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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檔簡介
象棋的故事今天午夜有一艘巨型客輪將從紐約駛往布宜諾斯艾利斯。輪船即將起錨,此刻船上船下呈現·一派常見的緊張和繁忙景象:碼頭上位朋友送行的客人·擁擠不堪·,歪戴著帽子的電報投遞員穿過一個個休息室,高聲喊著旅客的名字;有的旅客拽著箱子,手里拿著鮮花;孩子們好奇的在客輪的階梯上跑上跑下·,樂隊不知疲倦的在甲板上賣勁的演奏。我們站在上層甲板上同一位朋友聊天,稍稍避開這喧嚷的人群,這時,我們身旁閃光燈刺目的閃了兩三下-大概是某位知名人士在起航前的一刻還在接受記者的快速采訪和拍照。我的朋友朝那邊看了看,笑著說:“岑多維奇在您船上,他可是個罕見的怪物。“聽到他的話,我臉上顯示出十分不解的表情,所以他接著便解釋道:”米爾柯.岑多維奇是國際象棋世界冠軍。他在美國從東向西的巡回比賽中取得全勝。現在要乘船到阿根廷去奪取新的勝利。“經他一說,我真想起了這位年輕的世界冠軍,甚至還記起了他的一鳴驚人,名滿天下的若干細節,我的朋友看報要比我仔細的多,所以能拿好多奇聞軼事來補充我那點微不足道的細節。大約一年以前,岑多維奇一下子就躋身于阿謬欣,卡帕布蘭卡,塔爾塔科威爾,拉斯克,波戈留波夫等久負盛名的棋壇高手行列。自從七歲神童列舍夫斯基在1922年紐約國際象棋比賽中一鳴驚人以來,棋壇上還從來沒有因為哪位無名之輩的闖入名聲顯赫的高手行列之中而引起這么大的轟動。因為岑多維奇的智力素質一開始絕不會預示他的前程會那么·光彩奪目,平步青云。他不久就露餡了:這位國際象棋大師平常無論用哪種語言都無法寫出一句沒有錯誤的句子,正如一位被他惹惱的棋手尖刻地嘲諷的那樣,“在任何方面,他都全方位的缺少教養。“他父親是多瑙河上一名赤貧的南斯拉夫船夫,一天夜里小船被一艘運糧食的船撞翻了,父親遇難,當地那個偏僻小村里的神父出于同情,便收養了這個當時才十二歲的孩子。這位好心的神父想方設法地給他輔導,以彌補他不愛說話,有點遲鈍,腦門很寬的孩子在村里未能學會的功課。但是,神父的心血全都白費了。岑多維奇兩眼瞪著那幾個給他講了上百遍的字總還是不認識,課堂上講的最簡單的東西,他那遲鈍的腦袋也理解不了。他已經十四歲了,算數還得靠掰指頭,讀書看報對于這個半大不小的孩子來說是最為費勁的一件事。但是,并不能說岑多維奇不樂意或者脾氣倔,讓他干什么,他就乖乖去干,挑水,劈柴,下地干活,收拾廚房,讓他干的事,他樣樣都干的認真,雖然慢騰騰的讓人惱火。不過,最讓好心的神父為之生氣的,還是他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的冷漠態度。你不專門叫他,他就什么也不干。他從不和別的孩子玩,也從不問問題,不特別關照他干什么,他絕不找活干。家務一干完,岑多維奇就坐在屋里發呆,目光空洞無神,就像牧場上的綿羊對周圍發生的事情熟視無睹,無動于衷。晚上,神父叼著農家的長煙斗,照例要和巡警隊長殺上3盤棋。這時,這位頭發金黃的少年默默地蹲在一旁,沉重的眼皮下,一雙眸子盯著棋盤上的格子,昏昏欲睡,漫不經心的樣子。一個冬日的晚上,兩名棋友正在專心致志地進行對弈,這時從村道上快駛來一輛雪橇,叮叮當當的鈴聲越來越近,一個農民匆匆地奔進屋里,帽子上積了一層白雪,他說,他老母親生命垂危,他懇請神父盡快趕去,及時給他施行臨終涂油禮。神父毫不遲疑,當即隨他而去。巡警隊長杯里的啤酒還未喝完,他又點了一袋煙,正準備穿上他那沉重的高腰皮靴回家,突然他發現岑多維奇一動不動的盯著那局剛開始的棋局。“嗨,你想把這盤棋局下完嗎?”巡警隊長開玩笑的說。他確信,這睡眼惺忪的小伙子連棋也不會走。男孩怯生生的抬眼望著他,然后點了點頭,就做到了神父的位置上。只走了十四步棋,巡警隊長就輸了,而且不得不承認,他的失敗絕非是不小心走了昏著的原因。第二盤結局也沒有什么改觀。“真是出現了巴蘭的驢子!”神父回去以后大叫道,巡警隊長對圣經不太熟悉,所以不懂這句話的意思。神父向他解釋,說兩千年前就發生過類似的奇跡:一頭不會說話的驢子突然說出了智慧的話。盡管時間已晚,神父還是忍不住要同他那半文盲的學生對弈一盤,岑多維奇也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贏了。他的棋下的堅韌,緩慢,果斷,他那俯在棋盤上的寬闊的大腦袋連抬都不抬一下。他的棋下的及其穩健,無懈可擊,神父和巡警隊長接連幾天都沒能贏他一盤棋。神父收養的這個孩子在其他方面智商奇低,這一點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也更能做出判斷。現在他真的很想弄明白,這種單方面的奇特才能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經受起嚴酷的考驗。他讓岑多維奇到鄉村的理發師那把亂蓬蓬的金黃色頭發理了一理,好讓他看上去有幾分生氣,然后就帶他坐雪橇到最近的小鎮上去。他知道,小鎮場上的咖啡店的一角常常聚著一群癮頭很大的棋友,根據經驗,他知道自己不是這幫人的對手,這位頭發發黃,臉頰通紅的十四歲少年,今天穿著羊皮里翻的皮襖,腳蹬沉重的高腰皮靴。當神父將他推進咖啡館時,另在坐的棋友們十分驚訝。進了咖啡館,少年怯生生地低垂著雙眼,詫異地立在一腳,直到人家叫他去坐在一張棋桌旁邊,他才動窩。第一盤岑多維奇輸了,因為在好心的神父那里他從未見過西西里開局法。第二盤他就已經和鎮上最優秀的棋手奕成和棋,從第三四盤開始,他就把對手一個一個的下的落花流水。在南斯拉夫外城的小鎮里,激動人心的事總是很少發生,所以這個農民冠軍的初次亮相,對于集聚在這里的這幫紳士而言,馬上就成了轟動性的新聞。大家一致決定,讓這位神童在這里待到明天。以便把國際象棋俱樂部的所有成員全都召集起來,尤其是好到城堡里去通知那位狂熱的棋迷——西姆奇茨老伯爵。神父以一種·全新的自豪的心情打量著這個他撫養大的孩子。但是在為自己的慧眼獨具而感到樂不可支的時候,卻不愿耽誤自己的職責——應做的主日禮拜,于是表示同意把岑多維奇留下來,做近一步的考驗。于是年輕的岑多維奇由棋友出錢留在旅館,當晚他第一次見到抽水馬桶。第二天是星期日,下午棋室里面擠滿了人。岑多維奇一動不動在棋盤前坐了4個小時,一言不發,連眼睛都不抬起來看一下,就戰勝了一個接一個的棋手。接著有人建議來一局車輪戰,大家解釋了好一會,才讓這位腦袋不開竅的少年明白,所謂車輪戰,就是他一個人同時和好幾個棋手對弈。一搞清楚這種下法,岑多維奇就進入狀態,拖著他那沉重的·靴子咯吱咯吱的緩慢從一張桌子走到了另一張桌子,結果八盤棋他贏了7盤棋.。此后,大家進行了廣泛的討論。雖然嚴格來說這位新冠軍并非本城居民,但是他們的自豪感卻熊熊燃起來。這么一來,地圖上這個幾乎不會被注意到的小城,說不定會第一次獲得向世界送一位名人的榮譽呢。一位名叫科勒的經紀人專門介紹像女歌星,女歌手到駐軍歌舞劇場去演出,這時也表示,他在維也納認識一位杰出的小個子象棋大師,只要有人提供一年的資助,他就準備把這位年輕人安排到那里去接受棋藝方面專門的培養。西姆奇茨伯爵六十年來天天下棋,還從未碰到過這么一個奇特的對手,當即就認捐了這筆款項。從這一天開始,這位船夫的兒子就春風得意,青云直上了,令世人驚訝不已。半年以后,岑多維奇就掌握了國際象棋方面的全部奧義。不過,他還有一個奇怪的弱點,這個弱點讓他以后經常在她的對手面前露出馬腳,并為他們所嘲笑。因為岑多維奇不會憑借記憶下棋,用行話來說,就是不會下盲棋,就是下一盤也不行。她完全缺乏那種將棋盤至于無限想象空間的能力。他面前總的有個畫著六十四個黑白相間的棋盤和三十二個摸得著的棋子,在他享有世界聲譽的時候,他口袋里還裝著一個可以折疊的袖珍棋盤,當他想把某個名棋復盤或是解決某個問題時,直接就能看到具體棋子的位置。這點瑕疵是微不足道的,但卻暴漏出來他缺乏想象力,就像音樂界一位出色的演奏家或指揮不打開樂譜就不能演奏一樣。但是這個奇怪的缺憾并未能影響岑多維奇令人驚訝的飛黃騰達。他十七歲就獲得了十多個國際象棋獎,十八歲摘取匈牙利象棋比賽冠軍,二十歲終于奪得了世界冠軍。那些棋風最凌厲的棋手們在想象力,智力和勇氣個個方面都不知要比他高出多少來,可是在他堅韌而冷峻的邏輯面前卻一一敗下陣來,就像拿破侖擺在慢騰騰的庫圖佐夫手下,漢尼拔敗在康克忒多手下一樣,根據李維的記述,康克忒多在小時候也表現出冷漠和低能的顯著特點。于是,卓越的國際象棋大師的畫廊里第一次闖入一位與精神世界完全不沾邊的人。要知道,國際象棋大其自負的那類人,即使是一盤無足輕重的棋,下輸了,他都覺得會貶低他的人格。這位白手起家的大塊頭闊佬,生活中習慣一意孤行,為自己的成功感到飄飄然,骨子里滲透著一種頑固不化的優越感,因此他把所有阻力都看作是對他的極不禮貌的反抗,幾乎就等于是對他的侮辱。輸了第一盤,他就沉下了臉,并且啰嗦開了,蠻不講理的說,這盤棋只是因為他一時疏忽才輸的,第三盤輸了,他又把原因歸為隔壁船艙的聲音太吵,每輸一盤棋,絕不肯就此罷休,必定要求和他在下一盤。起初我覺得他這種頑固的虛榮心很好玩,后來我想我的本意是把世界冠軍吸引到我們桌上來,所以只把他的虛榮心看作是實現我意圖的一種不可避免的伴生現象。第三天我的計劃成功了,然而只成功了一半。岑多維奇無論是站在甲板上看我們下棋,還是偶爾光顧一下吸煙室,反正——他只要一見我們這些門外漢在擺弄他的這門藝術,就下意識地走近一步,從這個適當的距離向我們的棋盤投來審視的一瞥。這時剛好該麥克康納走棋,從這一步棋就足以讓岑多維奇明白,對于他這位象棋大師來說,我們這些業余人士的水平是不值得他繼續看下去的。就像我們在書店里,別人向我們推薦一本蹩腳的偵探小說,我們看都不看一眼就露出不言而喻的表情把書擱在一邊一樣,現在他也以同樣的表情從我們身邊走過,出了吸煙室。“他掂量了一下,覺得沒意思。”我思忖,對他那種冷冰冰的,心理瞧不起人的目光有點懊惱。為了發泄一下我的氣惱,我即對麥克康納說,“您這步棋大師似乎不怎么看得上眼。”“哪個大師?”我向她解釋,剛才從我們身邊走過,并以鄙夷的目光看我們下棋的那位先生就是國際象棋大師岑多維奇。我還補充了一句,說,就讓他去好了,我們兩人認了,名人的鄙視不會使我們傷心的,窮人只有這點能耐。然而出乎我的意料,我隨便這么一說,竟對麥克康納產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他立刻就激動了起來,忘掉了我們的棋局,他的虛榮心又上來了,激動得幾乎可以聽到心臟怦怦跳動的聲音。他說,他根本不知道岑多維奇在船上,無論如何岑多維奇都得和她下盤棋。他一生中還從來沒有和世界冠軍下過棋,出了一次跟四十幾個人一起同世界冠軍下過一盤車輪戰。就是那盤棋也夠緊張的呢,當時他還差點贏了。她問我是否認識這位國際象棋大師,我說不認識。他又問我想不想去打招呼,把這位國際象棋大師請到這來。我沒有答應,因為據我們所知,岑多維奇不喜歡結識新交。另外,對一位世界冠軍而言,跟我們這些三流棋手下棋又有什么吸引力呢?哎,對于一個像麥克康納這樣虛榮心很強的人來說,我這不該說什么三流棋手之類的話。他生氣的往后一靠,陡然說,就她而言,他不認為一個紳士客氣的去請岑多維奇去下棋會遭到拒絕。應他之請,我想他簡要的描述了岑多維奇的為人。聽了以后他變滿不在乎的撂下我們這盤棋,心急火燎地沖到甲板上去找岑多維奇。我又一次感到,這位寬肩膀的人想要去干什么事,是誰都阻止不了的。我頗為緊張地等待著。十分鐘以后,麥克康納先生回來了,我不覺得他那么興高采烈。“怎么樣?”我問。“你說的不錯,”她有點生氣地回答,“他是個不怎么討人喜歡的先生。我做了自我介紹,告訴他我是誰。他連手都沒有伸給我。我試圖讓他明白,如果她和我下一盤棋,船上所有的人都會感到高興,感到榮幸。媽的,他就是不答應。他說很遺憾,他和他的經紀人簽了合同,合同特別規定,在整個巡回比賽期間,他不得下沒有報酬的棋,而他的最低酬金是每盤250美元。”我笑了。“這點我倒是沒有想到,在黑白方格上挪動幾下棋子是一樁進項這么多的買賣。那么,我想,您也就客客氣氣的告辭了吧。”然而,麥克康納仍然十分嚴肅的說,“棋局定在明天下午三點,就在這個吸煙室。我希望,不要讓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我們殺得落花流水。”“怎么,您同意給他250美元了?”我詫異地叫了起來。“干嘛不給?他是吃這碗飯的。要是我牙痛,船上碰巧有個牙科大夫,我也不會白讓他給我拔牙啊。這人要價很高,這是對的,各行各業里貨真價實的行家也都是生意人。在我來說,買賣說的越清楚越好。我寧愿付現金,也不愿求什么岑多維奇先生對我大發慈悲,到頭來還得感謝他。再說,我在船上的俱樂部里有個晚上輸掉的就超過250美元,而這還不是同冠軍下呢。對三流棋手來說,敗在岑多維奇手下也不算丟臉。”“我注意到,我說的三流棋手這句話竟然深深的傷到了麥克康納先生的自尊心,我心里真覺得好笑,但是,既然他打算為這個玩笑付出昂貴的價碼,那么對他這種過分的虛榮心,我也就不好加以非議了,更何況他的虛榮心最終會結識我去認識這個怪人呢。我們趕緊將這件即將發生的大事通知那四五位自稱自己是棋手的先生,并讓人為即將舉辦的比賽做好準備,為了盡量不受過往旅客的干擾,不僅要把我們這張桌子,而且還要把周邊的幾張桌子通通預定好。第二天。我們的人在約定時間全部到齊。中間那個席位正對國際象棋大師,是給麥克康納留的。他一支接一支地抽著很沖的雪茄,以緩和內心的緊張,并一再焦慮地看著手表。這位世界冠軍讓大家足足等了他有十分鐘之久——據我朋友所講的故事,我早就預料他會來這一手的——這樣,他出場時就更顯出穩操勝券的神態。他從容不迫,泰然自若地走到棋桌旁。他也不作自我介紹,一來就以乏味的專業語氣講了各項具體安排,他的這種無禮行為似乎是說“我是誰,你們都知道,至于你們是些什么人,我不感興趣。“因為船上沒有那么多棋盤,因此無法下車輪戰,他建議我們大家一起來迎戰他一個。他說,為了不擾我們商量,他每走一步其就到房間的另一頭去。遺憾的是沒有小鈴,所以我們每走一步,馬上就要用勺子敲敲杯子。他建議,如果我們沒有異議,每步棋的時間最多為十分鐘。我們向緬甸的小學生一樣,對她的每項建議當然都表示同意,挑顏色時,岑多維奇挑了黑棋,他還站著就走了第一步,接著就轉身走到他指定的地方去等候了。他懶洋洋的朝椅上一靠,隨手拿了份畫報翻翻。談論這盤棋的本身,并沒有多大意義。不言而喻,它的結局本在情理之中:以我們的徹底失敗而告終,而且只走到第二十四回和我們就輸了。一位世界冠軍不費吹灰之力就橫掃五六個中下流棋手,這事本身并不值得大驚小怪,令我們耿耿于懷的,只是岑多維奇那副盛氣凌人的樣子,他讓我們大家清楚的感覺到,他輕而易舉的就把我們贏了。每次他都似乎是漫不經心的朝棋盤上看了一眼,然后懶洋洋的從我們身邊走過,那神情就好像我們都是木頭棋子似的。這種無禮的姿態不由得讓人想到,有人朝癩皮狗扔去一根骨頭,卻不去看她一眼。照我看來,他要是通情達理一點,是可以指出我們的錯誤,或是說句客氣話來對我們家以鼓勵的。可是下完這盤棋,這個沒有人性的國際象棋機器人卻連一句鼓勵的話也沒說。再說了“將死了“之后便一動不動的坐在桌子前等著,看我們是否還想和他在下一盤。像人們對付厚顏無恥的粗魯之輩一樣,我站起來無可奈何地把手一攤,表明隨著這樁美元交易的結束,至少就我來說,我們這場愉快的相識也就到此為止了。令我氣惱地是,我身邊的麥克康納卻用沙啞的聲音說到,”在下一盤。“麥克康納挑戰性的話簡直是我大吃一驚,事實上她此刻給人的印象是個正要出拳的拳擊家·,而不是一個溫文爾雅的紳士。也許這是他對岑多維奇的那種令人受不了的態度的回敬,也許僅僅是他那一碰就跳起來的虛榮心在作怪——反正麥克康納的性格全變了,他滿臉通紅,一直紅到額頭的發根,由于心里生氣了,他的鼻翼鼓鼓的。顯然,他身上在冒汗,她嘴角的皺紋一直伸到他那雄赳赳的往前突出的下巴上。我在他的眼里發現了遏制不住的激情的烈焰,讓我心里感到不安。這種烈焰通常只有玩輪盤賭的賭徒,如果他下了雙倍賭注,卻接連六七次都沒有碰上他所壓的那個顏色時才會出現。此刻我知道,這種狂熱的虛榮心將使他同岑多維奇一直對弈下去,按原來的賭注或者加倍,直到他至少贏一盤為止,即使要耗掉他的全部資產也在所不惜。如果岑多維奇堅持奉陪下去,那么它就在麥克康納身上發現了一個金窖,他在到達布宜諾斯艾利斯之前就可以從這個金窖里挖掘出好幾千美元來。岑多維奇一動不動。“情吧,“我客氣地說,”現在該諸位先生執黑了。“第二局也沒有什么改觀,只不過又來了幾位好奇者,所以我們這個圈子不僅擴大了,而且也更加活躍了。麥克康納兩眼直瞪瞪的盯著棋盤,仿佛他要以贏棋的愿望對棋子施加催眠術一樣。我感覺到,為了向對手這個冷血動物歡叫一聲將死了,即使犧牲一千美元,他也會興高采烈地。奇怪的是,他那強忍的激動也不知不覺感染了我們。現在,每走一步都要進行比第一局更為熱烈的討論,每次直到最后一刻,大家都同意給岑多維奇發信號的時候,總還會有人對大家的意見提出異議。漸漸的,我們走到第十七步了。這是出現了極為有利的局勢,對此,我們自己都感到驚奇,因為我們成功地把c線上的卒推進到倒數第二格的c2,只要將卒成功推進到c1,我們的卒就可以升變為一個新后了,由于這個勝機過于一目了然,我們心里反倒很不踏實,我們每人都心存疑慮,擔心這個表面上可能去得的優勢是岑多維奇給我們設下的圈套,因為他對棋局看得比我們遠得多。但是無論我們大家怎么煞費苦心地思考和探索,就是找不到這個暗藏的花招。最后,允許我們考慮的時間快完了,我們決定就冒險走這一著。麥克康納手指都碰到了卒,就想把它推到最后一格里。這時他感到胳膊猛地一下被緊緊抓住,有人輕聲而激動的對它耳語,“上帝保佑,千萬不要走這一著。”我們大家都情不自禁的轉過臉去。一位大約四五十歲的先生,消瘦的臉上輪廓分明,臉色像石灰一樣,白的出奇,之前在甲板上散步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這位先生。幾分鐘前我們都集中注意力到解決這步難棋,他大概是剛剛到這里不久。她感覺到我們的目光都在注意他,便匆匆補充道,“您現在如果把卒子升變為后,他馬上就會用像c1來把它吃掉,您再回馬吃掉像,但是在這期間,他把他的通路卒走到d7,威脅你的車,你們即使跳馬將軍也沒有用,再走九到十步棋你們就輸了。這同1922年阿謬欣與波戈留波夫下的棋局幾乎一摸一樣。”麥克康納大為詫異,其驚訝的程度絕不亞于我們。他放下手中的棋子,兩眼緊緊盯著這位不速之客,這位像是從天而降,來住我們一臂之力的天使。一個可以預先計算出九步之后有殺著的人,準是一流的專家,說不定也是去參加國際象棋大賽的,沒準還是冠軍爭奪者呢。他恰好到關鍵時刻突然到來并且伸出援助之手,這簡直是異乎尋常。麥克康納第一個回過神來。“您有什么主意呢?”他激動地悄悄問。“卒子不要馬上往前走,而是要先避開,尤其是把王從G8這個危險位置撤到H7.這樣,他或許就轉而進攻另一翼了,不過您可把車從c8推到c4來阻擋,這樣,他就得多走兩步,丟掉一個卒,她也就失去了優勢。這么一來,盤面上就出現了卒對卒,如果您防守不出破綻,這盤就可以下成和棋。更高的奢望是達不到了。”我們再次驚訝不已,嘖嘖稱奇。他計算的那么精確和快速,真有點邪乎,這些步子他放佛是照棋譜念得。真是意想不到,我們與世界冠軍對弈的這盤棋居然有下和的機會,怎么說也神了,我們大家不約而同的往旁邊挪了挪,好讓他看到棋盤,麥克康納又問了一遍,“那么把王從g8挪到h7?”“對,最要緊的是先避開。”麥克康納照此走了一著,我們敲了敲玻璃杯。岑多維奇邁著慣常的·漫不經心的步子走到我們桌邊,朝我們這步對著打量一眼,接著把王翼的卒h2進到h4,同我們這位素不相識的救星所預言的完全一樣。這位陌生人這是激動的悄聲說,“進車,進車,從c8進到c4,這樣他就非得保卒不可。不過她這樣也無濟于事,您馬c3進d5,不用管他的通路卒,這樣就重新建立了均勢,隨后就全力壓過去,不用守了。”我們不明白他所說的,對我們來說,她說的全是中文。不過一旦對他著了迷,麥克康納也就不假思索地照他的意見行棋,我們有敲了敲玻璃杯,把岑多維奇叫了過來,這回他第一次沒有做出迅速的決定,而是緊張地注視著棋盤,這回他下的棋正是這位陌生人先前點明的。岑多維奇落子以后正轉身要走,可是就在她要轉身之前,發生了一件誰也沒有料想到的新奇事。岑多維奇抬起眼睛,把我們每個人都打量一番,很顯然,他是想找出那個一下子對他進行這么頑強抵抗的人。從這一瞬間起,我們心情激動到了難以估量的程度,在此之前我們下棋的時候并沒有抱多大希望,現在我們都想殺殺岑多維奇的冷漠和傲慢。這個想法是我們大家熱血沸騰,興奮不已。但是,這時我們的新朋友已經對下一步棋作了安排,我們可以把岑多維奇叫了過來。我拿起勺子敲玻璃杯的時候,手指都在發抖。現在我們的第一個勝利已經到來了,岑多維奇之前一直是站著下棋的,現在他猶豫了好一陣,終于坐了下來。他坐下去的時候動作緩慢而遲鈍,就這樣,他與我們之間純粹的從身體上來說,他迄今為止那種居高凌下的架勢沒有了。我們迫使他至少在空間上和我們處于同一平面上了。他考慮了很長時間,低垂的眼睛一直一動不動的盯著棋盤,因此幾乎連他黑眼瞼下的眼睛都看不到,在緊張的思考中,他的嘴慢慢張開,因此就賦予了他那圓臉上一種單純的表情。岑多維奇考慮了幾秒鐘,然后走了一著棋,就站了起來。我們的的朋友隨即低聲說道,“這步棋是拖延戰術,想得倒好,但是不要上他的當,逼他兌子,非兌不可,這樣就可以和棋了,現在神仙也幫不了他的忙。”麥克康納完全照他的意思走棋,接下來的幾部雙方你來我往,我們對此更是莫名其妙,實際上我們其余的人早就淪為了擺擺樣子的龍套。大約下了七回合之后,岑多維奇經過長時間的思考,抬起頭來說,“和了。”一剎那室內鴉雀無聲。我們突然聽到海浪的喧嘯,休息廳的收音機里傳來爵士音樂,甲板上散布者的腳步聲以及從窗縫里透來的輕微的風聲都聽得清清楚楚。我們人人屏住呼吸,事情來的太突然,大家還沒有回過神來,這位陌生人居然能將他的意志強加于世界冠軍,把這盤已經輸了一半的棋下和,這真叫我們目瞪口呆。麥克康納突然往后一靠,隨著快樂的啊的一聲,他憋著的那口氣咻的一下從嘴里吐了出來。我又對岑多維奇進行了觀察。在下最后著幾著棋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他的臉色更加蒼白了。但是他很善于控制自己,仍然保持著那副滿不在乎地木訥表情,一面用鎮定的手歸拾棋盤上的棋子,一面漫不經心地問道,“先生們還想下第三盤嗎?”這個問題他純粹是就事論事從純商業角度談的,但奇怪的是,他提問時并沒有看麥克康納,而是抬起眼睛直直地盯著我們的救星,她定是從最后幾著棋認出了他是事實上的,真正的對手,就像一匹馬能從騎者更加穩健的騎資上認出一位新的,更好的騎手來一樣。無意中我們也隨著他的目光急切地望著這位陌生人。可是陌生人尚未來得及考慮或答復,正沉浸在虛榮之中,萬分激動的麥克康納已經以勝利的姿態在朝他喊了,“那當然,但是現在您得一個人下,您一個人同岑多維奇對弈。”然而,這是發生了一件未曾預料到的事情,很奇怪,這位陌生人還一直緊張的盯著那張棋盤,而棋盤上的棋子已經收拾起來了。她感覺到所有人的眼睛都在注視著他,而且人家有那么熱情的在同他說話,不覺大為駭然,臉上出現了十分慌張的神情。“絕對不行,先生們。”他結結巴巴地說,顯然有點驚慌失措,“這完全不可能,沒有考慮的余地,我已經有二十年,不,十二十五年沒有摸過棋盤了,我現在才看到,為得你們的允許就參與你們的棋局,這樣的舉止是多么的不得體,請你們原諒我的冒失,我一定不在繼續打覺了。”聽了這話我們都很愕然,大家都還沒有回過神來,他已經轉身離開了吸煙室。“這根本不可能。”性格豪爽的麥克康納捶著桌子說到,“他說有二十五年沒有下過棋了,這絕對不可能,他每一著棋,每一步都對著預先算到五六布之外。這種本事絕非瞬息之間就可以學會的,所以他說的絕無可能,對不對。”最后這個問題是麥克康納下意識向岑多維奇提的,但是這位世界冠軍不為所動,依然是冷冰冰的。“對此我無法做出判斷,但不管怎么說,這位先生的棋下的有點奇怪,也很有意思,因此我也故意給了他一個機會。”說著,他就懶洋洋的站起身來,并以他講究實際的方式補充道,“如果這位先生和在做的諸位先生明天想在下一盤,那我從下午三點鐘以后隨時奉陪。”我們都忍不住輕聲笑了,我們都知道,岑多維奇不是那種慷慨的讓給我們不相識的援手一個機會,他的這種說法無非是掩飾自己沒有下好的一個遁詞而已。因此我們心里滋長出一個更加強烈的愿望,要親眼看著他這種盛氣凌人的態度被打敗。我們這些心平氣和,懶懶散散的乘客心里一下子生起一股瘋狂的,充滿虛榮心的戰斗豪情,因為如果正巧能在我們這艘航行在遠洋上的船上摘下世界冠軍的桂冠,這個記錄定會由電訊傳遍全世界。這個想法很具挑戰性,令我們為之著迷。另外,這種神秘而蹊蹺的事情也頗具刺激性,我們的救心恰好在關鍵時刻出乎意料的介入了棋局,他那幾乎有點怯生生的謙虛和職業選手的趾高氣昂正好形成對比。這位陌生人是誰?難道通過這次偶然的巧遇我們碰巧發現了一位國際象棋天才?或是出于某種尚不清楚的原因,一位國際象棋大師向我們隱瞞了自己的名字?我們興奮的討論了所有這些可能性。我們認為,為了把這位陌生人謎一般的膽怯和出人意料的自述同他精妙絕倫的棋藝聯系在一起,即使是最大膽的假設也不為過。不過有個問題我們大家的意見是一致的,那就是決不放棄在殺一盤。我們決定,那就是不遺余力的讓我們的支援者在第二天同岑多維奇再對弈一盤,麥克康納答應由他承擔這次比賽經濟上的風險。這期間我們從乘務員那里了解到,這位不認識的先生是奧地利人,而我是陌生人的同鄉,所以大家就委托我把大家的請求傳達給他。不用很長時間,我就在甲板上找到了那位匆匆溜掉的先生。他正躺在躺椅上看書。我抄他走過去之前,先抓住這個機會將他端詳一番。他輪廓分明的腦袋枕在枕頭上顯得有些疲勞,這張還顯得比較年輕的臉出奇的蒼白,這再次引起了我的特別注意,兩鬢的頭發雪白,白的閃閃發亮。不知什么原因,我有這么個印象,這位年輕人準時突然變老的。我剛走到她跟前,他就很有禮貌的站起身來,介紹自己的姓名。我聽了馬上就覺得熟悉,這是奧地利一家古老的名門望族的姓氏。我想起性此性的人中·,有位是舒伯特的密友,老皇帝有位御醫出生在這個家族。我向b博士轉達我的請求,希望他接受岑多維奇的挑戰,他聽了顯然顯得非常驚訝,這表明,他根本不知道剛才對弈的是世界冠軍,而且是目前戰績最好的世界冠軍,而那盤棋他竟光榮地將對手頂住了。由于某種原因,我說的這件事情似乎給他留下了特殊的印象,因為他一再反反復復地問,我是否真的有把握,他的對手是公認的世界冠軍。我馬上就發現,這個情況是我的任務完成起來就容易得多了,至于萬一輸了,經濟上的風險將由麥克康納來承擔這件事,由于考慮到b博士比較敏感,所以還是不要告訴他為好。經過好一陣猶豫,b博士最終決定再比賽一場,不過他特別請我提醒其他幾位先生,千萬不要對他的棋藝抱過分的期望。“因為,”他臉上帶著沉思微笑著說道,“我也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按照規則來下棋。我從中學時代起,也就是說二十年來連棋子都沒有摸過,請相信我,這絕不是假謙虛。就是在那個時候,我下棋也沒有特殊的才華。”他這話說得極其自然,使我對他的真誠沒有一點懷疑。可是他對各個大師的每盤棋局又記得如此清楚,對此我不得不表示出我的驚訝,我說,無論怎么說,他至少在理論上對國際象棋做過很多研究吧。B博士又露出那奇怪的夢幻般的笑容。“做過很多研究,——天知道,倒也可以這么說,我對國際象棋做過很多研究。但那是在非常特殊的,在史無前例的情況下發生的。這是一個相當復雜的故事,充其量只能把她當作我們這個可愛的偉大時代的小插曲。要是您有半小時耐心的話。”他指了指旁邊的一把躺椅,我愉快地接受了他的邀請。我們周圍沒有其他人,b博士把他看書時的老花鏡摘下放在一邊,開始說:“承蒙您提到,您也是維也納人,還記得我們家族的姓氏,不過我才您準沒聽說過那個律師事務所。他起初是我父親和我,后來是我單獨主持的,因為我們不辦理報上討論的案件,我們的規矩是不接受新的當事人的委托。實際上我們已經不再從事正式的律師業務了,我們的業務主要是法律咨詢,主要是受委托管理大修道院的財產,我父親以前是天主教黨的議員,所以同各大修道院關系很密切,此外,有些皇室成員的財產也委托我們管理。因為君主政體已經成了歷史,所以這方面的情況我們可以談了。我們家族同皇室以及天主教會的關系從上兩代就可以開始了,我叔叔是皇帝的御醫,另一位叔叔是賽騰修道院的院長。我們只是保持了這方面的聯系,這是一種靜悄悄的,可以說是悄然無聲的活動,因為當事人對我們的家族歷來都很信任,所以我們依舊作著這份工作。這個工作只要求嚴格的保密和可靠,此外再無更多的要求,先父就是擁有著二者品質的典范,由于他的謹慎,所以無論在大蕭條時期還是政權更迭的時候,實際上他都為當事人成功的保留了可觀的財富。后來德國希特勒上臺,開始掠奪教會和修道院的財產,于是德國那邊就跟我們進行各種談判和交易,以保住他們的動產免遭沒收。關于羅馬教廷和皇室進行的秘密政治談判,我們倆人知道的比外人知道的要多得多。正因為我們事務所并不引人注目,在外面連牌子都不掛,外加我們兩人都很小心謹慎,有意避免同保皇派來往,所以我們很保險,沒有人擅自對我們進行調查。事實上那些年里奧地利當局從未料到,皇室的秘密信使交接最重要的信件一直都是我們設在五層樓上的那個不起眼的事務所里進行的。“納粹分子早在擴充軍備,妄圖征服世界之前,就開始在其鄰國開始組織一直同樣危險切訓練有素的部隊——由受歧視,受冷落,受損害的人組成的軍團,他們在每個機關和企業里都設立了他們所謂的支部,他們的間諜無處不在。包括在陶爾費斯和舒施尼格的私人宅邸里,就在我們這個很不起眼的事務所里也安插了他們的人,可惜我知道的太晚了。當然,此人只不過是個可憐而無能的辦事員。它是由神父介紹來的,我雇傭他的唯一目的,就是讓我們這個事務所對外看起來像個正規的機構的樣子。實際上我們只讓他辦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接接電話,整理整理文件,當然是那些無足輕重,不會引起懷疑的文件。他不能拆信件,所有的重要信件都是我親手用打字機打的,不留副本,每份重要文件我都拿回家去,所有的秘密會談全都挪到修道院院長的辦公室或叔叔的診室進行。由于采取了這些預防措施,所有重要的大事這位坐探一件都沒看到,但是由于發生了一次偶然事件,這位居心叵測,追名逐利之徒一定發現了我們不信任他,背著他做了種種很有意思的事,也許是趁我們不在,心事沒有按照約定稱貝恩男爵,而是一不小心說了陛下二字,要不就是這無賴非法拆看了信件,總之,在我懷疑他之前,他就從慕尼黑或柏林接受了監視我們的任務。一直到后來,我被捕入獄已經很久了,我才想起,開始的時候他工作馬虎大意,而在最后幾個月卻突然變得積極起來,而且好多次幾乎死皮賴臉的要求將我的信件送往郵局。我不能說我沒有某些疏忽大意之處,但是那些偉大的外交家和將軍到頭來不也是被希特勒的伎倆給狠狠地耍弄了嗎?蓋世太保早就將我們牢牢地盯住了,下面這件事就是最具體的證明,在舒施尼格宣布下野的那個晚上,也就是希特勒進入維也納的前一天,我已經被黨衛隊逮捕了,幸好,我一聽到舒施尼格的辭職演說,就把最重要的文件都燒毀了,余下的文件連同為證明及所修道院和兩位大公爵在國外的財產所不可缺少的憑據,我真是在沖鋒隊破門而入的最后一分鐘將其統統塞在一只稱臟衣服的框里,讓我那年邁而可靠的女管家送到我叔叔那里去的。“B博士停下來點了一支煙,接著閃爍的火光,我發現他的右嘴角神經質地抽搐了一下,這我先前就已經注意到了,現在我觀察到,每隔幾分鐘就要抽搐一次。這只是微微的抽動一下,就仿佛一縷微風,但是他卻是這張臉表露出引人注意的心神不安的神情。“您大概在猜想,現在我要給您講關于集中營的事——所有我們忠于古老的奧地利的人都被押解來關在那里,講我在集中營里受到的侮辱,拷打和刑訊了吧。這樣的事情并沒有發生。我被列入另一類,我沒有被驅趕到那些不幸的人那去,納粹分子對他們施行肉體和精神上的折磨,把長期積聚下來的仇恨一股腦的發泄到他們身上去。我被歸入到另一類人,這類人數量不多,納粹分子想從他們身上逼取金錢或重要情報。本來,蓋世太保對我這個不值一提的小人物當然毫無興趣,但他們一定已經獲悉,我們曾是他們最頑強的敵人的財產代理人,經管人和親信,他們指望從我身上榨取可以構成罪證的材料,既可用來反對修道院,證明他們非法牟利,又可用來反對皇室以及那些所有在奧地利不惜流血犧牲來維護郡主王朝而竭盡全力的人。他們猜想,真的,這到并非空穴來風——我們經手轉移出去的那些資金,絕大部分還藏著,他們想奪過去,可又無從下手,所以那天他們就把我抓了去,想用他們那套行之有效的方法逼我供出這些秘密。他們想要在我這類人身上榨取金錢和重要材料,所以沒有把我們送入集中營,而是給我們以特殊待遇,您或許還記得,我們的首相以及羅特希爾德男爵——納粹分子指望從她的親屬那里敲詐數百萬,都沒有被投入鐵絲網圍著的集中營,而是表面上給予優待,被送進大都會飯店,同時也是蓋世太保的總部,每人住一單間。我這個了不起的小人物居然也得到了這種獎勵。“在飯店里住單間,這話本身聽起來就及其人道,不是嗎?可是請您相信我,他們沒有把我們這些知名人士塞進二十幾個人擠在一起的冰冷的木棚里,而是讓我們住在供暖還不錯的飯店的單間里,這絕不是他們給予我們的一種更人道的待遇,而是挖空心思想出來的更加狡猾的方法。他們想從我們嘴里逼出來他們想要的材料,采用的不是毒打或者用刑,而是以一種殺人不見血的方式,采用最最狡猾歹毒的隔離手段。他們并沒有對我們怎么樣,而是將我們置于完全的虛空里。大家都知道,想虛空那樣給人的心靈所產生的那種壓力是世界上任何東西都辦不到的。他們把我們每個人分別關到一個完完全全的真空里,關進一間同外界絕對隔絕的房間里,不用考打等方式從外部給我們壓力,而是讓我們內心產生一種壓力,最終砸開我們的兩片嘴唇。咋一看,安排給我們的房間絕對不能說不舒服。這房間有一扇門,一張床,一把沙發椅,一個洗臉盆一扇裝了柵欄的窗戶。可是這扇門白天黑夜都是鎖著的,桌上不許放紙和鉛筆,窗戶外面是一道防火墻,在我周圍,甚至在我自己身上,都是空無所有。我的每樣東西都被搜走了,搜走手表,讓我不知道時間,搜走鉛筆,我就無法寫東西,搜走小刀,我就無法個破動脈血管,就連抽支煙稍微提提神也不允許。除了不許說話,不許回答問題的看守,我看不見一張人臉,聽不到一點人的聲音,從早晨到夜晚,從夜晚到早晨,眼睛,耳朵,以及所有其他的感官都得不到一點養料,你成天寂寂一身,煢煢孑立,守著桌子,床,窗戶,洗臉盆等四五件不會說話的東西,一籌莫展,你就像玻璃罩里的潛水員,深處寂靜無聲的黑黢黢的海洋里,甚至感覺到通向外部世界的繩索已經扯斷,您永遠不會被人從這無聲的深底拉回水面上去了。整天沒什么事可做,沒什么東西可聽,沒什么東西可看,你的周圍到處都是一片虛空,一片延綿不斷的沒有空間和時間的虛空。你走來走去,走去走來,來來回回。循環往復,但是,即使是看似毫無行跡的思想也需要一個支撐點啊,否則他就要開始旋轉,毫無意義的繞著自己轉圈,思想也受不了虛空,你從早到晚期待著什么,可是什么也沒有發生,你等啊,等啊,等啊,你想啊,想啊,想啊,直到太陽穴發痛,什么也沒有發生。你仍是孤獨一人,孤獨一人,孤獨一人。“這樣延續了十四天,我在時間之外,世界之外生活了十四天。要是當時爆發了戰爭,我也不會知道,我的世界就只有窗戶,門,床,洗臉盆,墻和桌子椅子這幾樣東西,我整天凝視著同一張墻上的1同一面壁紙,久而久之,壁紙上鋸齒形圖案的沒跟線條好似都用刀刻進我大腦深處的褶皺里去了。后來,審訊終于開始,突然開始傳我了。也弄不清那是白天還是夜里,他們喊了我的名字,押著我穿過幾條走廊,也不知道要帶我到哪里去。后來,在一個地方等著,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突然,又站在了一張桌子前面,桌旁坐著幾個穿制服的人,桌上擺著一疊紙,那是檔案,不知道里面是些什么材料。接著就開始提問,這些問題真真假假,有的單刀直入,有的陰險狡詐,有的聲東擊西,有的設置圈套。你回答問題的時候,陌生而惡毒的手指在翻材料,您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東西,陌生而惡毒的手指在審訊記錄上寫些什么,你不知道寫的是什么。可是,對我來說,這次審訊中最可怕的是,我始終猜不出,也估計不到,蓋世太保對我們事務所的事確實已經知道了哪些,哪些他們想從我嘴里獲取。我已經對您說過,在最后一刻女管家把那些可構成罪證的文件送到我叔叔那里去了。可是,他受到這些文件了嗎?他沒有收到嗎?那個坐探辦事員泄露了多少信息?他們截獲了多少信件?在這期間我們代理的那些德國修道院也許已經敲開了某個糊涂神甫的嘴,那么到底逼出了多少秘密?他們問啊,問啊,沒完沒了地問。我給修道院買過哪些有價證券,同哪些銀行有通信往來,認不認識某某先生,我收到過瑞士或某某地方的信件沒有。我一點也估計不出,他們到底查出來哪些問題,所以我每個回答意義都非常重大。要是我承認了他們尚未掌握的某件事,我也許就會無謂的是某人罹難,我要是什么都不承認,那就是自己害了自己。“不過,審訊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審訊弄完后回到我那無盡的虛空之中,回到那個有著同一張桌子,同一張床,同一個洗臉盆和同樣的壁紙同樣的房間里。因為只要我單獨一個人的時候,我就會重新琢磨審訊的情況,思考怎么回答才最聰明,下次提審也許會因我說話不小心而引起他們的懷疑,如果這樣,我該怎么說才能彌補。我仔細思量,反復琢磨,認真檢查我向預審官說的每一句證詞,把他們提出的每個問題和回答的每一句話都見要重復一遍,想估量一下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有那些被記錄在案。不過我知道,我永遠也估計不出來,也不會知道。但是這些思想一旦在虛無空間發動起來,就不斷地在腦子里轉動,翻來覆去,往復循環,還不斷的想出一些新的事情來,而且睡著了腦袋還在轉。每次審訊之后,我腦袋里還在經歷著那些提問,深究和折磨的煎熬,或許甚至比審訊時的折磨更為殘忍,因為每次審訊一個小時就結束了,而審訊之后由于寂寞的無情折磨,腦袋所受的煎熬卻是沒有終結的時候。我的四周總是只有桌子,柜子,床,壁紙,窗戶,沒有任何分散我注意力的東西,沒有書,沒有報紙,沒有陌生的面孔,沒有可以記點東西用的鉛筆,沒有可以用來玩的火柴,沒有,沒有,什么都沒有。現在我才發覺,把人單獨囚禁在飯店房間里這一套做法用心何其險惡,對人精神的摧殘又何其厲害。要是在集中營里,也許得用小車推石頭,推得兩只手磨出血來,兩只腳凍僵在鞋里,可能得二三十人擠在一個又臭又小的屋子里。可是你能看到其他人的臉,可以將目光投向一片田地,一輛手推車,一棵樹,一顆星星,以及其他別的什么東西。而這時呢,你周圍都是同樣的東西,而且總是這幾樣東西,從來不會改變,真是可怕。這里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是我分心,可以從我自己的思想,從胡思亂想,從自己病態的講審訊中的提問和自己的答復不斷復述中解脫出來。而這一點恰恰是他們打的如意算盤,他們要活活憋死你,要讓你自己的思想來憋你,直到憋得喘不過氣來,你別無他法,最后只好向他們吐露真相,將他們想要的一切招供出來,終歸把所有材料和人統統拋出來。我漸漸感覺到,在這虛空的和毛骨悚然的壓力下,我的神經開始松弛了,我意識到這種危險,便把神經繃得緊緊的,我想,及時把每根神經都繃斷,也要找出點事情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為了使自己有點事做,我就把以前會背的東西,如民歌,兒歌,中學課本里的幽默故事民法條款等,一一朗誦出來,并再復述一遍,后來我又試著演算,隨便拿些數字來相加或相除,可是在虛空中我的記憶缺少附著力,沒有能使我的思想集中在上面的東西。腦袋里總是出現和閃爍著這個想法,他們知道什么?我昨天又說了些什么?下次又該說些什么?“這種真的難以描述的狀況持續了四個月,四個月,寫起來容易,才不過兩個字,說起來也容易,四個月,一共才四個音節,嘴唇動一下就把這幾個音發出來了。四個月,但是誰也無法描述,測定,誰也無法用直觀的例子下別人說明,也無法想自己說明,在沒有空間沒有時間的情況下時間有多長,無法向別人講清楚,虛空,這虛空,你周圍的虛空是如何蛀蝕和摧毀你的心靈的,整日所見的就只有桌子,床,臉盆和壁紙,屋里成天都是沉默,成天都是同一個看守,他看都不看你一眼就把飯塞了進來,時時刻刻都是同樣的思想在虛空中圍著你轉啊轉,只弄的你神經錯亂,瘋瘋癲癲為止。我心里揣揣不安,從一些細小的細節里我發現自己思想錯亂了。起先,在審訊的時候思想是清楚的,陳述是冷靜的,深思熟慮,哪些該說,那些不該說,這種雙重思維還在起作用。現在我連說最簡單的句子都是結結巴巴地,因為我在做法庭陳述時,眼睛總像是著了魔似的愣愣的盯著那只往紙上做記錄的筆,仿佛我想追上自己說的話似的。我感覺到,我的力氣越來越不濟了,我感覺到,為了救我自己,我會將自己所知道的一切,甚至更多的東西交代出來,為了擺脫虛空的窒息,我將會供出去十二個人,說出它們所有的秘密,而我自己呢,除了片刻休息之外,什么好處也得不到,我感覺到這樣的一刻越來越近了,那天晚上卻已走到了這一步,在我快要憋死地當間,看守正好給我送飯過來,于是我就突然朝他背后喊,您帶我去審訊,我什么都交代,什么都交代!我要交代文件在哪,錢在哪!我統統都交代,徹底交代!幸好她沒有聽到更多的東西,或許他也不想聽我說。“在這極其艱難的時刻,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這件事把我救了,至少在一段時間里把我救了。那是七月底一個烏云密布的陰沉沉的雨天,我之所以還清楚地記著這個細節,那是因為我被押去審訊,穿過走廊時,雨水正在噼噼啪啪打在窗上,我得在預審的候審室等待。每次去受審時都得等,讓你等也是一種手法。首先,通過叫喊,通過深夜里突然把你從囚室里提留去受審,讓你的神經高度緊張起來,然后,等你做好審訊準備,思想和意志都振作起來準備反擊時,他們又讓你等著,毫無意義,無緣無故的等著,一小時,兩小時,三小時的等著,等的你身心交瘁。在星期四,7月27日,這一天他們讓我等的時間特別長,讓我在候審室站著等了兩個小時,這個日期我之所以還記得,那是有個特別原因的。在候審室里當然不許我坐,我在那里站了2個小時,腿都快站斷了。候審室里掛這一副日歷,我無法向您解釋,在當時如饑似渴的向往著印刷和手寫的東西的情況下,我是如何目不轉睛的,如何緊盯著墻上7月27日這幾個字的,我仿佛把這幾個字吞進了肚里,刻在了腦子里。隨后我有等著,等著,眼睛注視著房門,看他什么時候會打開,同時心里在思考,審判官會想我問什么問題,自己該如何答復,不過我也知道,他們問的問題可能和我準備的截然不同。但是不管怎么說,這種等待和站立的折磨的同時也是一件好事,一種快樂,因為這間房子不管怎么說也要和我那間不一樣,不一樣,要稍微大一點,有兩扇窗戶,而我那間只有一扇,還有,這里沒有床,沒有洗臉盆,窗臺上也沒有拿到明顯的,我觀察了幾百萬次的裂縫。房門油漆的顏色也不一樣,靠墻放著另一把沙發椅,左邊是一個檔案柜,以及一個有掛鉤的衣帽架,掛鉤上掛著三四件濕的軍大衣,那是折磨我們的獄警的軍大衣。也就是說,我在這里可以看見一些新東西,和我那屋里不一樣的東西。我那饑餓的眼睛終于又可以看到一些其他東西了,他們貪婪地盯著每一樣東西,我細細地觀察著軍大衣上的每一個褶皺,比如說,我發現一件軍大衣的扣子上有一粒細小的水珠,您聽起來一定覺得很好笑,我懷著莫名其妙的激動心情等待著,看著滴水珠最后會不會克服重力作用,繼續長久的附著在衣領上——是的,凝視著這滴水珠,屏住呼吸對他凝視了數分鐘之久,仿佛這滴水柱上懸掛著我的生命似的。后來水滴終于滾落下來,我就開始數大衣上的紐扣,一件是八顆,另一件也是八顆,第三件是十顆,接著我又比較大衣的翻領,我饑渴難當的眼睛以一種難以想像的貪婪觸摸,把玩和抓住所有這些可笑的,微不足道的小事。突然,我的目光呆呆地盯著一樣東西,我發現,一件大衣的口袋鼓鼓的。我走近一些,凸起的部分呈長方形。從這一點我就看出這個略微有點鼓突地口袋里藏著東西——一本書!我的雙膝開始發抖,一本書!我已經有四個月手里沒有拿過一本書了,光是想象一本書想象書里可以看到一個挨一個的字排列成一本書的一行行,一頁頁,一張張,可以閱讀和追蹤一些新的,不熟悉的,可以分散注意力的思想,并將這些思想記在腦子里——光是這么一想,就令你心馳神往,銷魂蕩魄。我的眼睛像著了魔似的緊緊盯著那個小的鼓突地地方,我灼熱的目光緊緊盯著那個不顯眼的地方,仿佛要在大衣上燒個窟窿似的。我終于無法抑制自己的貪欲,我下意識的一點一點移過去。我思忖,這回至少可以隔著呢料拿手觸摸一本書了。這個想法使我手指上的神經一直熱到指甲上。幾乎在不知不覺中,我往那里越挨越近。幸好看守沒有注意到我這個很奇怪的舉動,也許他覺得,一個人在站了2個小時以后,想稍稍靠在墻上休息一會,這是很自然的。我終于站在離大衣很近的地方了,我故意把手反背著,以便人不知鬼不覺的碰到大衣,我觸摸了呢料,透過面料我確實感覺到有個長方形的東西,這東西可以彎曲,而且還稀稀作響——一本書!一本書!偷走這本書!這個念頭像槍彈似的穿過我的腦子。也許會成功,你可以把書藏在囚室里,然后讀啊讀,終于又可以讀到書了。這個想法剛一閃進我的腦袋,就像烈性毒藥似的發揮作用了,我耳朵里一下子嗡嗡直響,我的心怦怦直跳,雙手冰涼,都不聽使喚了。但是經過第一陣沉迷之后·,我又輕輕的,巧妙地,更往大衣接近,兩眼直直盯著守衛,同時用藏在背后的雙手慢慢把口袋里的那本書往上拖起。接著將書一把抓住,再輕輕的,小心翼翼的一抽,突然,這本很不厚的小書就到了我的手里。現在我才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后怕。但是我又不能把書放回去了,可是把書往哪放呢,我把書從背后塞到褲子里,掖在系腰帶的地方,在從那里將它慢慢挪到腰部,這樣走路是我就可以像軍人一樣兩手貼著褲縫,把書壓住。現在改做第一次試驗了。我離開衣架,一步,兩步,三步。行,只要把手緊緊壓著腰帶,走路的時候就可以把書夾住。“接著就開始審訊了,這次審訊我付出的精力比哪次都多,因為這回我在回答問題的時候其實并沒有把全部精力集中在我的口供上,而是首先一心想著把書夾住。幸好這次審訊很快就結束了,我安然將書帶到我的房間——我不想詳述種種細節來耽誤您的時間,因為在走廊里書一下子從褲子里滑了下來,真危險,我不得不假裝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彎下腰去,把書重新安然塞回腰帶下。不過,當我帶著這本書回到我的地獄里,終于獨自一人,可有不再是獨自一人的時候,我是什么樣的心情啊!“您大概會想,我一定立即抓起書來看了看,就讀了起來。完全不是!首先我要品味一下閱讀前的樂趣。我身邊有了一本書,自己可以去幻想一番,這本竊得的書最好是哪一類,這是一種故以延緩的,并且是我的神經奇妙的興奮起來的快樂,首先這是一本印的很密的書,有很多很多的字,有很多很多薄薄的書頁,這樣我就可以多讀一些時間,再就是,我希望這是一本能夠在精神上給我激勵的作品,不是膚淺的,輕松的作品,而是一本可以學習,可以背誦的作品,最好是詩歌,是歌德或荷馬——這是個多么大膽的夢啊!可是我終于無法控制自己的欲望和好奇心了。我往床上一躺,這樣——萬一看守把門打開,他也抓不住我的把柄——哆哆嗦嗦地從要帶下抽出書來。“看了第一眼就使我大為掃興,甚至極為惱怒。冒著那么大的危險竊來的這本書積聚著那么熱切的期盼的這本書只是一本棋譜,是一百五十盤名局匯編。要不是我的窗戶閂著,我一怒之下不把書從窗戶里扔出去才怪,我要這么一本毫無意義的書有什么用?我上中學的時候和大多數學生一樣,無聊的時候偶爾也下下棋玩。可是這本理論的東西我要他干嘛,沒有對手不可能下棋,更不用說沒有棋子和棋盤了。我懊惱地把這本棋譜瀏覽了一下,心想或許有什么東西可讀呢,比如一片序言了,一片導讀了。但是除了一盤盤名局的光巴巴的棋圖以及棋圖之下起先另我莫名其妙的符號,諸如a2-a3,sf1-g3之外,其他什么都沒有。這一切我覺得像是一種無法解開的代數方程式。后來我才漸漸的猜出,a,b,c這些數字代表經線,1-8這些數字代表緯線,兩者相合就可以確定每個棋子的位置。這樣一來,這些純粹的圖解式的示意圖畢竟獲得了一種語言。我思忖,也許我可以在囚室里做一個棋盤,然后照著圖紙把這些棋局擺一擺,像是上天的旨意,我床單的圖案恰好是粗線條的方格。把床單好好一疊,終于把它折出六十四個方格了。于是我就先把書藏在褥子底下,再把書的第一頁撕掉。接著我開始用我省下來的小塊面包屑做成王,后等棋子的樣子不言而喻,棋子做的很可笑,很不完美。經過不斷努力,我終于可以在方格床單上擺出棋譜上表明的各個位置了。我把這些可笑的面包屑棋子的一半涂上灰,使其顏色看起來深一點,以示區別。但是當我試圖用這些棋子將一局棋從頭到尾復盤時,起初我失敗了。頭幾天我擺棋的時候,擺著擺著就亂套了,一局棋我就得擺五次,十次,二十次,每次都是從頭擺起,不過世界上有誰像我這個虛空的奴。隸一樣有這么多無法利用又毫無用處的時間呢?又有誰有那么多無法估量的欲望和耐心呢?六天以后我已經能完美的把這盤棋下完了,再過八天我連面包屑也不用擺在床單上,就能清楚地記得這盤棋上每個棋子的位置了,再過八天,連床單也用不著了。起先棋譜上a1,a2,c7,c8這些抽象的符號現在在我腦子里都變成了一個個看得見的形象化的位置。這個轉化完全成功了,我將棋盤連同棋子都投影在我的腦袋里,光用棋界用語就能看到每步棋的位置,就像一位訓練有素的音樂家,只要朝樂譜上看上一眼,就能聽出各個聲部以及各種和聲來。又過了十四天,我已經能毫不費力的背下棋譜上的每一盤棋來——用行話來說,就是下盲棋。現在我才開始懂得,我這次大膽的偷竊給我帶來了無可估量的慰藉。因為我一下子有事做了。如果您愿意也可以說這是毫無意義的,毫無用處的事,不過他確實摧毀了包圍在我周圍的虛空,有了一百五十盤棋的棋譜,我就有了一件神奇的武器來抵御令人窒息的時空的單調。為了使這項新找來的事始終保持它的魅力,我把每天的時間做了精確的劃分,上午擺兩盤,下午擺兩盤,晚上在快速復一次盤。在此之前,我的日子像明膠一樣無形無狀的延伸著,現在可是填得滿滿的了,我有事做,又不感到疲倦,因為下棋具有一個奇妙的好處,可以使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不論如何費勁思考,腦子也不會松弛,相反,會更加增強大腦的靈活和張力。起初我只是機械的照著棋譜中的名局來擺棋,在這個過程中,在我心里慢慢出現了一種對國際象棋的藝術的,妙趣橫生的理解。我學會了進攻和防御的精微著法,行棋布陣的謀略和深邃的洞察力,我掌握了預先計算,互相呼應和巧妙應著等技巧,不久就能準確的認出每位國際象棋大師棋路的個人特點,就像一個人只消讀了幾行詩就能確定該詩出自哪位詩人之手一樣。這件事開始時純粹是為了填滿時間而干的,現在卻變成了一種享受,阿謬欣,拉斯克,波戈留波夫,塔爾塔科威爾等偉大的國際象棋戰略家的形象,現在宛如親近的朋友,都來到了我這寂寞的斗室。棋局中無窮無盡的變化使這間不會說話的囚室每天都充滿了生氣,正是因為我的練習很有規律,是我原本已經受到損害的思維能力又恢復了自信,我感覺到我的腦子又重新活躍和振奮起來了,而且因為不斷地進行思維訓練,好像又磨得更鋒利了。我考慮問題的時候思路更清晰,思想更集中,這一點尤其在審訊的時候得到了證明,不知不覺中,在棋盤上對付虛假的訛詐和暗藏的詭計方面達到了完美無缺的程度,從這時起提審的時候我在為露出過任何破綻,我甚至開始覺得,蓋世太保們漸漸帶著某種敬意來觀察我。也許他們在暗暗自問,他們看著其他人都垮了,唯獨我還在進行不屈不撓的抵抗,這種力量是從哪些秘密源泉汲取的呢?“這是我的幸福時光,我日復一日的將棋譜上的一百五十盤棋系統的一一進行復盤,這段時間大約持續了兩個半月到三個月。隨后出乎意料之外,我又遇到了一個死點。突然之間我又重新面對一片虛空,因為我把每盤棋從頭到尾下了二三十次,這樣,這些棋局就失去了新鮮的魅力,不再給人帶來驚喜,先前那種令人興奮,令人激動的力量枯竭了。這些棋局的每一步我早已背的滾瓜爛熟,再一次又一次的將它們重復又有什么意思呢?剛開一局,這盤棋的進程就已經在我心里展開了,已經不再有驚喜,不再有緊張,不再有任何問題了。為了使自己有事可做,為了給自己制造已經成了不可或缺的勞累,并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我真需要另一本匯集了其他棋局的書。可是這是完全不可能的,所以在這條奇怪的歧途上只有一條路,必須自己發明新的棋局來代替舊的棋局。我必須設法跟自己下,更確切的說,是想自己做戰。“我不知道,對于這種游戲中的游戲——同自己對弈的精神狀態您了解多少。但是只要粗略一想,就足以明白,下國際象棋是一種純粹的,沒有偶然性的思維游戲,因此想和自己對弈的想法從邏輯上來講是荒謬的。國際象棋的引人入勝之處,從根本上來說僅僅在于其戰略是由兩個不同的腦袋里不同的發展的,這種精神戰爭中,黑方并不知道白方的詭計,所以想方設法的去猜測和挫敗其詭計,同時對白方而言,黑方的秘密意圖它力圖預先加以識破并給予反擊。如果現在執黑和執白的是同一人,那情況就十分荒謬了,同一個大腦同時對一些事情既應該知道又不應該知道,作為白方行棋的時候,他能奉命忘掉一分鐘前黑方的愿望和意圖。這種雙重思維其實是以意識的完全分裂為前提的,大腦的功能就象機械儀表一樣,開關自如。想要自己戰自己,在國際象棋中是個悖謬,就像想要調過自己的影子一樣。“好了,簡短說吧,這種悖理和荒謬之事我在絕望中竟試了幾個月之久。可是,為了使自己不陷入完全的精神混亂或者智力的徹底衰頹,除了去做這件荒唐事以外,我別無選擇。我那可怕的處境逼的我不得不至少試一試,把自己分裂成一個黑方我和一個白方我,要不然我就得被我周圍恐怖的虛空壓垮。”B博士往躺椅上一靠,閉了一會眼睛。他仿佛要把讓人心煩意亂的回憶強壓下去似的。他左邊嘴角上又出現了奇怪的抽搐,他無法控制的抽搐。接著,他在躺椅上把身子略微坐直一些。“這樣,到此為止,我希望不著一切都已經向您講的相當清楚了。但遺憾的是,我自己也拿不準,其余的事是否也能一樣清楚的說給您聽。因為這件新工作要求腦子保持絕對的緊張,這就是他不能同時進行任何自我控制。我已經向您提到過,照我看,同自己對弈這件事本身就很荒謬絕倫,但是即使是荒唐事,面前總有一個實實在在的棋盤,那畢竟還有一個最小的機會,而棋盤這個真是的東西畢竟還允許保持一定的距離,允許享受物質上的治外法權。面對擺著真實棋子的真實棋盤,從身體方面來說,就可以一會站在桌子的這一邊,一會站在桌子的那一邊,以便一會從執黑的立場,一會從執白的立場來把握和運籌局勢。但是像我這樣迫不得已把對我自己進行的廝殺,要是您愿意的話,也可以說是同我自己進行的廝殺投影到一個臆想的空間里。我被迫在腦子里清清楚楚的把握六十四個方格里每一邊的陣勢,此外不僅要計算出眼前的行棋,還要計算出對弈雙方下幾步的棋該怎么走,確切的說,我要兩倍,三倍的盤算,不,是八倍,十二倍的盤算,我要為每一個我,為黑方我和白方我預先想出四五布棋,我知道,這一切聽起來是多么荒謬。請您原諒,我希望您仔細考慮一下我的這種瘋癲狀態。再抽象的幻想空間中下棋的時候,我作為白方棋手,同時作為黑方棋手都得為各自預先算出四五步,也就是說,對于棋局發展中所出現的各種情況在一定程度上得預先跟兩個腦子,跟白方的腦子和黑方的腦子配合好。但是即使是這種自我分裂在我這費解的實驗中還不是最危險的,,由于我獨立想出了一些棋局,結果失去了立足之地,墜入了無底的深淵。像我幾個星期所練習的那樣,光是照名局下,終歸只不過是一種是復制的結果,純粹是對已有物質的重復,這并不比背誦詩歌或者默寫法律條文更費勁,這是一種局限的,按部就班的活動,因而是一種絕妙的腦力訓練。我上午練習兩盤棋,下午練習兩盤棋,這是規定的定額,沒有一絲激動我就可以將它完成,這四盤棋是我的正常工作,再說,要是我在下棋的過程中走錯了,或者走不下去了,總還可以向棋譜求教。所以對于我收了震驚的神經來算,這是很有效的,更能起鎮靜作用,因為照別人的棋局擺棋不會使自己陷入搏殺之中。管他是黑棋贏還是白棋贏,對我來說都無所謂,這是阿謬欣或波戈留波夫,是他們在爭奪比賽的桂冠,而我本人,我的理智,我的心靈,僅僅是作為觀眾作為行家里手在品味棋局的轉折突變和賞心悅目。但是從我想跟自己搏殺的那一刻起,我就下意識地開始向自己挑戰了。兩個我中的每一個我,黑棋我和白棋我,在相互競爭,為了自己的一方獲勝,每一個我都雄心勃勃,心浮氣躁,想取勝,想贏棋,作為黑棋我每走一步心里就萬分緊張,不知白棋我會怎么應付,兩個我中的任何一個,要是另一個我走錯一步,就興高采烈,得意洋洋,而同時對于自己的漏著則怒容滿面,憂心忡忡。“這一切看起來毫無意義,事實上這種人為的性格分裂,這種意識分裂,它所帶來的危險的心情激動,在正常人的正常狀態是難以想象的。但是,請您不要忘記,我是從正常狀態下被強行拉出來的,是個囚犯,無辜遭到監禁,幾個月來受盡別人的精心策劃的寂寞的折磨,早就要將他積聚起來的憤怒向任何東西發泄了。因為我沒有任何東西,只有這種想自己進攻的游戲,所以便將我的憤怒,我的復仇欲望統統狂熱的傾注到下棋中去。我心里有種東西自以為是,可是我又有心里的另一個我是能與之相搏的,所以我下棋時的激動幾乎到了發狂的程度。開始我思考的時候還是不慌不忙,謹慎周到的,在一盤棋和另一盤棋之間還安排了休息時間,好讓自己歇一歇,放松一下。可是漸漸的,我那激動起來的神經就不允許我再等了。我的白棋我剛走一步,我的黑棋我就以毛毛騰騰地向前挺進了。一盤棋剛剛結束,我就向自己挑戰,要下第二盤,因為我這兩個我每次總有一個被另一個戰勝而要求再下一盤,好扳回來。由于這種狂熱的貪婪心理,這幾個月我在我的囚室里究竟廝殺了多少盤,我連個大概的次數都說不出來——也許一千盤,也許更多。這是一種我自己無法抗拒的癲狂,從早到晚,我什么都不想,想的只是像,卒,車,王和a,b,c,將死和王車易位等等,我整個身心都被逼到這個有格子的方塊中去了,下棋的樂趣變成了下棋的欲望,下棋的欲望變成了下棋的強制,一種棋癮,一種瘋狂的憤怒,不僅浸透了我清醒的時候,而且也漸漸控制了我的睡眠。我思考的只能是下棋,只能是行棋,只能是下棋過程中出現的問題。有時我醒來,額頭濕漉漉的,我斷定,睡著的時候還在下意識地下棋,如果我夢見了人,那這個夢一定僅僅是在動像,車的時候,在馬往前跳或往后跳的時候做的。就是在被提審的時候,我也在不能明確的想到我的責任了,我感覺到,最近幾次審問的時候,我說的話一定語無倫次,因為,因為審訊官們有時面面相覷,詫異萬分。實際上,在審訊官們向我提問以及它們互相商量的時候,我心里涌動著那種糟糕的欲望,只等著他們把我押回牢房去,好繼續下棋,繼續瘋狂的下棋,下一盤,再下一盤。每次中斷都會使我神經紊亂,就是看守來清掃囚室的那一刻中,給我送飯的那兩分鐘,也會使我那狂熱的急躁不安的心情大受折磨。有時候到了晚上我那盒飯還在那里放著,連碰都沒有碰過,我下棋下的忘了吃飯。我肉體上唯一能感覺到的只有可怕的口渴,這大概是由于不停的思考,不停的下棋,我上火了,一瓶水我倆口就喝干了,就纏著看守,要他在給我一瓶,但一會我又感到口干舌燥了。最后,下棋的時候——我從早到晚別的什么都不干,我的情緒竟激動到沒法安靜的坐上片刻的程度。我一面思考棋局,一面不停地走來走去,越走越快,棋局越是臨近收尾,心情就越是急躁,那種贏棋取勝的欲望,擊敗我自己的欲望,漸漸變成了一種憤怒。我焦躁不安,渾身顫抖,因為我身上一方的我總嫌另一方的我走棋太慢。一方就催促另一方,要是我身上一方的我覺得另一方的我應著不夠快,我就開始罵自己快,快,或者往前,往前,您也許覺得這很可笑。當然,現在的我很清楚,這是一種精神過分緊張所引起的病態反應,對于這種癥狀我還找不到別的名稱,只好把她叫做迄今醫學上還不清楚的”棋中毒“。后來,這種偏執的癲狂不僅開始侵蝕我的大腦,也開始侵蝕我的身體。我消瘦了,睡不好覺,早上起來恍恍惚惚都要費好大勁才能睜開沉甸甸的眼皮,有時我極度虛弱連拿水杯的手都抖得厲害,要費很大勁才能把杯子送到嘴邊。但是一開始下棋,一種狂熱的力量就來了,我緊握拳頭走來走去,有時仿佛透過一層紅霧聽到自己喊”將死了!“這種令人心驚膽戰,難以描述的危機狀況是如何出現的,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我所知道的全部情況就是,一天早晨我醒來,覺得自己跟以往完全不一樣,像散了架似的軟綿綿地躺在床上,舒適而安逸。一種深深的,適宜的倦意,我幾個月來從未有過的倦意壓著我的眼皮,是那么溫暖,愜意,起先我猶猶豫豫,竟不愿把眼睛睜開。我醒著躺了幾分鐘,繼續享受昏昏沉沉的境界,暖融融的躺著,感官陶醉在飄飄欲仙的快感之中。突然,我覺得似乎聽見人的聲音,是活人的說話聲,我這是的狂喜心情您是想象不出的,以往幾個月,將近一年以來,除了法官席上那種生硬,兇狠,毒辣的話之外,我沒有聽到過別的聲音,你在做夢,我對自己說,你在做夢!千萬不要睜開眼睛,讓夢在延續一會,要不然你又要看見圍繞著你那間該死的囚室,那把椅子,那個洗臉臺,和圖案永遠不變的壁紙。你在做夢——繼續做下去吧!“可是,好奇心還是占了上風。我慢慢的,小心翼翼的睜開眼,奇跡出現了,我處在另一個房間里,這個房間比我飯店里的囚室要大。窗戶上沒有柵欄,陽光可以不受遮擋的照射進來,窗戶外不是我那呆板的防火墻,一眼望去可以看見綠樹,室內四壁光潔,雪白閃亮,我上面的天花板又白又高——真的,我躺在一張陌生的新床上,這確實不是夢,我身后有人的聲音在低語。驚訝之余,我大概是不由自主的使勁動了一下,因為我馬上就聽到了有人走過來的聲音。一個女人步履輕盈的走了過來,頭上戴著白軟帽,是個看護,是護士。我驚奇的渾身打了一個戰栗,我已經有一年沒有見過女人了。我默默的凝視這個嫵媚的身影,我的目光一定興奮而狂熱,因為走過來的護士急忙“安靜,安靜,請您安靜”地說著,讓我平靜下來,可是我只是聽著她的聲音——這不是一個女人在說話嗎,還是一個柔和,溫暖,簡直可以說是甜美的女人的聲音。真是不可思議的奇跡!我貪婪地望著他的嘴,一個人居然能懷著善意跟人說話,這在我這個在地獄待了一年的人來說,簡直是不可能的。護士朝我微笑,是的,微笑,居然還有人能朝別人微笑,接著他用食指壓著嘴唇,意思是別出聲的意思,然后輕聲地走了。但是我卻不能聽從他的命令,這個奇跡我還沒有看夠呢!我硬是想從床上坐起來,看看他的背影,看看這個善良的人性之奇跡。我想在床上欠身坐起來,但未能做到,另外,我感覺到右手的手指和手腕有點不對勁,有一個厚厚的大白卷,顯然是用很多繃帶包扎起來了。我驚奇的望著我手上厚厚的白色包扎,有點摸不著頭腦,隨后我開始漸漸明白了我在哪,并開始思索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一定是他們把我打傷了,或者是我自己弄傷了一只手。我正躺在一家醫院里。“中午大夫來了,他是一位和氣的,年紀較大的先生。他知道我們家的性,并非常尊敬的提到我當御醫的叔叔,我馬上就感覺到,她對我是一片好意。在隨后的談話中,她對我提出了各種各樣的問題,尤其是一個令我感到驚奇的問題,我是不是一個數學家或化學家。我說都不是。“怪了,“她喃喃地說,”您睡著的時候老是大聲嚷著一些什么奇怪的公式——c3,c4什么的,我們大家都聽不懂。““我向他打聽,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意味深長地笑笑。“不是很嚴重,是急性神經刺激。”他先是小心翼翼的朝四周看看,然后輕聲補充道,“這畢竟是可以理解的,在3樂13日之后,是吧?”“我點點頭。”“碰上他們使用的這種方法,神經受點刺激并不奇怪。”她喃喃地說,“您并不是第一個,不過您放心好了。”“看到他悄悄叫我放心的那種態度以及他對我勸慰的目光,我知道,在他這我是非常安全的。”“兩天以后,這位好心的大夫相當坦率的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我。那天,看守聽見我在囚室里大喊大叫,開始他以為有人進了我的屋里,我在同此人吵架。他剛到房門口,我就朝他撲了過去,沖著他大喊大叫,嘴里喊著,“跑啊,你這惡棍,你這膽小鬼!”諸如此類的話,并想卡住他的脖子,最后我發了狂似的向他襲擊,他不得不大喊救命。我正處于瘋狂狀態,后來他們就把我拖來讓大夫檢查,我大概突然掙脫了,就朝走廊里的窗戶撲去,打破玻璃,把自己的手割破了——您看這里有個很深的傷疤。在醫院里的頭幾夜,我是在大腦極度興奮的狀態下度過的,不過現在他覺得我的意識完全清醒了。“當然,”他悄悄補充道,“這一點我還是不向那些人報告為好,否則到頭來他們又要把您送回那去了。請您相信我,我會盡力而為的。”“這位樂于助人的大夫怎么想那些虐待我的人匯報我的情況的,我不得而知,反正他達到了她想要達到的目的,把我釋放。可能是說,我神經已經錯亂,或者也許在此期間,對蓋世太保來說,我已經無足輕重了,因為希特勒在那以后已經占領了波西米亞,這樣,對他來說,奧地利事件就算了結了·。這樣,我只需簽個字,保證在十四天內離開自己的祖國。這十四天我為辦理一個以前的世界公民今天出國所必需的成千手續而奔忙,軍方和警方的同意證明,稅務證明,申請護照,辦簽證,辦健康證明,等等,因而沒有時間對往事多加思考。看來我們大腦里有一些力量在神秘的起著調節作用,會自動排除那些使我們靈魂討厭和對我們靈魂具有危險的東西,因為每當我要回憶我被囚禁的那段日子時,我的腦子就有幾分糊涂,直到好幾個星期以后,實際上是上了這艘船以后,我才重新找到勇氣,靜下心來思考自己身上所發生的事。“現在您一定會理解,為什么我對您朋友們的態度會那么不得體,或許會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我確實是在閑逛的時候偶然經過吸煙室看到你的朋友們坐在那里下棋,我又驚又怕,感覺到我的腳像長了根似的站在那里。因為我全忘了可以在一個真正的棋盤前用真正的棋子下棋,全忘了下棋的時候有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互相面對面坐著。我用了好幾分鐘才想起,這兩個棋手是在那里下的,其實同我在束手待斃的情況下跟自己嚇了好幾個月的棋是一樣的。我發現,我瘋狂的練習時所使用的代碼只是這些骨質棋子的代替和象征,讓我感到驚喜的是,棋子在棋盤上的移動和我在假想空間的走步是一樣的,正如一位天文學家用復雜的方法在紙上算出了一顆新行星,后來果然在天空中看到這顆皎潔晶瑩的星星實體。我的驚喜大概和那位天文學家的驚喜很相似。我像是被磁鐵吸住了,凝視著棋盤,望著那我的棋圖——馬,像,王,后,卒等真實的棋子,為了看清這局棋的陣勢,我不得不下意識地先將這些棋子從我那抽象的符號世界里退出來,進入活動棋子的世界來。好奇心漸漸主宰了我,想觀看兩位棋手之間真正的較量。這就發生了很尷尬的事,我竟把禮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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