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明月下的一場對生命圓融的終極思考——課例文學《赤壁賦》

赤壁明月下的一場對生命圓融的終極思考

——課例文學《赤壁賦》

龔志民

暮春三月，春水微漲，草茂魚戲，夜有鯉魚上灘；高秋凝云，秋水微落，老魚跳波，日下水清魚見。春秋二季，人的情懷大開或大斂，是抒幽思，述達觀，勾起喜與悲的極致背景。《赤壁賦》之事之情，正是發生于初秋。老于沒去過赤壁，但有信心與蘇子共鳴，講好《赤壁賦》。有了相通胸懷就會心心相印，哪兒都可以是月下赤壁。

《赤壁賦》有前《赤壁賦》后《赤壁賦》之分，一般說《赤壁賦》是專指《前赤壁賦》。其實前后《赤壁賦》可以合在一起來學習，事、理才完美。《前赤壁賦》思想境界大，在仙佛境界中轉了一圈回歸人間生活，《后赤壁賦》是一種生活化的優美，敘的全是人間人、事、景。相比王羲之諸人在蘭亭“少長咸集"那種茂林修竹小景大場面，《前赤壁賦》寫的是知友間的小酌，場面雖小卻是大景大境界。前后《赤壁賦》都是雅文雅境，也是寫給雅人看的。儒道釋文化內涵，非閑達雅人難知其曠遠深意。

近一個禮拜，老于一直在細細琢磨蘇子的處境心境，以求緣人覓神。心中有了塊壘莫過于向江天一敘,“我自橫刀向天笑”，是殉國前的向天而泣；“不盡長江滾滾來”，是失意中的向水而述。江水無情一沖，如同馬桶沖水，一切了無痕跡。天傾聽地無怨，亦無回聲，說到底，情緒也是人的排泄物之一，雖看似虛妄，實則對身體反作用甚大。積多了易讓人抑郁。無邊的江水與天空，吞沒化解了千古各式各樣的情緒，飽嗝也不打一個。虛納萬物，實則易堵。天道無親，常將美善予達觀者。但歷史有共情心，對杰作會有回響。

大才子蘇東坡被貶黃州，當然累累塊壘怨言積胸。詩窮而后工，黃州幾年成了東坡先生創作的高產期和巔峰期。“大江東去”還不夠，又《赤壁賦》，還分前后兩篇。美丑、腥香本來就是相對相伴而成的，尤其對于士大夫階層。得志的士大夫，順風順水安樂窩，多實務纏身，失意的士大夫，空懷治國齊家平天下之志而至郁郁。東坡命運跌宕，原本模糊的幸福與痛苦界限，原本見美難見丑、食肉難見糠的生活，就在窮荒鄙地滋養出新的藝術張力。東坡先生發明“東坡肉"以解饞，以竹療俗，“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比起李煜亡國后悲慟搶地、以血寫詞的創傷，東坡的文字更具中庸平和達觀之懷。

找到了共鳴，老于《赤壁賦》備課就輕松了許多。原來面對前賢經典妙文所持有的莊重感，現秒去，反而油然升起幾分詼諧，老于覺得這樣的心境更能與《赤壁賦》氛圍內涵相匹配，蘇東坡本來就是個灑脫隨意的老頑童，與“嬋寶"全紅嬋的的頑皮有一比，那種莊重環境下的呆萌喜感在腦海中若隱若現。老于趁機把課堂基調定下來：莊重，喜感。不是嗎？蘇子主客自省生命短暫與渺小之后的凝重感，徹悟后大醉相與枕藉的無拘無束感，讀者豈能不傾心向往進而自主探究？再往深層次說：莊重與喜感合一，正是達觀人生觀的基本元素。達者，外看透也；觀者：內自省也。樂不忘省內、窮不忘外物，對生命的等量齊觀是達觀的宗旨宗趣。

課文成竹在胸。老于咧著嘴，笑著上了講臺，不說話也不出聲，只一味看著學生笑，笑容可掬，并故意拖長笑的時間直到笑容凝固。學生知道老于是個有趣的人，但還是有點發毛，以為有同學有什么越軌之舉，張望四顧毛發微張，以期下文。

這就對了，老于設計的陰謀得逞，忍不住暗自得意，喜形于色。他用粉筆在黑板上畫了一些國畫常見的那種微微的水波紋，還有一葉扁舟，在下面學生看來，宛若話劇布景。好戲的帷幕如此徐徐拉開。然后，老于在黑板正中寫下一個大大的“賦”，并解釋：形聲字，從貝，武聲。其本義與財物相關，1、最初指征收賦稅。2、也指我國古代一種文體，盛行于漢魏六朝，是韻文和散文的綜合體，通常用來寫景敘事、抒情說理。

老于問：本文標題的“賦"字是哪一種講法？沒有懸念，此處“賦”當然是文體名。但老于別開生面地繼續宕開一筆，抖了個包袱：這篇“賦"算不算蘇東坡向歷史、國人交納的“智慧稅”“情感稅"呢？后世諸多讀書人從文中悟得文章之法、生活之樂，走向達觀人生，文章功不可沒，蘇東坡交納的這筆“賦稅”很厚重呢。從小在這個一線商業城市中長大的滿教室學生，對賦稅一詞“心有戚戚焉"。老于在教室中緩緩而行，如風行水上，雖無波花千堆雪，亦有漣漪輕皺起，課堂思緒蠕動著向前。

緊驟的問題接二連三拋出來：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有風就有波，為何水波不興？清風與水波的描寫有矛盾否？“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開席初飲，舉杯已飄然，為何蘇子狀態如斯？

然后隨堂恣意而答：清風吹起的微波在水面，在外，因波微故蘇子視而不見；“不興”的蘇子主客心境，發于內，故蘇子感覺強烈并極力張揚。無矛盾。蘇子盼望此時此景此客此境已多時矣，當然開懷即醉。老于像耍太極拳那樣先來了個“懶扎衣"緩緩起勢：用標題蓄勢，用提問起式。超以象外，得其環中。緊接著承上啟下緩緩述導：絕美意境，本是人間萬象；出世情懷，根在塵世至善。微風來，我心不動，故未覺水波興；酒杯舉，客、景、情一應俱佳，故舉杯即醉。醉人的從來不是酒，而是人自己。都市學生有喝奶茶咖啡的體驗，卻很少有蘇子泛舟夜游赤壁的類似經歷，《赤壁賦》是真正的小眾化自駕野游，不是大眾化旅游團搭帳蓬露宿野外。老于即興來了一番虛擬實景描述，寧靜的自然風物，天然具有寧神醒腦功能，當然，真正的實景更富含氧氣負離子，虛擬實景沒有。老于流暢地把莊重與喜感一韻到底。

一切美好景物，因人的幽懷而失色。老于漸漸把述“景”轉入關注“人"。

古之詩詞都已有現成的樂譜，填上歌詞即可馬上詠唱。“于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詞的內容或是蘇子主客的即興創作，化用了《楚辭·少司命》：“望美人兮未來，臨風恍兮浩歌"之意，由于想望美人而不得見，流露了失意和哀傷情緒，感情由樂轉入悲涼。此句由樂轉悲并漫延至下兩段：主客問答。第三段首句“蘇子愀然”，是全文由喜而悲、由當下短暫之樂而反觀生命個體的轉折點。

第二段第三段是對赤壁之景的喜悅、游玩行藏、感慨及觸景生情的洞簫聲。簫聲、景色、酒香、佳肴美味、意喜，放浪行骸，五蘊之樂俱全，客人的道家登仙道求生命長生的追求，是文章的過渡、襯托。第四段超脫五蘊見剎那永恒的般若智慧，第三段求生命之永恒、第四段表達出生命本來永恒的至理。第四段才是《赤壁賦》的絕唱。文章末段回環往復，重歸當下世間之極樂。

在凡圣同居的娑婆世界，東坡先生這篇《赤壁賦》可謂一篇促人明心見性的奇文：出入兩無礙，動靜皆有情。沉浮隨隱顯，達觀任平生。“杖藜徐步轉斜陽。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蘇軾《鷓鴣天·林斷山明竹隱墻》）東坡先生既不是得過且過的消沉者，也不是逆天改命的翻盤人，他是靜觀、隨安、求樂、不昧的智者。這是充滿性靈之美的《赤壁賦》誕生的思想和現實基礎，歷代文壇無人無文可替代。

老于把目光從教室投入窗外，嶺南的遠方有桂林、更遠處還有塞北江南，剎那的時間空洞縫隙處，依稀有前世記憶的碎片在反光閃爍，難怪青史簡帛中有“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舊時王謝亭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感慨。客的身份，大概是蘇子的文人知交或方外道士，客之問，博古通今，應該非真正意義上絕圣棄智的方外之人，但也應該不是虛擬的人物，具體無須深究，文章只不過借客人之口來延伸蘇子之思：“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個體的渺小與天地的浩翰、生命的短暫與歲月的永恒，這是世間的疑惑，突破此疑是道家修者的述求。

緊接著的第三段，蘇子出人意外地從佛家角度，闡釋了自己對客人關于生命的時空桎梏疑問的蘇氏理解。

如何看待水之漲落與月之圓缺？如何看待歲月流逝與萬象盛衰？蘇子細析“變"與“不變”兩種角度、兩種應對。老于與學生一道，逐字體其內涵。不變者，不干擾命運、不凝滯糾結于外物之變，知變應變，不悲不喜，將身入流，守心靜觀。變者，一切變化皆存于剎那中，所以隨物應化是必須的，應把與物同化、同樂、同變進行到底。

蘇子給出的應對變與不變的具體方法：“天地之間，物各有主"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這是介于出世與入世之間的逍遙觀，生命雖短暫而不迷失，快樂雖短暫而不放棄，誰會不愿意呢？靜則不糊涂，可觀宇宙實相；動則不迂腐，可享短暫生命自由。這就是蘇子留給后世最大的思想亮點——達觀，如同陶淵明的歸園田生活一樣，“達觀"已被千秋萬代競相效法、隨意引申，盡管有人得其皮，有人得其骨，有人得其神。但終歸對失意者而言，多了一種度劫重生的選擇，多了一重放飛心靈的空間，功莫大焉。

課堂快煞尾時，老于又神秘地啟發學生：《赤壁賦》結尾很妙的，你們認為妙在哪里呢？

學生幾乎齊聲回答：首尾照應。

老于深陷文章境界，表情沉醉地補充說：沒錯，從文章結構看，當然首先是常規的首尾照應。但更妙的是對上一段“吾與子所共適”觀點的自然銜接和當下投入生活實踐的身體力行：主以變與不變之論，釋去客對生命短暫渺小之疑懼，而后主客頓悟，同返人間世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