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張愛玲《色戒》的電影改編

最近，最受歡迎的話題可以是中國導演李安在《色戒》中創作的小說。這一部電影在第64屆世界金獎獎和第44屆臺灣金獎章中演出。它描述了日本傀儡和上海間諜的故事，并描述了人們之間復雜的關系。李安加上張愛玲、敏感的題材以及作為賣點的情欲戲分，使得人們在關注影片的同時，又將目光轉向張愛玲和她的小說《色戒》。出身于上世紀20年代一個沒落的貴族之家的張愛玲，自幼喜好文學，1943年在周瘦鵑主編的《紫羅蘭》雜志上發表了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并一炮而紅。其后發表的《傾城之戀》、《金鎖記》等都是她在此黃金時期的代表作。張愛玲的作品，既有中國古典文學的根底，又突出運用了西方現代派心理描寫技巧。由于其寫作生涯開始于為上海的西文報紙撰寫劇評影評，也曾編寫電影劇本，其小說創作多取材于上海、香港，在普通人中尋找“傳奇”，人物命運富傳奇色彩，小說畫面感極強，意象清晰而文字極富跳躍性，本身就似是一幕幕電影畫面，她的作品也一直甚得電影編導青睞。如在《色戒》之前，根據她的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改編的同名電影，就曾令女星陳沖獲得1994年的臺灣金馬獎最佳女主角?！渡洹凡⒎菑垚哿岬拇碜?，但卻是她寫得最老到的一部。小說從50年代成形，歷經近30年的修改，文風簡潔硬朗，情節交待和故事敘述非常嫻熟。但簡潔之中，又預留了諸多的想像和補白空間，加上小說題材的敏感和小說電影畫面般的呈現，都為電影改編和執導提供了很大的發揮空間。李安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曾說過，他的電影基本尊重了張愛玲的原著，但要把這部作品的血肉弄出來，對作品的合理性做些鋪墊，以把“張愛玲內心的東西”演出來。我們可以看到，李安的電影在小說的基礎之上，大體還原了張愛玲小說的風貌，圓轉了小說交待不夠明朗的地方，使整個故事更流暢、完整，并用他更擅長的電影語言將人性的復雜、情與欲的沖突更直接、更清晰地呈現在觀眾面前，少了一絲張愛玲式的冷峻與決絕，多了一絲李安式的溫情與體諒。女性成為使用改造計劃的引人者《色戒》講述了20世紀40年代初抗戰時期的舊上海，帶有些許“間諜”元素的悲劇故事：一幫愛國大學生派出女學生王佳芝扮成少婦，施展美人計欲刺殺汪精衛屬下特務首腦易先生，幾經牽線與易太太成為朋友，不想因易先生突然離港，計劃落空。后計劃再度在上海開始實施，王佳芝假裝跑單幫而住進易先生家中，經年余精心鋪排，成功引易先生到一家珠寶店，由同謀下手刺殺對方。但王佳芝在易先生為其買鉆戒的過程中突然覺得“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因而改變初衷，竟通知易先生逃跑，使暗殺計劃功敗垂成。易先生脫離險境后將王佳芝一幫人趕盡殺絕。故事并不復雜，卻將政治、國家民族情感和男女愛情巧妙糅合在了一起，敏感的題材，加上張愛玲自己與胡蘭成之間那段頗受人非議的感情，使得小說下筆謹慎，很多描寫（如人物關系和內心情感）曖昧不清，語言表述較模糊，人物的心理波動和情節發展又比較跳躍，小說寓意也很隱晦。情節的跳躍性首先體現在王佳芝形象的塑造上，人物的性格和心理從人物甫一出場即已定型，王佳芝如何從當初一名單純的愛國女大學生，到有勇氣犧牲自己的貞操和名譽去成為一場暗殺計劃的主角，如何周旋于一群貴婦中，而又完成色誘大漢奸的任務，以至于最后為何深陷角色難以自拔，她的內心發展和變化，在小說中只有極少的鋪墊和暗示，這一方面形成了小說極簡潔冷靜的敘事風格，另一方面也為電影改編提供了較多的創作和想像空間。在人物關系的交待上，對于王佳芝與鄺裕民之間的情感關系，小說描寫得也較為跳躍含糊，只有只言片語的暗示，如為了成功地施展美人計，王佳芝不得不提前培養性經驗，不情愿地失身于劇社的另一同學，卻感受到其他人委瑣“異樣”的眼光，以至于王佳芝在跟易先生幽會時，“就連現在想起來，也還像給針扎了一下，馬上看見那些人可憎的眼光打量著她，帶著點會心的微笑，連鄺裕民在內”。似乎暗示著王佳芝與鄺裕民之間有著特殊的關系。而暗殺計劃從香港轉到上海后，最后時刻佳芝情感突然轉變，變計放走易先生，小說描寫之前佳芝在珠寶店的心理活動時，也隱約透露出她與鄺裕民這段似有似無的感情：“有一陣子她以為她可能會喜歡鄺裕民，結果后來恨他，恨他跟那些別人一樣?！彼秊楹翁貏e在意鄺裕民看她的眼光？是不是正因為對鄺裕民的由愛生恨，或是愛而不得，導致她將易先生那“溫柔憐惜的神氣”誤解為對她的愛，因而臨時改變想法，令整件事情出現戲劇性的逆轉？這些都給讀者以較大的遐想空間。在珠寶店里，“他的側影迎著臺燈，目光下視，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頰上，在她看來是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這個人是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辈㈦S即通知易先生“快走”，至此，女人情懷戰勝了愛國大義，暗殺計劃功敗垂成。這段文字的描述，和它的結局一樣，實在突兀。王佳芝何以在關鍵時刻突然逆轉，僅僅是因為易先生送她的昂貴鉆戒和他那溫柔的側臉嗎？人物這微妙然而翻天覆地的心理變化，在小說中仿佛一瞬間就發生了，然而并不是無跡可尋：第一次事敗之后，王佳芝從心里感覺到了劇團其他同學對她的“異樣”目光，對于自己的失身，曾經的熱情，產生了深深的困惑和迷茫，然而當事情又現轉機時，她還是義不容辭地再度參與進來，只是：“事實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郁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边@段話似乎暗示著王佳芝與易先生的相處，反而帶給她與劇團那些所謂志同道合的同學們不曾有的輕松和心靈的解脫，這就為兩個人的真實感情提供了一定的想像空間。而在珠寶店時，作家又借用了“到女人心里去的路通過陰道”來讓王佳芝自己反思：“那，難道她有點愛上了老易？她不信，但是也無法斬釘截鐵地說不是。”這些顯然有著言外之意的片段，其實為結尾的突轉提供了一定的心理依據，也為電影的改編提供了相當大的想像空間。小說結尾，易先生微笑著覺得：王佳芝還是真愛他的，她是他生平第一個紅粉知己，雖然她恨他，她最后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系，虎與倀的關系，最終極的占有。這種結局顯示了張愛玲對人性的獨到見識，對于女人和男人本性的看法。女人終究是感情的動物，在家國大義前也只是這樣的女人；而男人如易先生，也不過是冷血的、以征服女人為成就的動物。以犧牲自己的愛情、革命和生命為代價來成全他的王佳芝對于他來說，就只是一個男人中年以后居然還會有的奇妙“遇合”。如何展現易先生豐富復雜的內心世界，也是電影改編者的一大寶藏?！笆дZ”的心理轉變：從物質性到人心影片開頭是這樣一組鏡頭：一個革命黨人仇恨的眼神；然后是汪精衛偽政府官邸的全景：四周圍著鐵絲網；幾個特務聚在一起，低著頭，陰沉著臉；一群打手拿著機槍臨窗而站，時刻都處在戒備狀態中；幾個人牽著狼犬在院里四處走動；天空灰蒙蒙的，一片陰霾。這突出了電影（也是小說）所處的時代背景及其基調：抗戰時期的灰色及壓抑。這種補充顯然是必要的，它對于渲染人物壓抑陰暗的內心，起到了點睛作用。李安在電影中對這場暗殺安排了一個較合理的背景：一群流落在香港的嶺南大學文藝青年，為了表達他們肯為國家犧牲和奉獻的心情，決定干一件大事：刺殺汪偽政權的一個漢奸易先生。領導人叫鄺裕民，他因哥哥被日本兵殺害，一心想參軍去抗日，但不被允許；作為劇團的當家花旦，王佳芝也有著自己不幸的身世：母親去世，父親再婚去了英國，自己被孤身一人遺棄在香港。作為一個年輕貌美卻缺乏愛的女孩，因為愿意為自己喜歡的男孩鄺裕民做點事，所以才會參與并成為美人計的主角；為了更好地實施美人計，又不得不提前失身于人，王佳芝期望這人會是她愛戀的鄺裕民，可鄺裕民不敢這么做，因為他是領導，他怕別人說他有私心，所以猥瑣的梁閏生做了這件事。王佳芝和鄺裕民的內心都很痛苦和難受，佳芝因此對鄺裕民有了“抱怨和失望”，這也為最后王佳芝會被易先生輕而易舉地打動埋下了最關鍵的伏筆。所以三年后的上海，當鄺裕民鼓足勇氣向佳芝表達愛意時，佳芝推開了他說道：“為什么當初不是你？”隨后增加的一場戲同樣為王佳芝的心理發展提供了合理的理由和解釋：在王佳芝剛剛獲得易先生好感的時候，易先生一家突然回了上海。當幾個大學生發現自己的暗殺計劃流產，又面臨著一個叫老曹的漢奸告發的時候，即群起而攻上演了一場群體殺人戲。這場戲拍得壓抑陰沉，極其血腥。這一幕被王佳芝看在眼里，引起的卻是失望、害怕、恐懼……的情緒。她不懂得救亡的大道理，她的愛國心是單純的，為所愛的人而愿意去做；她的初衷也是單純的，因為太孤獨、寂寞，太缺少親人的關注，心需要找一個依靠和目標，然而現實卻是如此地殘酷，人性是如此地可怕。在盲目的浪漫的愛國主義情緒下，潛伏的卻是獸性與暴力。王佳芝這才發現，自己與劇團的其他人，其實有著太多的隔閡，她的愛情幻想令自己成為他人愛國激情的工具。上海，在重慶中統局的安排下，重新啟動了暗殺易先生的計劃，王佳芝繼續負責引誘易先生并提供暗殺機會。隨著與易先生的親密接觸，她慢慢發現這個侵略者扶持下的傀儡政府的特務頭子，一個始終生活在黑暗中又始終畏懼黑暗的男人，是一個渴望理解卻不信任任何人、內心充滿了絕望孤獨和恐慌的脆弱男人。他對王佳芝從最初的戒備、防范到后來的信任，其心理變化有著清晰的發展過程。為了展示王佳芝與易先生的心理之戰和情感發展，李安設置了電影中最為吸人眼球的三場情欲戲，不同的情欲方式，表現出二人情感的發展和心靈的彼此靠近。佳芝慢慢發現，這個男人其實和自己一樣，不過是一顆他人利用的棋子，對未來充滿恐懼和不確定，內心一樣的寂寞，一樣需要愛的關懷和溫暖。為了說明這一點，李安甚至安排了日本藝妓館王佳芝唱歌一幕，王佳芝和易先生關于“妓女”和“老娼妓”的對話，其實充分說明了二人對自己身份的共同感受，而王佳芝的歌和易先生的淚不過更透徹地表現出兩人內心的互相依靠和取暖。情欲戲之外，李安還充分運用色彩的變換來加以詮釋———前期易先生身處的環境與色調都是冷色調，非夜即雨，以凸顯人物內心的黑暗陰郁，到了后來與王佳芝情愫漸生，色調逐漸明朗，珠寶店二人鑲鉆戒一段，更是全片色彩最溫暖的片段。電影安排王佳芝直抒胸臆，表露心跡，當她隱隱感到自己有可能愛上了易先生時，遂請求組織上立刻采取刺殺易先生的行動以結束這個“美人計”。但是中統部門吳先生認為王佳芝還可以從易先生那里獲得更多情報，所以要王佳芝繼續扮演易先生的情婦角色，并且告誡她要忠誠。王佳芝進退兩難，她很痛苦，幾近崩潰，爆發道：“取得他的信任，不僅要讓他鉆進我的身體，更要讓他鉆進我的心……我真盼望你們馬上沖進來，一槍打爆他的頭，把他的腦漿和液體全都打在我的身上……”這段歇斯底里的自白，更清楚地呈現出王佳芝的情感變化和內心煎熬。最終，刺殺易先生的行動被王佳芝安排在一個珠寶店里面，當她戴上易先生送給她的巨大鉆戒時，這時候小說中描寫的令佳芝心動的側影變成了電影中易先生眼中她從未見過的溫柔眼神，她從易先生的眼里恍惚看到了“真愛”。女人的本能使她的嘴里含糊不清地吐出“快走”二字，狡猾的易先生奪門而出。放走易先生后，王佳芝站在大街上，一輛一輛的人力車呼嘯而過，夕陽在樓上時隱時現，終于一輛車子劃著圈停下，馱著她劃圈離去，人力車飛快的流動以及車上快速轉動的風車的畫面，好像女主人公此時那種擺脫千鈞重負后的“輕松”心情。背景音樂也變得越來越輕快，似乎是女主角對壓力的一種釋放———就在她要脫離危險地帶時，一條封鎖線擋住了她的出路，她拿出了毒藥，但她沒吞下去，畫面在這一刻定格。這場戲就像在演繹昆德拉的那句話：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就這樣，國家還是個人，愛或是不愛，一切，都有了清晰的呈現。暗殺計劃失敗，佳芝和她的同志都被捕并立刻槍決，槍決令是易先生親自簽發的。晚上，易先生回到家，走進佳芝的房間，坐在她的床前，默默地用手撫摸她睡過的床單。這時槍決佳芝的十點鐘聲響過，易先生走到窗前，望向窗外，眼淚從他瘦削的面頰滑下……大幕徐徐拉開，學生模樣的王佳芝以麥太太的行頭粉墨登場；結尾，大幕緩緩垂下，王佳芝倒在血泊中，只有一個男人為她默默拭淚———這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特務頭子，可流淚的那一刻，他是一個情深意重的男子。就這樣，與小說中張愛玲對男人的決絕斷論不同，李安多了一些悲憫和寬容，他更愿面對人性的復雜，一個帶著對國家民族的負罪感，整日生活在恐懼和死亡中的漢奸原來也那么地茫然無助，孤獨脆弱，他也曾內心充滿溫情，也肯為情落淚，而這一滴淚，又在殘忍的殺戮之中，帶給人們多么溫暖的感覺！在這里，普遍的人性超越了階級仇恨和民族大義。這里，也是李安與張愛玲最大的分水嶺，在張愛玲令人徹骨冰冷的地方，李安以他的溫暖給了俗世的男女們更多的希望。雖然有著抗日的背景、除奸的題材，張愛玲的《色戒》要寫的仍是活生生的普通人的人性，寫的是愛，是出賣和背叛。世人眼中浪漫美麗的愛情，到了張愛玲的筆下，也不過是男女之間占有和被占有的關系，是獵人與獵物的關系。在這樣的時代里，女性的愛情是悲涼的，這是張愛玲的主題?！渡洹泛芏蹋墒菍懙媚敲葱⌒目b密，里面隱藏了太多的情感，太多張愛玲欲言又止的內心。電影和小說是完全不同的藝術，張愛玲對很多東西可以“云淡風輕”，李安卻不能，不然沒看過原著的觀眾一定會“云里霧里”。面對不同層次、不同地域、不同文化的觀眾群，電影必須用直觀的光影和音樂來表述，必須更直接、更脈絡清晰地敘述故事，表現人物。幸而，張愛玲在短短的小說里，留下了太多的線眼，太多的空白，讓李安得以充分地延伸，充分地補白，自由地想像，最終，令一切都有了令人信服的解釋。不難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