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意境的審美內涵

意境是詩歌的靈魂和核心，在翻譯詩歌中起著重要作用，但研究起來相當困難。這是一個一直是一個薄弱的研究領域。其困難在理論、批評和實踐三個方面都有不同程度的表現。以《尋隱者不遇》的翻譯為例,在收集到的18種譯文中,筆者發現有不少譯本歪曲了原詩的意境,偏離了原詩的主旨。在檢索到的研究文獻中,我們并沒有看到有人從意境的角度對這些譯本進行質量評價。雖然黃國文教授以這首詩為研究對象發表了兩篇文章,并把語言學視角的研究成果寫成了專著,但是他忽略了詩歌翻譯最重要的意境問題,也沒有在語言分析的基礎上對不同譯文的優劣作出評價,讀者看過8種譯文的分析后并不知道哪些譯文好,好在何處,為什么等翻譯批評問題。當然,這樣要求黃國文先生是不公平的,因為他已經聲明:“本文是詩歌的功能語篇分析,沒有從文學欣賞和意境傳遞的角度去分析。”70因此,我們不能苛求前人,也沒有必要苛求前人的研究面面俱到。鑒于這種必要的背景與現狀的交代,筆者選擇了賈島的《尋隱者不遇》為個案來研究詩歌的意境,并以華茲生(BurtonWatson)的譯文為樣本解析意境翻譯的再創造問題。二、《尋隱者不遇》的意境賈島的這首五言絕句表面通俗易懂,平白如話,實則意境深遠,境在象外。趙昌平對這首小詩的整體評價是:“詩意似直而婉,似近而遠,簡凈而飽滿,猶見煉意之功?！?80這種評價可謂客觀而公允。賈島在結構上匠心獨運,采用問答體的形式,藏問于答,一問三答,一波三折。詩情在問答過程中一起一伏,直中有婉,曲中有直。在意象描寫上,作者通過青松、童子、仙藥、白云、深山五個具體的實象描寫,烘云托月地寫出了一位超凡脫俗、神秘莫測、隱形遁世、逍遙自在的隱者形象。因此,意象似近而遠,創造了“近而不浮,遠而不盡”的意境效果。在煉意方面,該詩獨出機紓,平中見奇,意在言外。李建國指出:“‘不遇’是實寫,‘遇’是虛寫;‘不遇’是言內之意,‘遇’是言外之意;詩人‘不遇’的是對方的‘形’,‘遇’到的是對方的‘神’。”10在“遇”與“不遇”的張力結構中,詩歌的“言外之意”與“象外之象”才得以彰顯。在整體評價的基礎上,我們再把分析焦點瞄準詩的意境。意境的基本內涵究竟有哪些方面呢?劉九洲從創造和欣賞的角度對意境進行界說:“自唐而至清,古代藝術理論家們分別從創造和欣賞的角度對意境進行過界說。從欣賞的角度來說,意境就是‘象外之象’;從創造的角度來說,意境就是情景交融?！?3其他幾部論述意境的專著,如韓林德的《境生象外》,蒲震元的《中國藝術意境論》,藍華增的《意境論》,薛福興的《東方神韻——意境論》,顧祖釗的《藝術至境論》等都把“情景交融”和“境生象外”看作意境的審美特征。陳伯海把意境的特征概括為“意與境會”和“境生象外”兩個方面。89在廣泛閱讀大量文獻的基礎上,我們發現情景交融與象外之象是意境的兩個主要特點。這兩個特征既有歷史淵源,又能簡明扼要地概括了意境的本質特征,提綱挈領地抓住了意境的生成機制?！耙馀c境會”關涉到審美主客體之間的關系,發端于心物感應,表現為情景交融。“境生象外”是意境生成的根本條件,表現為“象外之象”,關涉到實象與虛象之間的關系。虛象是建立在實象的基礎上而產生的,沒有后者便沒有前者;前者是判斷詩歌有無意境的重要標志,無前者,后者的象就無味。以上是意境的理論描述,在賈島的這首詩里意境是如何表現的呢?首先,在“意與境會”方面,詩人對隱者精神的景仰之情與高山白云等自然景物的描寫兩個方面有機地融為一體,主客體關系在心物感應、情景交融中達到物我統一,讓讀者覺得如見其人,如臨其境。在“境生象外”方面,詩中的意境是通過虛實相生而產生的:“不遇”是實,“遇”是虛;景物描寫是“實”,情感寄托是“虛”;詩中描寫的“松”與“童子”等五個意象是實,隱者的形象是虛。詩的意境與主旨關鍵不在“實”,而在于“虛”。詩表面上寫的拜訪隱者而沒有遇到,但實際上詩人遇到了什么呢?“他遇到的不是隱者的肉身,而是他的精神,他的情操,他的心靈中的精神世界。”53那么,隱者的精神世界又是通過什么生發出來的呢?答案就在于“境生象外”之中?！八伞?、“童子”、“藥”、“山”、“云”五個意象都是實象,也就是“象外之象”中的前一個“象”。這些象表面上好象與隱者沒有關系,實際上都是寫隱者,隱者的精神就蘊于這些意象之中。松樹的高潔,童子的純真,采藥的愛心,深山的清幽,白云的超脫,不都體現了隱者的精神風貌嗎?這“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隱者形象就是“象外之象”中的后一個“象”,即虛象。正因為它是虛象,整首詩的意境才深遠,才能給讀者留下無限豐富的想象空間。三、譯本選擇的原則與標準在解析原文的基礎上,我們再來看看譯文的情況。在考察這首詩的英譯本的時候,我們找到了18種不同的譯文,其譯者分別是WitterBynner、BurtonWatson、許淵沖(1988)、許淵沖(2000)、吳鈞陶、王大濂、孫大雨、萬昌盛、StephenOwen、GregWhincup、LouiseStrongHammond、徐忠杰、裘小龍、陳君樸、林健民、任治稷、唐一鶴,邢全臣。黃國文從語言分析與語篇分析中的話輪確定角度討論了其中的前8種譯本,沒有探討意象與意境問題。范存忠在用英文撰寫的CHINESEPOETRYANDENGLISHTRANSLATIONS中簡單評論了Hammond的譯文,指出譯者漏譯了很多東西,第一句在譯文中不見了蹤影,第三句意義沒有很好地得以表達,隱者的形象沒有在譯文中得到體現。15由此看來,很有必要從意境的角度對不同的譯詩進行美學上的審美價值判斷。就《尋隱者不遇》的十幾種譯文而言,判斷其翻譯質量的主要原則是看譯者有沒有譯出原詩的“象外之象”,即譯作能否通過實象的描寫讓讀者聯想生發出一位隱者的虛象來。因為這“象外之象”既是意境生成的根本條件,也是這首詩的主旨和精髓所在。若把意境當作詩歌翻譯批評的標準,我們需要把意境的審美內涵與生成因素具體化,否則就難以實現批評的客觀性、科學性和公正性。宗白華認為,“藝術意境不是一個單層的平面的自然的再現,而是一個境界層深的創構”。74這句話說明了意境是有不同層次的,其結構層次的劃分又依據意境的不同特點呈現出不同的表現形式。具體到賈島的這首詩來說,其意境首先可以分為“情景交融”和“象外之象”兩個基本層次,前者是意境生成的基本條件,后者是意境生成的必要條件。意境的這兩個審美層次具有層深的遞進關系,情景交融才能產生意象,有了意象才能產生意境。前者是后者的基礎,后者是前者的深化。四、華茲生的譯本解析在考察《尋隱者不遇》18種譯本的過程中,我們發現影響“情景交融”的生成要素有人稱代詞、敘事視點、事件場景三個方面,影響“象外之象”的生成要素有虛實相生與格式塔意象兩個方面。因此,意境的這五個方面構成了這首詩意境的批評標準。依據原詩意境的審美內涵以及譯詩意境的評價標準,我們選出了華茲生的譯文作為樣本來解析詩歌意境的“情景交融”與“象外之象”在譯詩中的再現情況。(一)間接引語:“證據”與“敘述”之間影響“情景交融”的生成要素有人稱代詞、敘事視點、事件場景三個方面,它們之間有密切的關聯性,前者會影響后者。人稱代詞如何添加直接影響了譯詩的敘述者、受述者與讀者等敘述主體,而敘事視點又與事件場景相互聯系。1.人稱代詞的增補。中國古典詩歌中省略或隱藏人稱代詞的現象相當普遍,賈島的這首詩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全詩四句,涉及三個人物,四個動詞,但詩中卻沒有一個人稱代詞。鑒于英漢兩種語言在人稱、時態、主語、單復數等形式上的巨大差異,譯詩增補人稱代詞在所難免。增補填補缺省的人稱代詞會影響到作者、隱含作者、敘述者、受述者、參與者、讀者等敘事人稱之間的關系,正如布斯說的那樣:“任何閱讀體驗中都具有作者、敘述者、其他人物、讀者四者之間含蓄的對話?！?75由此看來,古詩英譯中人稱代詞的增補是一個相當重要的問題,“作為語言差異的關鍵因素,敘事主體是否用代詞符碼呈現于譯文必然關系到詩歌美學價值的損益問題”。87針對這首詩的具體特點來說,譯者要做的不是避免使用人稱代詞,而是怎樣將人稱代詞填充化才能不影響意境的傳達。在人稱代詞的增補方面,華茲生(Burton)的英譯在“問童子”前添加了第一人稱代詞“I”,代表“隱含作者”,以與真正的作者區別開來;在“師”前添加了my,表明這句話是童子的直接引語;在“在”前添加了第三人稱代詞he,指代童子的師父;在“不知”前添加了“I”,代表童子。雖然譯文中出現了三個“I”,但所指并不混亂,讀者從問答結構中很容易看出這是隱含作者與童子之間的對話。根據華茲生的人稱代詞的增補情況,我們可以判斷是譯文運用的是問答體,而非便條體或轉述體。這三者的區別很重要,因為不同的文體直接影響意境的傳達。問答體的譯文把敘述者與童子的對話用直接引語傳達出來,讓讀者參與到詩中描述的事件中來,引導讀者隨著敘述者的觀察視點一起體驗尋訪隱者的全過程。便條體的譯文既改變了原詩的“意”,也改變了原詩的“境”,結果從根本上破壞了原詩的意境。在“意”方面。原詩抒發了對隱者的仰慕與贊美之情,而便條體的譯文表達的卻是因沒有見到隱者而產生的失望沮喪之意。在“境”方面,原詩的場景發生在“松樹下”與“此山中”,而譯詩卻成了追憶過去的記錄,事件發生的當下性不復存在。間接引語的譯文拉大了讀者與敘事事件之間的時間和空間距離,譯詩的語言是說明性的解釋語言,譯者似乎在告訴讀者過去發生的一件事,事件發生的情景交融性不復存在。2.敘事視點。相對于小說敘事的研究來說,詩歌敘事的研究是一個相當薄弱的領域,但也有一些學者關注這個問題。敘事視點是敘事學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借用華萊士的界定就是:“這個術語泛指敘述者與故事的關系的所有方面。視點包括距離(distance)(細節和意識描寫的詳略,密切還是疏遠),視角(perspective)或焦點(focus)(我們透過誰的眼睛來看——視覺角度),以及法國人所謂的聲音(voice)(敘述者的身份與位置)?！?48敘事視角首先是敘述者的人稱問題,分為第一人稱、第二人稱和第三人稱。在敘述人稱方面,譯者以第一人稱“I”作為敘述者(也就是前邊說的隱含作者),代表幕名而來的拜訪者,以此拉近與讀者的距離,仿佛讀者隨敘述者一起去拜訪隱者。譯詩中出現的參與者就是“童子”,他充當了另一個敘述者,起到了烘云托月的作用?！半[者”沒有以第二人稱you的身份出現,而是通過“我”與“童子”的三問三答的對話中間接呈現,這樣才能創造出虛實相生、含蓄無垠的意境。隱含作者與童子之間的直接對話具有演出的戲劇性效果,把一個若隱若現的隱者形象含蓄地呈現在讀者面前。整首詩具有直接的對話性,而不是敘述者一個人的獨白。與敘述者密切相關的是敘述接受者,也稱為受述者。敘述者是話語的講述者,他可以是真實的作者,也可以是隱含作者;受述者是聽者,是話語的接受者。敘述者代表的是“誰在說”,受述者代表的是“誰在聽”。黃國文根據敘述接受者的差異把8種譯文分成兩組:一組是把“隱者”看作敘述接受者,敘述者把他與隱者和童子的對話轉述給當時不在場的隱者聽;另一組的敘述接受者不明確。76在第一種情況下,譯者把隱者看作受述者,以第二人稱代詞you的形式指代隱者。這樣的譯文就變成了便條體或轉述體,情景交融的同時性與在場性就消失了。華茲生的譯文屬于第二組,譯者沒有把敘述者與童子的對話轉述給當時不在場的隱者聽,而是突出了敘述者與童子的對話性,讓讀者作為受述者參與到事件場景之中,直覺感悟對話之外的言外之意與詞外之情?！霸娙斯P下所造的‘境’,不僅使自己和風景相溝通,也使讀者和風景相溝通,還使詩人、風景和讀者三者相溝通,從而完成從景到境的創造過程。”49在華茲生的譯文中,敘述者、讀者與景物三者相融合了。敘述者就像一位導游,他引導讀者一起參與詩所描寫的情境之中,一同感悟,共同體驗。3.事件場景。關于情景交融的特點,王夫之的觀點比較有代表性:“情景名為二而實不可離,神于詩者妙合無垠。巧者則有情中景、景中情?！?《姜齋詩話》)這句話說出了情景交融所具有的情中帶景,景中含情的審美特征。如何才能實現情景交融呢?王夫之提出一個“現量”的概念來概括“即景會心”的審美關照過程。根據郁沅的研究成果,“‘現量’之景,既是即目所見之景,又是內心所表露之景,是‘心’‘物’在瞬間的一種拍合”。267王夫之借此概念來說明情景交融的審美關照之心理特點?！艾F量”實際上是一種感性直覺思維,“強調現時現地知覺的直觀性,不依賴于過去的經驗和知識”。269這里“現時”指向時間,與事件的過程有聯系;“現地”指向空間,與場景有聯系。合起來,“現地知覺的直觀性”指向時空一體性,體現了“境”的根本特征?！熬场蓖瑫r包含時間性和空間性的,“這一境在時間和空間上的開放性和廣延性直接指向意境的本質內涵”。25意境的時空一體性可以通過事件場景反映出來。譯者注意到了原詩中的“松下”與“此山中”兩個環境成分。譯文用Underthepines以及hereonthemountain—成功地再現了事件演出的場景,把時空融為一體,給讀者以親臨其境,如在眼前的直觀感受。讀者與詩中的人物沒有了時間與空間的距離,仿佛與童子同時站在山腳邊、松樹下,一同參與事件的演出。在這里,主客之間的關系消失了,讀者可以自由地進出詩的畫面中,使情境開放,感受事件場景之中蘊含的言外之情?！扒榫敖蝗诘年P鍵在于充分表現出景物與人的情感的“同構性”,而不在于一首詩除了純粹寫景以外非要加上一段通過辭情而來的直接的議論抒情?！?36賈島的這首詩的意境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很大程度上可以歸因于詩人把心中的情意隱藏于景物描寫中,沒有任何直接的議論抒情,情中帶景,景中含情,這正是景物與人的情感的“同構性”。(二)意象層面的意象重構意境最根本的特征是有象外之象,而產生象外之象的關鍵在于虛實相生。單個的意象只是意境的構成元素,整體意境的形成則需要格式塔意象的重構,隱者的形象就隱藏于由部分構成的整體之中。華茲生的譯本具有象外之象,其生成機制可以從虛實相生和格式塔意象兩方面得到體現。1.虛實相生。意境的虛實相生歸根結底是在隱與顯、藏與露、虛與實、情與景、形與神等一系列對立統一的矛盾體中實現的。正因為如此,詩歌才會產生含蓄無垠、曲徑通幽的藝術效果。情景交融的結果是意象的形成,而意象又是產生象外之象的關鍵?！耙庀蟮奶搶嵪嗌纬傻囊饩车目侦`之美是意象意境化的又一特征?！?22為何意象能化實為虛產生意境呢?筆者認為,意象之所以能生發出意境來,其奧妙在于意象的隱喻與象征意義。江柳指出:“象征,擬人,它在詩中如果是唯一的意象或主要意象,它就決定了整體意境必然產生有象外之象,象外之意。讀者如果能夠聯想其象、悟得其理、深得其情,那就進入了最高的審美境界,感到其味無窮了?！?4這里的“擬人”是比喻,也兼有象征的內涵。這些都說明意象的功能已經超越了它的字面意思,承載著十分豐富的情感寄托?！八伞笔浅裁撍?高潔堅韌的象征;“采藥”是對生命永恒的渴望,精神自由的追求;“童子”意味著天真自然,不沾塵俗市儈之氣,同時與下句中的“師”形成一種特殊的人際關系;“山”是隱者心靈的居所,精神的棲居之地;“云”象征著隱者生活的悠閑自得,若隱若現。在譯文中,華茲生用帶有定冠詞的復數形式thepines特指“松”的高潔精神,具有象征意義。在“童子”的幾種譯法中,pupil與teacher相對應,形成teacher-pupil的師生之間的學習關系;master與disciple相對應,形成master-disciple師徒之間的宗教衣缽關系;而boy與lad則較寬泛,與teacher與master無直接的對應關系。從詩中隱者的地位來看,他與童子之間應該是master與disciple的傳道求仙的衣缽繼承關系。因此,筆者主張把“童子”譯為disciple,以烘托出hermit的隱形遁世與超塵拔俗。“山”的意象選擇mountains為好,不宜譯為hills,否則就不能傳達出隱者形象的高山仰止與神秘莫測。最后,詩中的“云”用復數形式clouds譯較好,這樣能與原文的“云深”相呼應,同時又能與山結合在一起,描繪出一幅有松,有云,有山的山水畫,而隱者的形象就隱藏在畫面的空白處。2.格式塔意象之“出”。從意象與意境之間的關系來看,意象只是意境的構成元素,有意象未必就有意境,“意境好比一座完整的建筑,意象只是構成這建筑的一些磚石。”55所以,相對于意象來說,意境的范圍比較大,通常指整首詩或篇章,而意象則是構成意境的元素,兩者在層次和結構上存在一大一小以及部分與整體的關系。在賈島的詩中,“松”、“童子”等只是個體意象,分別象征了隱者的某一方面的精神風貌,只有把五個意象看做一個整體,隱者的形象才能生發出來。這整體意象又稱為格式塔意象。正如孟瑾和馮斗所說:“意境和格式塔意象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