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重構在場的過去論《接骨師之女》中的記憶

“我知道這些事，但我不記得有一個姓氏。”1美國著名華裔作家譚恩美(AmyTan)在其代表作《接骨師之女》(TheBonesetter’sDaughter,2001)中以遺忘家族姓氏的懸念開啟通往過去的閘門,通過回憶重構過去,經由過去選擇記憶。本文將從母親茹靈的回憶入手,分析她找尋姓氏、重識認同的過程,進而揭示記憶在個體與集體的溝通中的意義、在當下與過去和將來的傳承中的價值。記憶,從已掌握的國內外研究資料來看,雖是人類心智活動的一種,代表著個體對其過去的活動、感受、經驗的印象累積,但更多地是在社會框架下被用于探討某一群體或社會整體的全部知識的總和,即集體記憶或文化記憶。法國社會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Halbwachs)在其影響深遠的《論集體記憶》(OnCollectiveMemory,1992)中認為,“群體的記憶是通過個體記憶來實現的,并且在個體記憶之中體現自身。”71一方面,個體記憶以各種形式聚合,形成整個集體的記憶;另一方面,集體記憶為個體記憶提供豐富的素材,并且憑借強勢的記憶模式影響個體記憶的形成過程。由此,個體記憶和集體記憶互為因果,在保持各自特征的同時相互溝通,尤其是在記憶的內容和結構上存在著諸多重合73。《接骨師之女》共五個部分,即引子“真”、主體(由三個部分構成)和尾聲。其中,引子和主體的第二部分是茹靈以第一人稱“我”講述的回憶,其余三個部分均是作家采用第三人稱敘述的祖母寶姨、茹靈和女兒露絲的故事。前者多為母親的個體記憶,后者由三代女性的個體記憶和有關中華民族的集體記憶相互交織,兩者共同構成交互式的結構。而且,由于個體記憶往往是零散的、復雜的,甚至是模糊不清的,三代女性都通過講述重新理順凌亂的記憶儲備,使之條理化、清晰化。也正是在講述的過程中,語言里深刻的、內在的集體敘述模式內化于個體的無意識,不經意間控制了個體的記憶。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無論個體還是集體,都存在于記憶的社會框架中(1),并憑借之定位自身、重構過去。一記憶與家族認同的家庭框架“根據母親的宇宙觀,整個世界都在跟她對著干,誰也改變不了這種狀況,因為這是一道毒咒。”37茹靈相信,凡事都是上天注定的,而她的命運則由一道家族的詛咒所左右。正因未能歸還先人的尸骨,茹靈及其子孫都無法逃脫鬼魂的毒咒,一生都要受到死亡和霉運的困擾。宿命論和因果報應典型地代表著中國式的宇宙觀,并深入地滲透到茹靈的個體記憶中(1)。茹靈的個人記憶充溢著中國式宇宙觀中的宿命論。宿命論認為,人的命運,包括個人的生死禍福、貧富貴賤,以及無法預知、不可改變的遭遇,都是由某種不可知的力量決定。在小說主體的第一部分中,茹靈已經年過八旬,患有老年癡呆癥,遺忘侵蝕著她的大腦。然而,當她回憶起過往時,過去的一切卻歷歷在目。茹靈出生于北京盧溝橋附近的一個制墨世家,歷經喪父喪母喪夫、家道中落的悲慘際遇后,在中國大陸解放之前遠渡重洋來到美國。之后,第二任丈夫去世,不得不與女兒相依為命,艱難度日。茹靈把自己屢遭的不幸歸結為家族的宿命,“除非把骨頭物歸原主,不然他決不會放過我們的。下一個就是你,我們家將來的子孫后代也脫不了咒怨。”48即便移民“天堂”一般的美國五十余年,她的宿命依然早已注定,祖先的詛咒仍舊陰魂不散,命運與詛咒糾纏不清。可見,茹靈“東方人天馬行空的思維方式”39,如鬼魂、毒咒、厄運、自殺等,早已內化于她的個體無意識中,并被用于解釋她在美國生活的種種不幸與不適。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她對個人經歷的回憶是由當下的美國生活所激發,而且她有關過去的記憶和現在的不如意都脫離不了左右家族命運的毒咒。于是,中國式宇宙觀中的宿命論可被視為茹靈記憶的社會框架,決定著她能夠回憶什么,以什么方式回憶。茹靈的家庭記憶遵循著中國式宇宙觀中的因果報應。“人應該知道凡事都有個來由。來由不同,結果就不同。”131在小說主體的第二部分中,茹靈以“我”的口吻講述那些不應該忘記的“來由”,并通過溝通記憶確保家族認同的連續性。家庭成員之間的溝通由作為記憶存儲器的語言連接,經不斷的重復在相互之間的交流中重構、鞏固記憶。茹靈的母親寶姨告訴她,對于接骨師家族來說,醫治骨傷的“龍骨”及其埋葬的地點“猴嘴洞”都是家族傳統的一部分。這里的“龍骨”和“猴嘴洞”就像觸發器一樣不時地激活處于休眠狀態中的記憶碎片,繼而將之吸收為個人記憶的內容,提升到家族認同的維度。“龍骨”之于接骨師家族的意義在母女倆的對話中被反復提及,自然而然地也就成為茹靈自我意識和家族觀念的重要組成。然而,祖父的托夢改變了家族的命運。事實上,這些“龍骨”是他們先人的骨頭,而且“把死人的尸骨分開是要倒霉的”138。可是,茹靈為了自己的新生不顧寶姨的反對,不僅沒有歸還尸骨,而且決心嫁給仇人的兒子,最終導致她的親生母親自殺而亡。因未歸還“龍骨”而招致毒咒的果在“我”的自述和家庭成員對話的語言編碼中得以溝通、傳遞,并以悲劇性的事實現身說法教育作為傾聽者的家庭后代露絲,使之無法改變中國人被動、任命的性格特征。接骨師家族的宿命和關乎“龍骨”的因果都是中國式宇宙觀的突出表現,在自述人茹靈的回憶中從經歷變成故事、由語言重構過去,并為當下的判斷和行為提供基礎。這種由“記憶、錯覺、少量不定的信息、態度和價值構成”的過去,被海登·懷特(HaydenWhite)稱為“實用的過去”(thepracticalpast),服務于當下,聯系著現在與將來。二漢字是家庭記憶的傳統,也是家族歷史、集體認同的現實依據“(姓氏)它藏在我記憶里最深的一層,我怎么也找不到。”1姓氏是家庭聯系的紐帶、家族文化的載體,不僅保持著基于自然血親的承繼關系,而且增強著人們的家族觀念和集體意識。一旦丟失或遺忘家族的姓氏,個體將無法尋得自身的歸屬,求得祖先的佑護。通過回憶,茹靈重拾母親的姓氏,證實她的存在,并與女兒一同擔負起維系家族文化傳統的重任。茹靈記不起母親的姓氏,這并非器質性健忘癥所致,而是她視之如珍寶,將之藏得太深、太久,以致幾乎遺忘曾經擁有之。她擔心寶姨的姓氏消失不見,迫切地想要找回她記起過成百上千次的那個字。“永遠不要忘記這個姓氏”4,這不僅僅是寶姨的囑咐,更是她存在的痕跡。“她生活過,可是沒有留下名字,無法將名字與她的面容對應起來,不能歸屬于某個族姓,她活在這世上的痕跡許多都消失不見了。”274為了證明母親的存在,茹靈珍惜著與寶姨相關的所有事物,比如她留下的照片、手稿、甲骨等,希望能夠從中找回她的痕跡、她的姓氏。其中,漢字是小說中三代女性在溝通回憶中固著的結晶點,既能鮮活地保存家庭記憶,又能不斷地延續家族傳統。漢字是記載家族姓氏的書寫符號。古曰,姓者,統其祖考其之所自出;氏者,別其子孫之所自分。姓氏所表現的是生命遺傳的延續和血緣文化的痕跡,兩者均以文字為載體,記錄著家族的形成,凝聚著族人的認同。茹靈家族的姓氏“谷”字可被理解為兩山間的夾道或流水道,字義與其世代居住的村鎮地形相符,而且,代表著家族姓氏的文字符號“谷”與祖傳的行當“接骨”的“骨”字同音異義。“谷”從音形兩個方面巧妙地揭示出茹靈家族的源流,并在家族祭祀的儀式中保持和傳承著家族的傳統。寶姨曾將家族的姓氏寫給茹靈看,試圖以物化的文字加深女兒的記憶。她還把寫有家族姓氏的紙片放在祭拜祖先的供桌上,再三禮拜,并反復叮囑女兒牢記所有接骨師共同擁有的姓氏。中國漢字通過特有的象形表意形聲的記憶圖像激活了被過去掩埋的家族姓氏,使之在子孫后代的心中刻下永不磨滅的印記。漢字是詮釋家族姓氏的語言媒介。對于中華民族的各族人民來說,姓氏是血緣親族,甚至政治、經濟、軍事共同體的核心,而名字也是獨立個體的標志、自我身份的象征,兩者都由漢字表示,受漢字字義的影響。在小說臨近尾聲的部分,茹靈無意間說出家族的姓氏“谷”和寶姨的名字“鎏信”。“谷”與“骨”同音,意指英文中的“character”(性格)。結合文本不難看出,寶姨、茹靈和露絲三代女性正是在溝通回憶中重新認識她們骨子里一脈相承的性格,最終通過相互諒解合而為一。寶姨的名字“鎏信”并非帶來惡兆的“流星”,相反,卻寓意著“真誠”,并與引子“真”遙相呼應。母親曾經生活過,她的家族姓氏也真正存在過,這不僅對于茹靈,甚至對于露絲,都證明了家族記憶的真實性。可見,由漢字所構建的家族記憶是個體成員自我證實的不可或缺的證據,也是家族歷史、集體認同現實檢驗的必不可少的論據。記住的事情固然被人珍愛,但并不是說,遺忘的東西就不被人珍惜。就像母親的姓氏,茹靈在記憶深處珍藏著,甚至有可能忘卻。然而,借助特殊事物(結晶點),個體能夠從當下出發在回憶中召回、銘記過去。繼而,家族內部有著共同過去、相同歷史的個體將會通過溝通鞏固家族傳統、凝聚集體認同。三建立在家族記憶的基礎上的家庭記憶“(甲骨)這東西曾經屬于我母親,我外祖父。它是連接我跟親人祖先的紐帶。”232骨,茹靈家族的祖傳行當與它分不開,家族的毒咒因它而起,茹靈的自由之身以賣掉它為代價,最終也由它揭開家族姓氏的謎團。不僅如此,骨還與中華民族最古老的文字“甲骨文”相關,跟中國現代史上發掘的“北京人頭蓋骨”相連。骨承載著家族的過去、民族的歷史,而且牽連著母國與移民國,維系著過去、現在與將來。作為家族記憶載體的骨經個人記憶被激活,在成員之間不斷的溝通中被賦予鮮活的意義。首先,骨在母女之間的交流中首次以感性的痕跡出現。剛滿11歲那年,露絲為了讓茹靈同意她去看《綠野仙蹤》,假借寶姨之口在沙盤上寫下了G-O-O(“好”)。還沒等她寫完,茹靈大叫,“Goo!骨在中文里是骨頭的意思。這跟骨頭有什么關系?這跟接骨師的家族有關嗎?”98雖然這在露絲看來是機緣巧合,或許她根本不知道中文里的“骨”字,但是,“G-O-O”的聲形在她的記憶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這種感性回憶將會隨著她對接骨師家族的過去的了解而逐步轉化為語言回憶。其次,骨通過語言編碼的回憶傳遞著家族的過去。由骨激發的感性回憶建立在個人的經驗之上,抓住的是個人對過去事件的個體感知,一旦被講述出來就進入了語言交流的社會框架中。在茹靈的手稿中,骨貫穿個人記憶的始終,成為家族記憶的物質載體。據她回憶,龍骨是祖父家族的傳家之寶,具有神力的藥材,幾乎能治百病。就連埋藏龍骨的洞穴也是接骨師家族傳統的一部分,代代相傳,最后由祖父傳給母親。關于“骨”的記憶被重新改寫,它不再是聲形劃過大腦的痕跡,而是古老、神奇的家傳物件。在祖父托夢給母親之后,茹靈又被告知龍骨是先人的骨頭,把死人的尸骨分開是要受到祖宗的詛咒的。這一毒咒陰魂不散,不但能夠穿越時空,也能夠飄洋過海,隨著茹靈移入美國。家族的記憶濃縮成祖先的毒咒,經龍骨、尸骨存儲,并將其相伴而生的恐懼、宿命傳遞給接骨師家族的子孫后代。再次,骨傳達出渴望新生、放手過去的迫切愿望。茹靈,身為接骨師家族的后人,承載著無法釋懷的過去、揮之不去的毒咒。但是,她出于年少的叛逆,并不認命,總是渴望新生。尤其是在育嬰堂,茹靈接受基督思想、美國夢想的熏陶,與開京展開刻骨銘心的愛情,和育嬰堂的修女、老師、學生培養出濃于骨肉親情的友情,這些都促使她暫時放下過去,迎接轉變。然而,不幸的是,開京為了保護“北京人頭蓋骨”的遺址犧牲了,育嬰堂也因日本人的侵華戰爭而解散。茹靈為開京的墓獻上甲骨,以便留住記憶,避免遺忘。就連她的最后一塊刻有文字的甲骨也在香港被賣掉以換取自由之身,前往沒有鬼魂也沒有毒咒的“天堂”美國。在茹靈有關育嬰堂的這段記憶中,骨不再是舊時代、舊社會的遺物,而是銘刻著她性格成熟、思想轉變的紀念物。骨最終留在了母國(具有特殊意義的中國香港),它為回憶者和傾聽者重構過去提供了依托,也為母國文化與移民文化搭建起交流的橋梁。最后,骨積淀著中華民族悠久而神秘的文化記憶。作為中華民族文化的沉積物,無論是甲骨,還是北京人頭蓋骨,都已超越個體記憶,上升為具有固定化、象征性的文化記憶。文化記憶不同于個人記憶,記載的是發生在絕對過去的事件,被締造成高度成型的傳統編碼或演示,以保證和延續社會認同25。甲骨,茹靈回憶道,上面有著古代的文字和用于占卜的裂痕。顯然,有關甲骨的回憶符合中華民族對這一文化沉積物的傳統語言編碼,而且不需要借助任何個人經驗就能進入共同回憶,并通過物質符號(甲骨文)在代際間重復交流的方式變得更加穩固。然而,涉及北京人頭蓋骨的某些描述卻與史料不符,作家甚至把茹靈擺脫毒咒、追求新生的轉變置于發掘和保衛北京人頭蓋骨的戰爭背景之下,不免有些牽強。但不難推測,作家此處的用意是利用讀者頭腦中共有的文化記憶,共同“制造”交織著個人記憶與集體記憶的回憶圖像,從而實現個體記憶對集體記憶的滲透、過去對現在的介入。四研究女性記憶的方式在中國式宇宙觀的社會框架下,茹靈回憶著過去,試圖找到珍藏著但可能遺忘的家族姓氏。姓氏是家族的紐帶,不僅能夠證明個體的獨特存在,而且能夠保存家庭記憶、延續家族傳統。在《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