁張、許廟時,嘗酌卮酒以進,請與二公對飲。祝曰:如有靈,當以承馬獻。已而,杯忽而自傾其半,馬立斃于廟門之外。因葬焉,今稱馬冢。4林大春記錄的這些故事,也為后來的各種記載廣泛傳抄。直至民國年間,廟前數(shù)十米處仍立有“文馬碣”石碑,被指為“馬冢”之所在。5韓祠的建立在隆慶元年(1567年)。潮州最著名的韓祠無疑是宋代已建于州治的韓文公祠,歷代均列入國家祀典,明代宣德十年(1435年)四月,也有“命潮州府祀唐韓愈”的詔令。⑧潮陽韓祠建立的理由,卻直接與雙忠廟有關(guān)。首倡者為當時剛剛就任潮陽知縣的黃一龍:龍因政暇登臨,謁雙廟,顧謂僚佐嘆曰:夫二公之來,以韓公所在也。今二忠有廟,公可獨無?且像公者,故在沙門(指成化間在潮陽靈山寺所建之留衣亭,內(nèi)有韓愈像——引者注),然廢久矣。縱令猶存,曷足以示崇重?聞公嘗至東山,自斯年始可乎?于是縣丞樓椿、主簿包大及典史葉世隆輩咸以為宜。境內(nèi)士夫聞而贊之,遂捐俸掄材,卜日興工,作大堂一所,取予家(林大春——引者注)所藏遺像,塑公形惟肖。自是見者冠服儼然,如目擊當時行部潮陽事矣。臺下筑臺,臺覆以亭垣古樹于其內(nèi),杪與堂檐相接,濃陰掩映,望之森然。門設(shè)祠扁,外有豫章,俯臨碧渠。渠上為石橋,橋有石欄,南涌滄州,東懸翠壁。一方靈氣,恒萃于斯云。6在黃一龍建韓祠之前二年,林大春已在《重建靈威廟碑》中,記錄“雙忠”來潮與韓文公關(guān)系的新的“證據(jù)”。這次記載的內(nèi)容與元代劉應(yīng)雄的說法并無二致,所不同者,林大春指傳說直接來自睢陽,而且是他本人親耳聽到的:林大春曰,余嘗守睢陽,親吊二公百戰(zhàn)處。及詢之故老,猶能知公來潮陽事。說者謂:昌黎韓公嘗白許公于朝議之后,后坐佛事謫潮,潮人祀之。故二公之來,以韓公所在之地也。7至此,在多年有心無意的經(jīng)營之后,潮陽東山雙忠、大忠、韓祠三廟交相輝映,出現(xiàn)了一個在地域社會中有較大影響的祭祀中心。每年春、秋二祭之時,大小官員、本地士紳絡(luò)繹于道,三廟祀典相同,均“獻奠如帝儀”,可謂一時之盛。更為重要的是,東山諸廟所營造的文化氛圍,與士大夫的品味情趣格外契合,潮陽東山逐漸成為當時潮州士大夫心目中的文化“圣地”之一。歷次編修《潮州府志》和《潮陽縣志》,都收錄許多關(guān)于潮陽東山及其廟宇的酬唱詩賦。官員、士紳也不時在東山雅集,如嘉靖四十四年“東山新廟告成,侯(署潮陽知縣鄭良壁——引者注)因樂與鄉(xiāng)士大夫登覽而賦之”,1其唱詠部分仍見于《潮陽縣志》。林大春在隆慶《潮陽縣志·壇廟志》中,以專門篇章論證祭祀雙忠公、文天祥和韓愈的“合理性”:祭法曰,以勞定國,則祀之。若張、許二公之在初唐,文山信國之在南宋,皆非有定國之勞者,吾邑曷為而祀之,蓋忠義可以扶天綱而植人紀,至于成敗利鈍不計。矧三公以死勤王事,生前既不虧其臣節(jié),御災(zāi)捍患,死后又能庇及我民,參之祭法,庶乎其不愧矣。按(韓文)公于我邑,其大者姑置勿論,即如御災(zāi)一事,亦在所祀。故祀之。潮陽東山祭祀中心的出現(xiàn),與明代中葉潮州士大夫集團形成的歷史過程是相一致的。十六世紀潮州經(jīng)歷過一次重大的“社會轉(zhuǎn)型”,其內(nèi)容之一,就是出現(xiàn)了薛侃、翁萬達、林大春、林大欽、唐伯元、林熙春等一批有地位的本地士大夫,士大夫的政治權(quán)威和文化影響力較之前代大大增強。清代道光年間潮州教授馮奉初認為“有明一代,潮州人才之盛,足以凌跨中州,為山川增色”,2因而編輯《潮州耆舊集》,所錄明代潮州二十家文集,有十四家為正德、嘉靖、隆慶、萬歷四朝之人。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不難看出,潮陽士大夫營造東山的文化氛圍,具有更深刻的地緣政治的涵義。林大春在《潮陽縣志》中描述東山的形勝之后,就明確地表達了這樣的抱負:林子曰,往余嘗游會稽之東山,尋故晉征西將軍謝安登眺處,見其卑之乎,無甚奇觀也。因嘆安石以叔世雄才,翊載晉室,僅貽江左偏安,不能東望岱岳,西窺蒿少,徒以區(qū)區(qū)山水之好,猶能俾此山垂名不朽如此。若吾邑東山之勝于會稽,豈有讓哉?特以所在僻遠,不得斯人以張之,遂使其名弗克大著于天下。彼世有席珍抱奇,不幸而晦處丘壑,或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者。非附青云之士,有惡能以自見也耶?由此觀之,必有托而后傳,因不獨一山焉爾矣。2四、“雙忠公”的初現(xiàn)盡管元代的廟記已經(jīng)有了“公私有禱,其應(yīng)如響”的說法,但就目前可見的文獻,直至明代中葉,潮州地區(qū)尚未出現(xiàn)“雙忠公”在本地“顯靈”的記載。所有提到張巡、許遠的文章、詩賦,講的都是睢陽之戰(zhàn)的英烈,托夢鐘英的靈異,以及歷朝皇帝的封典,至于“雙忠”與本地社會的關(guān)系,則主要借助與韓愈和文天祥有關(guān)的故事來表達。潮州士紳一直引以為榮的就是,韓、文這二位在傳統(tǒng)中國的歷史解釋中具有深遠影響的、“知名度”很高的士大夫,都在潮州建立過功業(yè)。這種關(guān)于“雙忠”信仰的解釋,到嘉靖年間有了重大改變。最重要的變化就是,我們見到“雙忠公”在本地“顯靈”,為百姓捍災(zāi)御患的靈驗故事開始被編制出來。最早記錄這些故事的是嘉靖四十四年林大春的《重建靈威廟碑》:天順間,夏嶺為亂,乘虛且襲潮陽,將至,望見城中車旗火炬甚盛,遂不敢進,因討平之。嘉靖庚申,漳寇夜入城,為翁別駕所破。當時聞賊眾自言既入城,即手持尺鐵不動,竟爾授首。父老相傳,皆謂二公有陰兵云。癸亥春,倭夷大舉入寇,以云梯十道先登,鄉(xiāng)兵莊七等奮擊死之。賊兵大敗,顧獨恨,欲坐困我。又復(fù)造為臨沖之車,以圖后舉。未至,客有被擄者,陰從賊所射書遺城中,言擊車法甚具,且曰:賊圍潮陽且兩月不下,彼意亦欲遁耳。第竊聞之賊中,言往者來寇,嘗有二神人見,今望之蔑如矣,意者,神其不護此邦耶?此乃所以久而不去也。為今計,莫若禱于雙忠之祠,請夜見焉。不且迎神于城,以明為神,或一助也。書至,父老豪杰皆疑以為為賊間諜,且嘗試于我。余獨謂此若有合乎兵家用神之說者,從之便。于是與眾禱之,復(fù)為二公遺像,夜出城上。賊望見,果大驚。既又稍用其法,連破賊車于城西南。于是倭夷始有遁意矣。會賊中有偽降者,陽為兵向賊,實持城中陰事以與賊,且幸不去為利。賊乃以千人積薪累城下,歷晝夜,高可二丈許,城中危甚,莫知所出。父兄豪杰皆云,宜用火攻。會是時日暮風起,議未定。復(fù)如祠下禱之,請得反風,頃之,火下薪燃,天果反風,火大熾,鼓噪聞數(shù)十里。我兵從城上望見賊棄營走,所射殺焚死無數(shù)。明日,果遁去。其英爽如此。1這三個靈驗故事講的都是平定盜亂、捍衛(wèi)城池的內(nèi)容,這也反映明中葉以后潮州地方的實際情形。當時地方社會激烈動蕩,天順以后直至明末,潮州一直深受“山賊”、“海盜”與“倭寇”之苦,如嘉靖時工部左侍郎海陽人陳一松“代鄉(xiāng)耆民草”之《為懇天恩賜留保障憲臣以急救生民疏》所言:“潮州地方逖懸?guī)X外,山海盜賊匪茹,遭荼毒之慘者,垂十余年。群丑日招月盛,居民十死一生”。2潮州各地城池、村寨一再被攻破,破城以后生靈涂炭,典籍、文物付諸一炬。而明朝的軍隊卻是兵疲將弱,不堪一擊,善于擾民而怯于御寇,保鄉(xiāng)衛(wèi)土的責任,基本上是由地方官員、本地士紳以及由他們組織起來的“鄉(xiāng)兵”來承擔的。在這種情形之下,以義勇忠烈、捍城御寇著名的“雙忠公”,很自然地成為官員、鄉(xiāng)紳用于動員百姓的信仰資源。有意思的是,林大春在記錄最后一個傳說時,很自覺地把自己置于靈驗故事“見證人”的地位。前引睢陽故老講述“雙忠”來潮緣由時,林大春已經(jīng)充當了一次“見證人”的角色。這樣的做法一再出現(xiàn),考慮到當時動蕩險惡的社會環(huán)境,其良苦用心已盡在不言之中了。上引靈驗故事中,提到嘉靖癸亥(四十二年)年間“禱于雙忠之祠”,“且迎神于城”的安排,所指為潮陽縣城內(nèi)建“雙忠行祠”事。如果從傳說中的宋代熙寧年間算起,到明嘉靖時,雙忠公信仰在潮州已經(jīng)存在了近500年。此時距元朝皇慶元年趙嗣助等興建的靈威廟落成,也已有250年。靈威廟始終是潮州地區(qū)祭祀雙忠公的惟一廟宇。“雙忠行祠”到建立,使東山靈威廟之外,出現(xiàn)另一個以張巡、許遠為主祀神的廟宇。“雙忠行祠”是就潮陽縣城內(nèi)源泉社學(xué)改建的,隆慶《潮陽縣志》記其緣由及經(jīng)過:(社學(xué))一在城隍廟西,坐通渠之上,曰源泉社學(xué),以渠通源泉,取蒙養(yǎng)之義也。后因寇亂,士民請禱于東山雙忠之神,動經(jīng)數(shù)里而遙,又會中外戒嚴,往返不便,乃相率奉其遺像,入祀于此。因更名曰雙忠行祠。有司朔望謁如城隍禮。2當時,倭盜圍城五旬,潮陽的官紳、百姓在城內(nèi)拜祀“雙忠行祠”時,城外東山的靈威廟已經(jīng)毀于兵火,“棟宇為墟”2了。因此才有嘉靖四十四年靈威廟之重建。然而,嘉靖年間建立的“雙忠行祠”,安放雙忠遺像仍屬暫厝性質(zhì),“及寇平,神像仍歸東山祠”,雙忠行祠廢。“嘉靖年間有鬻祠地之令,姚氏買為鄉(xiāng)賢郎中增公祭業(yè)”。3嘉靖四十四年東山靈威廟重修告竣,次年即為嘉靖年號之最后一年,“嘉靖年間有鬻祠地之令”云云,事當發(fā)于“神像仍歸東山祠”之后不久。可見,當時地方官員并無在靈威廟之外,長期保留另一祭祀雙忠廟宇的打算。不過,明末的動亂又使“行祠”的建立再次成為必要:崇正甲申后,群盜蜂起,邑中士民請禱于東山,途經(jīng)數(shù)里,中外戒嚴,朝夕不便往還。復(fù)迎像如城,而無專祀之所。乙酉知縣孟應(yīng)春始議就原址建廟。舉人姚孫炳、貢士姚喜臣率族人義捐其地,生員馬翔麟舍座地一區(qū),貢士朱廷諫舍祠東側(cè)鋪地。4乙酉年(1645年)已是清朝順治二年,不過是時潮州在南明政權(quán)控制之下,仍奉明朝正朔。大概是由于地方動蕩,政權(quán)更迭,重建“雙忠行祠”的工程終于沒有在南明官員的主持下完成。1所以,直至明末,潮州祭祀張巡、許遠的廟宇,還是只有潮陽東山靈威廟一處。藍鼎元所謂“香火遍棉陽,窮鄉(xiāng)僻壤皆有廟”的情形,是清代以后才出現(xiàn)的。2有清一代,潮州的雙忠公信仰經(jīng)歷了一次更加明顯的“地方化”過程。五、雙忠廟的設(shè)立明王朝對各地神祠的祭祀采取了相當謹慎的態(tài)度,也采取過多次激烈的“毀淫祀”行動,但從唐代以來確立的張巡、許遠信仰在官方祀典中的正統(tǒng)地位,似乎沒有動搖。《明史》中提到英宗時“無錫祀張巡”事,按照明朝的禮制,當時列入“諸神祠”祭祀的這部分神明“皆歷代名臣,事跡顯著。守臣題請,禮官議復(fù),事載實錄,年月可稽”。2不過,我們在潮州見到的圍繞著靈威廟的祭祀和修建工程,主要是地方官員和當?shù)厥考澋幕顒印G宕那闆r有很大的變化。清王朝對張巡、許遠給與了空前的推崇。順治二年禮部奏準“例祀歷代帝王”時,張巡、許遠已經(jīng)名列配祀北京歷代帝王廟的41位歷朝名臣之中。2直至清末,朝廷多次加封張巡和許遠的敕號,并在全國各地增加了許多列入王朝祀典的祭祀張巡或許遠的廟宇:3(雍正)九年,飭封威顯靈佑王,廟祀江南山陽縣高堰。謹按,神即唐許遠。(雍正)十二年,飭封顯佑安瀾神,廟祀江西浮梁縣。謹按,神即唐張巡。(嘉慶)八年加顯佑安瀾神為顯佑安瀾寧漕助順之神。廟祀江南丹徒縣。(咸豐七年)加封顯佑安瀾神為顯佑安瀾寧漕助順效寧助順之神,廟祀廣東潮陽縣。又加封威顯靈佑王為威顯靈佑揚仁振武王,廟祀廣東潮陽縣。(咸豐八年)又加封顯佑安瀾神為顯佑安瀾寧漕助順效寧助順彰威之神,廟祀江南高堰武家墩。……又加封威顯靈佑王為威顯靈佑揚仁振武昭應(yīng)王。(同治七年)又加封顯佑安瀾神為顯佑安瀾寧漕助順效寧助順彰威靈佑護國之神。(光緒六年)又加封顯佑安瀾神為顯佑安瀾寧漕助順效寧助順彰威靈佑護國翊運之神。與朝廷不斷加封張巡、許遠的過程相對應(yīng),有清一代潮州各地的“雙忠廟”也紛紛建立。第一批廟宇出現(xiàn)于順治年間,其時正值朝廷以張、許配祀歷代帝王廟不久。首先是延拖多時的潮陽縣城“雙忠行祠”,終于順治七年(1650年)正式落成,“迎神像祀焉,仍扁‘雙忠行祠’,從舊名也”。4緊接著在順治十一年(1654年),潮陽、惠來、饒平等地城鄉(xiāng)又有幾間新的“雙忠廟”落成:5(潮陽)雙忠祠,……一在和平中社,國朝順治十一年甲午諸生馬汝奇建。(惠來)雙忠廟在縣城內(nèi),祀張許二公,國朝順治十一年甲午建。(饒平)雙忠廟在縣城內(nèi),祀張、許二公。國朝順治十一年甲午建。康熙、雍正年間,有關(guān)海陽、揭陽、普寧等縣多間“雙忠廟”落成的記載也出現(xiàn)了。雍正時已有文獻描述潮州各地民人祭拜雙忠公的情形:“竣棟宇,潔荔蕉,庠耄耕氓,黃童白叟,莫不奔走匍匐于幾筵也”。1而更多廟宇的建立不再為府志和縣志的編修者所關(guān)注,而被視為鄉(xiāng)村生活的日常活動。作者近年在潮州各地的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清末潮州各地鄉(xiāng)村的所謂“地頭神”(社廟),已經(jīng)有很大部分主祀張巡和許遠。隨著“雙忠公”信仰的普及,與本地社會生活直接相關(guān)的新的靈驗傳說又不斷被創(chuàng)造出來:潮陽雙忠行祠:凡時當變亂,土寇圍城,或遠望火光,或夜聞巡城,聲光萬狀。或放火迫城,隨即反風。賊自膽寒遁走。最危者,癸巳郝尚久反(事在順治十年——引者注),遣賊將楊廣、余仁等攻城北面,城傾平地,賊眾見城內(nèi)官兵旌幟如林,遂不敢犯。晚賊即收遠遁。城池安寧,皆二公陰持之力也。2海陽新街頭雙忠廟:橋橫韓江,圮于水,修而固,人咸謂神之佑矣。顧海陽之為都十八,皆在韓江東、北岸,其倚堤防以障江流者,十有五。坯土不淪藪臣,則田園廬舍,依然無恙,群歌樂郊。若其潰決,湍激奔放,田禾漂沒,里井蕩析,追呼窘迫,戶口逮逃,盜賊剽劫,獄訟繁興。雖竭補救,難與圖存。二公之神而將享此土也尚,其陰輔默相,以長保此一線之永固,而撫綏蚩蚩者民也。2在后一個傳說中,“雙忠公”不再以“戰(zhàn)神”的面目出現(xiàn),而被塑造為江河水利的守護神。因為雍正年間龔崧林寫下這個傳說時,正值太平盛世,而對于海陽百姓來說,最關(guān)切的正是水利問題。清代以后,宗族組織在潮州地方社會的影響力日漸加強,因此,也可以見到不少宗族組織利用雙忠公信仰謀求發(fā)展,或祠堂與雙忠公廟宇互相結(jié)合的情況,許多鄉(xiāng)村廟宇祭祀組織的背后,都有宗族在起支配作用。最有意思的是潮陽趙氏的例子。如前所述,元代趙氏已經(jīng)是本地“著姓”,其先祖趙嗣助興建東山靈威廟的故事,使趙氏族人得以一直把這種關(guān)系作為一種重要的文化資源,顯示其優(yōu)越地位。林大春編修《潮陽縣志》時,也注明若干有關(guān)靈威廟的記述依據(jù)的是《趙氏族譜》。順治十一年任潮陽知縣的睢陽人唐禎麟,上任伊始造訪趙氏祖祠,著有《趙氏祖祠世祀雙忠序》:余承乏潮之棉陽,曾造于趙家祖廟。見張、許二公神像,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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