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羅克珊娜》是英國作家丹尼爾·笛福創作的最后一部小說，講述了同名主人公羅克珊娜經濟狀況、道德水平以及社會身份發生巨大變化的一生。以往學界對《羅克珊娜》的研究多以罪與罰、小說的主題與結構等角度展開，也有學者關注到了《羅克珊娜》當中的經濟視角。本文認為笛福通過羅克珊娜對自身身份的選擇，表達了其對英國國家身份定位的態度，即經濟貿易發展迅速的英國不應再眷戀傳統的貴族身份。關鍵詞：18世紀商人身份定位《羅克珊娜》有著“小說之父”之稱的英國作家丹尼爾·笛福（DanielDefoe）在1724年出版了其晚年創作的小說《羅克珊娜》（Roxana）。17世紀末18世紀初正值英國的社會轉型期，這是一個新舊交替的時代。該時期的英國雖仍然處于舊制度之下，但已經在朝著新社會的方向發展，舊制度在漫長的18世紀中慢慢走向崩塌。［1］《羅克珊娜》的同名主人公羅克珊娜出生在1683年，父母都是新教徒，在法國遭受宗教迫害后舉家搬至英國。羅克珊娜在婚后經歷數次變故，其財產狀況也發生了巨大變化，從一個缺失財產掌控權的普通婦女搖身一變成為實現經濟自由的新興女商人，羅克珊娜稱自己“對這行當已經很在行，變得跟所有的女商人一樣強了”［2］。美國文學評論家伊恩·瓦特（IanWatt）將笛福筆下的主人公看作是經濟個人主義的代表，“笛福所有的主人公都追求金錢，金錢被他獨特地稱為‘世界通用的徽章’”［3］。諸多學者也贊同瓦特的觀點，但并未闡明羅克珊娜作為新興的中產階級以及正在商業化的英國是如何看待自身的身份定位以及發展的方向的。本文以羅克珊娜的身份轉變為切入點，探析18世紀初期的英國對于自身發展的國家定位及想象。一、18世紀初英國社會中的貴族與商人在17世紀末18世紀初，以地產管理為基本收入來源的傳統貴族階級面臨著許多因時代變化而產生的財政問題，傳統的農業莊園經濟模式已經無法滿足其奢侈的生活方式。“例如肯特郡普拉克利的愛德華·德林爵士（SirEdwardDering），面對1670年代初不斷減少的家庭地租收入，下令‘全面節儉度日’，并總結了22項他認為能夠‘通過改善的方式帶來收益’的好辦法。”［4］許多貴族光有貴族的名譽，卻早已陷入經濟困境。此時的貴族已經遠不如幾個世紀前那樣聲名顯赫，財富驚人。商人群體所在的中產階級在17、18世紀之交不斷壯大發展。最初是由所謂的“中間階層”來指代這群人在社會中所處的地位。傳統的貴族階級與新興的商人群體在社會生活中沖突與妥協并存。同為商人的笛福從自身經歷和對英國社會的觀察出發進行文學創作。笛福早年的商業生涯發生在被歷史學家稱為“金融革命”的17世紀末和18世紀初。在這一時期，現代金融實踐開始興起，英國開始成為一個商業國家，而非農業國家。作為作家，貿易和商業是笛福最喜歡的主題之一，在這些主題方面的教育也是在這些年的實踐經驗中開始的。［5］笛福的諸多文學作品中都包含了其對社會的觀察和思考，如《魯濱遜漂流記》《瘟疫年紀事》等。笛福將《羅克珊娜》的故事背景與喬治一世時期相聯系，影射英國貴族階級腐敗的生活。美國學者羅德尼·M.貝恩（RodneyM.Baine）認為《羅克珊娜》中所描寫的倫敦貴族社會生態符合喬治一世時期的宮廷風氣，羅克珊娜在倫敦私宅聚會上的賭博游戲，與各個皇室成員的風流韻事，和喬治一世如出一轍，喬治一世擁有數位情人并且愛好賭博。［6］上流社會花天酒地、鋪張浪費的生活作風在笛福筆下得到了充分的體現。二、奢侈的貴族做派及貴族的日漸衰落笛福借羅克珊娜的“蠢丈夫”對貴族愛好的粗劣模仿，諷刺了貴族階級的揮霍無度。這位丈夫“是一個快活人，長得又英俊，是哪個女人都希求的侶伴”［7］，相貌堂堂并且擅長跳舞，這本應是羅克珊娜心中理想的丈夫形象，但羅克珊娜卻多次使用“愚蠢”一詞來形容她的第一任丈夫。“蠢丈夫”身為城里一位有名的釀酒商的兒子，卻對經商一竅不通，“對生意上的事不問不管，只顧到外頭去交朋結友，大打其獵；打起獵來，簡直不要命”［8］。沒過幾年父親去世后，生意交到了“蠢丈夫”手里，他卻不會打理，最后敗光了家里的全部資產。“蠢丈夫”熱衷的打獵，是典型的貴族休閑活動。“它是一種古往今來一直延續的高級戶外活動。在中世紀和近代的英國，鄉村狩獵幾乎一直是上流社會的專利。”［9］從社會階層劃分上看，“蠢丈夫”應為中產階級中的商人群體，但他卻癡迷于上流社會的活動，而疏于自己作為商人的本職，最終導致家道中落。“珠寶”“法國”與傳統貴族密切相關，羅克珊娜本身就是法國人，由于其第二任伴侶是一名珠寶商，需要前往法國做生意，羅克珊娜與自己曾經的故土再次建立起了聯系。珠寶商前往法國進行珠寶交易并不是巧合，法國曾一度以其宮廷貴族的奢華生活而聞名，而貴族消費水平以及審美風格都使其珠寶的工藝水平十分精良，追求法國珠寶一度成為一種席卷歐洲的風潮。羅克珊娜與貴族之間的交集遠不止這些。珠寶商被人殺害后，羅克珊娜擁有了第三任伴侶——法國親王。做親王的情婦讓羅克珊娜也體驗了幾年貴族生活，極大滿足了她的虛榮心。“大人物們為世界上最不值錢的人浪費大量財富是滿不在乎的”［10］，羅克珊娜在與親王相處的幾年里對于自身的身份和她與親王之間的關系有非常多的思考，“有時候回過頭來看看，有地位的人居然這么愚蠢，也真使我感到驚訝。他們非常富有，非常慷慨，為了恣意地糟蹋自己，也為了讓雙方都遭到毀滅，竟會這樣毫無節制地在我們這些聲名狼藉的女人身上大花其錢”［11］。貴族擁有情婦，在法國、英國，甚至整個歐洲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后來羅克珊娜帶著豐厚的資產回到英國，在倫敦帕爾梅爾的私人舞會中一夜成名，就連英國王室成員也成了羅克珊娜的座上賓。由此可見羅克珊娜與貴族的交集越來越深。封建社會的貴族階層長期占據社會的統治地位，同時也因其揮霍、奢侈的生活常常被人詬病。一面是舊式貴族和他們的新模仿者的糟糕表現，另一面是商人的輝煌成就，這兩者之間的強烈對比成為笛福在《羅克珊娜》寫作中說教的中心論點。［12］三、新興中產階級的自身定位既是小說家又是商人的笛福在《羅克珊娜》中對商人及其商業活動有著細致的刻畫。羅克珊娜的第二任伴侶——珠寶商的經濟貿易活動發展得十分不錯，偶爾還需要前往別國進行交易，珠寶商意外身亡時，羅克珊娜“就已有了一萬英鎊”［13］。在18世紀的英國，一萬英鎊的資產足以使羅克珊娜不會再陷入饑寒交迫的悲慘境地。除了珠寶商，羅克珊娜的最后一任伴侶也是一名商人。商人群體在新舊交替的英國社會中抓住商業機遇，獲得了豐厚的資產。“到了17—18世紀之交，那些最為清楚英國增長中的經濟力量的人已經將關注點轉移到商業和制造業上，轉移到商人、工匠和專業人才身上，他們才是推動國家經濟實力增長的主力軍。1709年，丹尼爾·迪福將這一群體稱作‘生活富足的中等人群’，是‘生活優裕的富人’中的組成部分。”［14］笛福所說的中等人群有著值得稱贊的家庭美德，作為商業競爭中的成功者，這群人擁有清醒的頭腦且富有責任感，他們的家庭中無論男女都崇尚節儉持家、勤勤懇懇的生活作風，都對做生意有著一定的本領。“1700年前后，愛丁堡商會有6%的成員是寡婦；而在1720年代由‘太陽火災保險公司’（SunFireOffice）承保的倫敦企業中，大約有10%由女性執掌。”［15］但不同于這些長期接受商業經營熏陶的人，同為寡婦的羅克珊娜雖然憑借手中已有的資產也可稱得上中等人群，但實際上她與真實的中等人群相差甚遠，她既不勤奮，也不懂做生意，更不具備節儉持家的美德。相較于珠寶商和荷蘭商人，還有一位出場不多但非常重要的角色——羅伯特·克萊頓。羅伯特爵士是歷史上的真實人物，是英格蘭銀行的董事，在南海公司的發展過程中進行了一些投資，比如英格蘭銀行。［16］羅伯特爵士在《羅克珊娜》中是羅克珊娜的領路人，當時的羅克珊娜手上有一筆資產，但她并不懂投資，最后是聽從羅伯特爵士的建議，才獲得了不錯的收益。關于羅克珊娜是否真的是一名實打實的商人，學界也存在爭議。學者加伯德（D.ChristopherGabbard）對羅克珊娜的理財能力有著質疑，她擁有巨額財富，但很難說她能妥善地管理經濟事務。［17］羅克珊娜雖然幾經波折后擁有了一筆豐厚的財富，但這些錢大多來自他人贈予，是羅克珊娜靠出賣自己的身體獲得，并不是進行商業貿易活動的產物。羅克珊娜與荷蘭商人盡管已經衣食無憂，但仍對貴族頭銜充滿渴望。在一次夫妻對話中，羅克珊娜口誤將“利息”說成了“租金”，表現出其對擁有土地收取地租，成為貴族階級的幻想。在羅克珊娜的前半生中，她接觸過許多貴族和商人，沒有長輩和丈夫約束的羅克珊娜可以自由地為自己未來的人生做打算，商人的富庶讓她動搖過，但最后羅克珊娜還是選擇了貴族。“現在，我可榮華顯赫，興隆順遂啦。人家都管我叫××伯爵夫人，我已意外地得到了這個早就暗暗看中的銜頭，達到了我來國外的主要目的。”［18］四、荷蘭還是法國：英國發展的目標如果讀者僅僅是將《羅克珊娜》看作是一個女子經歷家道中落后通過出賣自己的身體和品德獲得豐厚財產的普通故事，必定是對笛福寫作的了解過于淺薄。實際上，笛福是以筆下的羅克珊娜及其所處的中產階級對自身身份定位和選擇的過程比喻大力發展貿易，逐漸商業化的英國在面對國家轉型時國家身份的定位和選擇。在文中其實可以發現，商人和貴族、荷蘭和法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沉迷貴族愛好的“蠢丈夫”、與貴族交往路上喪生的珠寶商、變態的老勛爵等，包括已衣食無憂自稱為女商人，最后慘淡度過下半生的羅克珊娜，無一不是以負面形象出現或者有著悲慘的結局。羅克珊娜面對自身身份選擇的時候有兩個參照物——商人和貴族，英國在從傳統社會轉型進入現代社會時，也面對著兩個參照物——荷蘭和法國。荷蘭結束獨立戰爭后，正式成為歐洲的一個獨立國家，并迅速崛起。“17世紀上半葉，荷蘭擁有16000多艘商船，其噸位占歐洲的4／5，相當于英國的4—5倍，法國的7倍，荷商船隊的噸位是英、法、葡、西四個世界強國商船噸位的總和。”［19］荷蘭繁榮的商業貿易給整個歐洲大陸帶來了巨大的沖擊。當時的法國，路易十四在任時期的財政大臣讓巴普蒂斯特·柯爾貝爾（JeanBaptisteColbert）堅持的經濟政策效果并不明顯，“在法國，官方的宣傳與其說幫助、還不說是損害了這些企業……此外我們還應看到，在17世紀上半葉，外國的公司并沒有獲得驚人的利益，因而在法國，創辦此類公司的熱情并不高。”［20］17世紀的法國與英國一樣，仍然處于舊制度下，并且在法國經濟發展不佳的情況下，凡爾賽宮依舊揮霍無度，宮廷與貴族奢侈的生活和消費早已成為沉重的負擔。商人才是笛福真正欽佩的對象。對于重商主義者，他相信他們是個人和國家財富增長的源泉。［21］笛福意在以羅克珊娜的人生選擇為鑒，認為英國在大力發展商業的情況下，如果像羅克珊娜一樣仍對貴族，對奢靡浪費的傳統貴族做派抱有懷念和向往，最終只會成為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