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的空間與內部的秩序卡夫卡與海明威的同質異構《地洞》和《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的比較

卡斯科和威海是20世紀的作家。他們表現出相反的價值觀和生活體驗。一個是弱的天才,終生被孤獨和恐懼纏繞;一個是強的斗士,在挑戰和抗爭中度過一世。大部分研究者把視線落在卡夫卡的《變形記》、《審判》、《城堡》和海明威的幾部長篇小說以及《老人與海》,往往在前者人們讀出個體的無助,在后者人們見出勇者的風范,從而認為兩人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強弱兩極代表,但是筆者認為強弱對比之下卻也隱藏著一脈暗流溝通著兩位大師的心靈,使他們都覺出世界的支離破碎,人生的飄渺虛無,個體的無能為力,處于其中只能無可奈何地接受荒誕混亂的存在。他們雖然選擇了相異的表達方式,卻站在相同的認識原點。《地洞》和《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就是兩位冷眼看人生的大師在彼此相背的文學視線中的一次聚合:一個喋喋不休的訴說焦慮和恐懼,其實隱藏著對安定和秩序的向往;一個不動聲色的表演勇氣和鎮定,實則表達出對社會人生的深深失望。大相徑庭的敘事表達之下,顯現出兩位作家對外部生存的安全與內部心靈的安定的共同期許和無限企盼,表現出某種程度的異構同質。一、孤獨感與建立空間對人性的救贖《地洞》中作者設置了內外兩層空間。一是隱蔽并相對封閉的外部空間——地洞,通過對地洞的描述影射外在于地洞的更大空間即外部世界;一是對他者封閉對自我開放的內部空間即小動物的內心。在地洞里小動物一方面陶醉在空間遮蔽帶來的暫時安全感,一方面又綴綴不安于地洞可能面對的潛在威脅,隨著時間的推移,后一種恐懼感越來越強烈,這種恐懼源于保有私密空間不受他者侵犯的本能。空間成為區別自我和他者的界限,正如詩人阿諾德所說“我就是我占據的空間”,維護我的存在首先要維護外部空間的不受侵犯。《地洞》的敘事正是由作者對他者一定作為攻擊者而存在的預設和在此基礎上產生的空間焦慮感驅動的。可以說地洞從它剛剛被建造完時就已經被卡氏的空間焦慮感攻擊成殘垣斷壁。在他眼里,他者即地獄,無論何樣的防御和設計都無法抵擋隨時可能襲來的來自他者的攻擊。這里,他者的存在是地洞的威脅,焦慮無法通過與他者的溝通解決。在此基礎上作者向我們展示了另一個對他者封閉對自我開放的內部空間,這就是小動物的內心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小動物和自己時刻處于交談中,對自己對地洞作著不停歇的分析、懷疑、推測和辯駁,敘事更多的發生在這個封閉性和開放性兼容的空間內。《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則選擇了相對開放的外部空間——餐館和相對封閉的內部空間——年老侍者的內心。在外部空間里有婆娑的樹影,有明亮的燈光,可以看見大街上走過的士兵和少女,老人每晚在這個干凈井井有條的地方消磨到深夜,然后在年輕侍者的怠慢中微醺而去。不是貧窮而是孤獨使他曾經自殺。與《地洞》的抗拒他者不同,老人和年老侍者都需要他者的存在,需要干凈的餐館,明亮的燈光,酒,和無須言語的理解,需要物質和他人來確證自己不是虛無縹緲的存在。這里海明威對他人的存在設置了兩種可能,一種是可以理解自我的,一種是不能理解自我的,前者可能緩和孤獨,后者則是導致地洞中小動物的焦慮必然條件之一。這種雙重設置就造成外部空間既表現出對虛弱內心的支撐的可能,也表現出讓黑暗更深侵入內心的可能。在內部空間里由于作者有意的遮蔽和暗示,我們幾乎只能從兩個侍者的對話和年老侍者的獨語來猜度老人心理。在對話中我們發現孤獨和虛空不僅對老人造成了精神創傷,同時在年老侍者的心靈中也投下抹不去的陰影,他們都無時無刻不意識到所有的存在都是虛無縹緲。不管有沒有青春、信心、愛情或者友誼的陪伴,生命都黯然失色,無法逃脫孤寂和失眠。與卡夫卡的空間焦慮感推動敘事不同,海明威是通過空間給予人的實在感和處于其中的虛無感之間的矛盾來推動敘事的,敘事主要是通過對外部空間的描述來推動內部世界的展開。空間關系的處理對敘事空間的個性化選擇既體現在對內外空間的不同設置,也體現在對內外空間關系的不同處理。在《地洞》里卡夫卡對內外空間關系的處理是表面上是外空間套內空間如同心圓,但在圓內內空間對外部又采取不信任和敵視的態度,實際上是內外隔絕。在《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海明威則將空間關系處理為內外空間部分相交如相交圓,但內空間雖需要卻不關心外空間的狀態,也表現出某種程度的疏離。小動物對外部空間的焦慮和對內部空間的不斷追問正是作者生存狀態的一種表現,體現出卡夫卡作為不被周圍世界接受的猶太人、邊緣人的心理焦慮。對兩層封閉且相套的空間設置在某種程度上正是作家自我心理的投射。地洞是內心世界的具象化,也是作者在想象中為自己時刻處于恐懼和顫栗的心靈所營造的孤獨住所。卡夫卡意識到只有確保這個住所不被侵犯才能實現內部空間的安定,然而未來的無限可能性將他拖入絕望的深淵,每一次對危險的新設想都產生出新的憂慮,使危險最終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黑洞吞噬了所有的寧靜和希望。“絕對的自我保障變成了絕對的自我威脅,自我確定的安全倒轉為絕望的畏懼。”155自我的內部空間對外部空間的不認同最終顛覆了外部空間的保障功能,也顛覆了內心世界的穩定狀態。小動物早就意識到“地洞依然存在,只要向它完全敞開心扉,便可注入和平。”179可是它在建好地洞的同時就再也沒法敞開心扉拋棄疑慮,地洞從完成時就開始和他者一樣變成了自我的對立面。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威廉姆·埃姆里希斷言“在后期小說《地洞》中,卡夫卡的有關動物生存的主題,即人的真實‘自我’問題得到了最徹底的深入反思和生動刻畫”。85自我在否定他者的同時也把自己推向孤獨的絕壁。外空間套內空間的設置體現出要確證和保護自我的焦慮。在這個被防御的地洞內,相互疏離的內外空間使主人公對外的疑懼不斷分裂內部自我,同時分裂的意識碎片更無法把握強大的外部,陷入恐懼-分裂-恐懼的循環,體現出現代人面對日益發達卻愈加陌生的世界,既無力把握外宇宙也無法諧和內宇宙的脆弱沮喪的精神狀態。《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中老人和年老侍者的虛無感展現出的焦慮則不是在外部可能的傷害,而是在內部對所有存在的否定,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出戰爭和現實在作者海明威個性心理中造成的對傳統價值觀的否定和信仰缺失。對外部開放空間的選擇也與作者的生存樣態相關聯,它表現出或者被外部理解給予沉默的尊重,或者不被理解但仍然有尊嚴的生存的多維可能。海明威把內部空間處理為封閉和隔絕。盡管有著對他人的同情的理解但卻因為虛無縹緲的充斥而向外封閉,這種隔絕不像卡夫卡那樣體現在對外部空間的嚴密監守和對自我的不斷審辯,而是體現在對存在本質有清晰認識的自我不自覺地進行對他者和自我的隔離。內空間對外空間采取隨遇而安近乎冷漠的態度,需要僅僅表現在對明亮燈光和寧靜秩序的向往,放棄了征服或者尋求理解的渴望。外部世界對人的意義僅只體現在物對人的表層安慰,無法去除內部深徹入骨的寒意,內外空間的關系是:表面的相交,實際的隔離。敘事表面上發生在外部空間而真正的戰場卻在內心深處。在這個戰場上,海明威對卡夫卡表現出“深刻的重復”,傳達出破碎心靈面對碎片世界所意識到的荒誕、虛無、絕望和無助。顯然兩位作家的個性心理和創作理念在空間設置上表現出相異的選擇,投射出對他者存在的不同態度,但他們在對內外空間關系的處理上,顯現了不同的表層結構和有著某種相似性的深層結構,傳達出他們共同感受——孤獨和虛無。傳達過程中對話特征的強弱體現無疑也是重要一環。二、本質特征的模糊性巴赫金認為對話絕不僅僅是說話者的輪流,對話最本質的特征顯現在意見分歧的時刻。《地洞》乍看沒有明顯的對話,通篇是小動物的心理獨白。然而這種表面是獨白形式的話語實質上是隱性的對話,是人物內部“我”與“他我”的對話,而不是人物間的對話。如“為什么呢?你的家閉關自守固若金湯。你的生活安寧溫暖……但你有膽量下一個危險的、非常危險的賭注嗎?對此有沒有合適的理由呢?沒有,在這類問題上不會有合適的理由。”174這個“你”正是小動物自我意識分裂的表征,是“我”的發問對象,也是“我”的一部分。在被問時這個“你”就在“我”的眼里變成“他我”,就有了對話的可能。意見分歧就在“我”對地洞功能時而肯定時而否定的搖擺中產生。肯定地洞安全寧靜的同時,否定也隨之而來。因為對未來的恐懼使它感到“有什么事情不可能發生呢”,雖然“我”早就意識到那條通往出口的通道在危險來臨時救不了自己,“然而它代表著希望”,沒有希望“我”就活不下去。可見想象中那將來未來的威脅象一把懸在小動物頭頂的劍,“我在這里所觀察的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安全呢?我在地洞中所遇到的危險到底能不能根據我在外邊得到的經驗來判斷呢?要是我不在地洞中,我的敵人到底能不能根據氣味準確地嗅出我來呢?”176一連串的疑問折射出小動物戰戰兢兢時刻處于畏懼的心理。恐懼滋生出絕望,絕望又不斷尋找希望,正是“我”在希望和絕望之間的意識對抗使獨白具有了對話性。因此在這篇表面上對話稀少的小說里對話的本質特征得到了強烈清晰的體現。相反《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雖然全篇布滿對話,但對話本質特征體現的卻模糊曖昧。小說開頭是一段侍者間的對話。談論的是老人曾經自殺的事情。年輕侍者認為老人有錢就沒有自殺的理由。年老侍者則同情“那種不想睡覺的人,同情那種夜里要有亮光的人”。156二者未能在理解的基礎上進行交流。看下面兩段對話:“不,我從來就沒有信心,我也不年輕了。”“好啦好啦,別亂彈琴了,把門鎖上吧。”“你不懂。這是個干凈愉快的餐館。十分明亮。而且這會兒,燈光很亮,還有婆娑的樹影。”“再見啦”。156很明顯在這兩段對話中,年老的試圖說出些什么而年輕的根本不想聽,注意點的分散導致意見沒有發生分歧的可能,對話實際上是自說自話。如果具備對話的本質的特征,那么上兩段對話應該就年老侍者說出的關鍵詞語繼續追問或者反駁,事實上卻是想要盡快結束對話的愿望在敷衍的態度中暴露無疑。再如文末的一段:“‘燈很亮,也很愉快,只是這個酒吧沒有擦的很光潔。’侍者說。酒吧招待看看他,但是沒有答腔,”157暗含對立沖突的對話卻沒有導致沖突的強化,反而在想要盡快結束對話的愿望中無聲無息的消解,更加襯托出人對他人無所謂的態度,刻畫出人與人之間的不理解、冷漠的生存狀態。但是我們也不能因此判斷《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中就不存在實質性的對話。在小說中實質性的對話發生在討論老人自殺事件以及對有無信心的玩笑中,意見分歧在這幾段中表現的較為明顯。但這幾段對話并不是文本著力的關鍵,關鍵處的對話恰恰被遮蔽取消,以達到冰山效應,引起人們的深思和回味。所以在這個角度上,布滿對話的《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對對話本質特征的體現遠沒有表面上沒有對話的《地洞》來得清晰強烈。這源于卡夫卡和海明威不同的創作觀念。自我觀察和畫面呈現卡夫卡在1922年的日記里寫到“內心行進的狂野可能有各種理由,最明顯的理由是自我觀察。它不讓產生安靜下來的想法,每一種想法都奮起追趕,以便自己又作為新的自我觀察的想法繼續讓人追趕。這種追趕是脫離人類方向的。孤獨現在是完全明確無誤了,并且在走向極端。”555寫在1923-1924年間的《地洞》正體現出作者的這一特定心態。“自我觀察”在小動物身上發揮的淋漓盡致,也是使心理獨白富有對話性的決定因素。穿梭于意識對立面之間的小動物的心理對話就是自我觀察的一種呈現。通觀卡氏的大部分作品我們可以發現自我觀察絕不是僅只體現在《地洞》中,而是卡夫卡較為明顯的創作特色之一。因為寫作對于他來說是最純粹的,僅只是為自己,從來不是為他人或者為出版。“我的幸福,我的能力和所作所為的每一種可能從來都存在于文學之中”510。他的寫作重心也從來不在于外部世界,而在于存在著種種可怕不安的內心。“描寫我夢一般的內心生活的意義使其他一切都變得次要”536,這也凸顯出現代文學由外向內的轉向。卡夫卡對俄國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十分欣賞,某種程度上,這種欣賞體現在繼承了陀氏在作品中讓人物對自我和他人作觀察解剖的特點。在《地洞》里小動物對自己意識變化的不斷觀察和辯駁構成了敘事主體部分,也使隱性的對話具備了強烈的對話本質特征。對自我意識的分析是作者出自邊緣人的焦慮,迫切的要認識自我,確證自我,不能忍受含混和模糊的體現。但是幾乎所有的心理學家都否定人可以達到完全認識自我的可能。迫切的愿望和不可能達到之間的矛盾不僅沒有令卡夫卡放棄,反而使觀察變本加厲。這使他對自我的每一點變化作鞭辟入里的分析,分析思考中又導致自我新的變化,又引起新的觀察,于是自我觀察-變化-觀察-變化的過程中,卡夫卡就如西西弗斯一樣一面苦于循環的無限,一面又沉醉于對無限的極限接近中的喜悅。由于對自我的認識永無止境,自我觀察也就時刻不停。它不僅體現在作者對自我的終生審視,也象一個卡式印記蓋在他筆下的系列人物身上,如K,如格里高利·薩姆沙,如小動物。在訪談中海明威也把陀斯妥耶夫斯基列為自己曾經學得較多的文學先輩之一。但是我們在《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中看不到對陀氏風格的明顯繼承,反倒是驗證了作者對自己創作總結的另一句話“在學習寫作方面我向畫家學習的地方跟我向作家學習的地方同樣多。”64。海明威說:“我能象塞尚那樣描繪風景,……我深信如果塞尚復活,他一定很喜歡我寫景的方法,因為是向他學的”52對海明威影響較大的是當時的印象派畫家尤其是后印象派代表塞尚。印象派致力于描畫色彩光影給事物帶來的微妙變化,以此賦予繪畫對象更鮮活的氣息。而塞尚又對印象派有所超越,他致力于創造第二自然。他風景畫技巧的特點在于把宇宙看成一立方幾何體,以分解物體的最突出點開始,圍繞突出點構成一獨立單元;沖出焦點透視的桎梏,采用多視點繪畫,把景物多層次多視點地變形統一在畫面中。其實海明威對印象派畫家技巧的借鑒不僅體現在描繪風景上,也體現在刻畫人物上。在《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里,我們就看到了三幅精心剪切的畫面,第一幅是深夜一個老人坐在樹葉擋住的燈光的陰影里喝著酒,兩個侍者在談論他。青年男女走過大街。暗處的老者和明處的青年男女形成鮮明對比,一則年老而孤寂,一則擁有青春和熱情。處于明暗交界的兩個侍者則分別呼應兩組人物。年輕的呼應青年男女,年老的呼應老人,暗示著他們各自生活在不同的心境中。第二個畫面是老人不得已付賬離去,侍者在談話中匆忙打烊。老人不情愿的離去和年輕侍者的急不可待點出人物之間的隔絕和不理解。第三個畫面是年老侍者含笑站在另一個酒吧前重復老人的故事。老人從畫面中心隱退,年老侍者成為又一個老人,重復著老人的行為,受到類似年輕侍者態度的相同對待,感受著無所不在的虛無和孤獨。這點睛之筆突出了虛無和孤獨不僅是老人或年老侍者的個體情緒,也是人類帶有某種普遍性的生命體驗。三幅畫面存在時空和人物的改變,但年老侍者始終存在于畫面之中,對老者的觀察、對人與人之間的冷漠狀態的感受、對虛無縹緲的慨嘆都是從年老侍者的角度觀看而申發的,他是理解短文的關鍵人物。海明威如印象派畫家那樣圍繞年老侍者描畫了三幅言簡旨深的畫面,傳達出人物的情緒感受,言有盡而意無窮。正如貝茨的評論“海明威所孜孜以求的,是眼睛和對象之間、對象和讀者之間直接相通,產生光鮮如畫的感受”。133雖然《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也象作家大部分作品運用內心獨白和對話交替的方法來表現人物的感受,卻不似《白象似的群山》那樣對話沖突強烈,畫面起陪襯作用。在這篇短文里畫面的轉換在對話的襯托中明暗突出,層次豐富。用畫面呈現的方法來暗示心理情緒的做法使冰山原則達到最佳效應,讓讀者于有盡之言中感無窮之意。綜上所述,《地洞》和《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都是具備對話性的小說,但是前者出于觀察自我的目的而深陷“我”與“他我”的意識分裂造成的無止對話中,對話本質特征的清晰顯現充分圖解了意識分爭的過程。后者則通過呈現外部畫面,轉移中心人物,達到多角度地刻畫和暗示人物的心理情緒的目的,對話本質特征的模糊輕淡更好地深化了虛無和孤獨的主題。三、地下小動物或地面地下寓言和象征在本雅明看來是兩個對立的文體學或風格學概念。在傳統象征觀念里,世界是物質和精神的契合,象征是完整自足的存在,是具象和抽象的統一體。既呈現出藝術作品表面的意義,又把所有的意義包含在作品之內。寓言則本身為一獨立整體,所指涉的意義處于自身之外。它把意義投射到外在于藝術品的彼此獨立,互不依賴的對象上,使故事具有多重含義。現代批評認為寓言的方式與當今世界的分裂性是一致的。與象征所體現的有機整體相對立,寓言展現的是一個分崩離析的無機世界。評論界一直就卡氏作品屬于寓言小說還是象征小說爭論不休,我認為將其歸類為純粹的寓言或純粹的象征都將破壞卡夫卡的豐富性而走向單一化。我把《地洞》看成是具備寓言性的作品而非寓言。寓言性的特色表現在事物與它們的固有意義之間的關系被破壞,每一個細節或對象都可以替換,解釋不具備普遍權威性,只具備主觀有效性。而《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則具備象征性作品的特色,以具體物象指涉它所引起較為固定的概念或觀念,解釋具備一定程度的趨同性。《地洞》選擇一個不知名的地下小動物作為主人公,所見所聽所感所想都是由小動物“我”的視角出發。這地下小動物是小說的唯一主人公,和人一樣具有觀察思辨的能力。卡夫卡選用動物作為主人公在他的小說里是司空見慣的,甚至他經常把自己也幻想成某類動物。小動物最顯著的特征就是能進行不斷的推理和自我辯駁,這正是人類的特征之一。這無疑使傳統寓言采用動物來遮掩情緒的意圖落空。小動物的名稱不確定性和特征的確定性表明:主人公具備可替代性,可以是人,可以是此類小動物,也可以是其他類動物。而《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雖然主要人物也是無姓名的,卻不具備種屬隨意置換的可能,不可能把老人、年老侍者、年輕侍者更換為某種動物或者植物。因為作者雖然未對人物有明顯具體的界定,但是對他們年齡層次和身份的某種限制已隱約透露出象征意圖。《地洞》描述了小動物出于對潛在危險的恐懼而生發的意識斗爭過程。從具體物象到整體情節都有多義解釋的可能。如地洞可以是庇護小動物安全生存,讓它享受寧靜的場所,也可以是確證自我區別于他人的標志,還可能是不具備防御功能反而增加受攻擊可能的致命之地等等。情節的寓意可以有多種解釋:可以理解為展現人試圖把握外部世界的急切愿望和事實上的無能為力的矛盾;也可以看成是人對自我的不確認而導致的內在恐慌的外化;還可以看成是內外宇宙的不和諧引發的信任危機和生存恐懼等等。小動物、食物、地洞、出口這些具體物象乃至整體情節都成為一個個狂歡的符號,斬斷了與固定意義的紐帶,把解釋引向了分裂和無限,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