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給付愛米麗的玫瑰》的藝術特色

一福克納的救贖威廉福克納是美國著名的作家之一，他的小說贏得了世界的贊譽。然而，他的小說也為福克納20世紀的主要演員提供了獨特的魅力，因此值得深入研究。《獻給愛米麗的玫瑰》就是其中重要的一篇。故事發生在福克納假想中的“神秘王國”——約克納帕塔法縣的杰弗生鎮:一位將要被拋棄的女人(愛米麗)將其情人毒死,并把尸體放在樓上的臥室里與之共度多年。這具尸體在四十年后,也就是愛米麗小姐死后才被發現。故事情節駭人聽聞,然而它遠非一篇哥特式的恐怖小說,而是“一種道義上的憤慨表達,是對逼迫愛米麗殺死荷馬·伯隆的舊勢力和社會習俗的控訴,但是以譏諷的、間接的方式提出的,因而常被許多讀者所忽略。”1事實上,曾想當詩人的福克納在其文體中所表現的抒情成分和色彩使他被稱為“最具主觀性的作家之一”。2身材矮小,體重不足,像父親而不像母親,逃學,沉默,孤僻,這些特點標志出福克納童年時的“與眾不同”,從而也使他經歷了太多其他人未曾經歷過的精神上的折磨和痛苦。正是這些經歷賦予他以財富——他的創作之源。同時,這些經歷也使他的作品富于深厚的人情味和人道主義精神。他本人用激情,用愛和恨進行思考。在描繪舊日南方傳統和南方顯貴的時候,“他以最大的熱情對待他們,也以最富于人性的眼光看待他們。”3愛米麗作為南方貴族的后裔,作為南方傳統的化身,無疑也得到了福克納的熱烈的感情:欽佩和同情——欽佩其勇氣,同情其遭遇,并最終獻上一朵玫瑰,滿懷激情地以文記之,作為永久的懷念。本文將從人物刻畫入手,分析福克納無處不在而又難以捉摸的個性和感情。二:愛米麗——異質的南方傳統《獻》文中,作為主角的愛米麗·格爾生無疑是福克納筆下令人難忘的人物形象之一。文中福克納間接、直接手法并用,通過描繪鎮民對愛米麗的態度及愛米麗的外貌、語言和行為,刻畫出一位守舊、傲慢、乖僻但又有反抗精神的美國南方女性的形象。然而,在描述一個女性的悲劇故事的過程中,福克納寄托了他對南方故土的復雜的感情。愛米麗的悲劇固然有著它的個性,但同時也蘊涵了整個南方的悲劇。“愛米麗小姐在世時,始終是一個傳統的化身,是義務的象征,也是人們關注的對象。”持保守觀念的老一輩鎮民尊敬愛米麗,因為她是一位女士,且是格爾生家族的后裔。因此愛米麗的父親死后,沙多里斯上校編造了一個借口免了她的稅;而斯蒂芬斯法官在處理愛米麗家里發出氣味的問題時,一直袒護愛米麗,試圖維護她作為格爾生家女士的尊嚴,因而拒絕公開向愛米麗提出該事,派人偷偷地用石灰把氣味去掉了事;另外,這些老鎮民還把自己的孩子送到愛米麗小姐那兒去學瓷器繪畫,以使她有個謀生的手段,算是盡了自己的義務:“沙多里斯上校的同時代人全都把女兒、孫女兒送到她那兒學畫,那樣的按時按刻,那樣的認真精神,簡直同禮拜天把她們送到教堂去,還給她們二角五分錢的硬幣準備放在捐獻盆子里一模一樣。”(第四章)這些老一輩的鎮民保持著舊傳統的優點,對愛米麗至少表現了一點尊敬和諒解,盡管這份感情是建立在愛米麗是南方傳統的化身這一基礎上的。在這一點上,福克納是贊許的。然而,文中諷刺的筆調又表明福克納對他們過于保守的觀點是持批判的態度的。在老一輩鎮民的眼里,愛米麗只是一個象征,是一尊雕塑,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對愛米麗來說,這份“尊敬”不是運氣,而是一個沉重的負擔和壓力。它要求愛米麗依照它的意志,也就是依照舊的傳統來行事,因而限制了愛米麗的自由,也剝奪了她追求個人幸福的權利。福克納由此也表達了他對南方的復雜的愛憎分明的感情——老一輩對愛米麗的諒解、袒護和愛米麗的自尊、自立、自謀生路,表現了他對愛米麗的敬意和對南方的愛;老一輩的抱殘守缺又使他憎惡。但愛米麗畢竟不是雕塑。作為一個人,她的個性在福克納筆下顯得十分傳神。格爾生家族屬于上層社會,他們“自視過高,不了解自己所處的地位”,為此,愛米麗的姑婆韋亞特老太太終于變成了十足的瘋子;而愛米麗的父親格爾生先生也以他嚴格的社會等級觀念,趕走了所有可能向他女兒求婚的年輕人,部分地親手造成了愛米麗的悲劇;愛米麗作為格爾生家族的最后一人,雖然是其父輩貴族觀念的受害者,仍然繼承了其父的脾性。愛米麗的高傲和怪僻在“買毒藥”和“納稅”兩件事中被表現得淋漓盡致。“買毒藥”事件發生在愛米麗和荷馬的戀情遭到干涉之后。“她當時已三十出頭,依然是個削肩細腰的女人,只是比往常更加清瘦了,一雙黑眼睛冷酷高傲,臉上的肉在兩邊的太陽穴和眼窩處繃得很緊,那副面部表情是你想象中的燈塔守望人所應有的。”(第三章)而她講話時口氣生硬,不容置辯(“我要買點毒藥。”“我要的是砒霜”),對藥劑師也持不屑一顧、居高臨下的態度。這段話形象而又深刻地表現出愛米麗在家庭和社會的重重重壓下所養成的性格。高高在上的地位和長期離群索居的生活使她高傲,也使她過于嚴肅、神經緊張、孤僻而又反常,完全沒有正常人應有的情趣和快樂。這些以敘述者“我們”所代表的年輕一代鎮民的眼光來看,愛米麗是一個“怪物”,但福克納在這里所傾注的是對造成這一結果的制度的憤恨和對愛米麗的深切同情,同時還有對新一輩鎮民缺乏憐憫心的批評。愛米麗的傲慢、固執和古板事實上是典型的南方傳統的表現。無論她如何古怪,卻始終不失作為南方貴族后裔的尊嚴和傲氣。這實際上也暗示了福克納對南方的態度:南方畢竟是他的故鄉,“啟發了他的理解力、激發了他的忠誠感、誘發了他的想象力的就是南方”4因而他愛南方,不會因為它的缺陷而把它描述得一無是處,或給它涂上太多的陰影的。在“納稅”事件中,愛米麗小姐的傲慢和固執古板突出地表現在她對客人的態度、冷酷無情的語調以及簡潔的語言上。無論那些人說什么,她只是單調地重復:“我在杰弗生鎮無稅可繳。”“你們去找沙多里斯上校。”(盡管沙多里斯上校已死了將近十年)使人無法與她溝通。另外,福克納對愛米麗小姐此時的外貌描寫又有更多的深意:她的身架矮小,也許正因為這個緣故,在別的女人身上顯得不過是豐滿,而她卻給人以肥大的感覺。她看上去像長久泡在死水中的一具死尸,腫脹發白。當客人說明來意時,她那雙凹陷在一臉隆起的肥肉之中,活像揉在一團生面中的兩個小煤球似的眼睛不住地移動著,時而瞧瞧這張面孔,時而打量那張面孔。(第一章)這段描寫很容易讓中國讀者想起魯迅筆下的人物祥林嫂,一個舊社會的犧牲品。這里的愛米麗也如祥林嫂一樣,作為南方傳統的犧牲品,已經被死亡的氣息所籠罩,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對讀者來說,這些所激發的是更多的同情。同時,愛米麗的“活死人”的狀態也暗示了南方必亡的命運。無論南方曾怎樣的輝煌,怎樣的光彩奪目,它必將如昨日黃花,隨著時間的逝去和社會的發展而衰敗、凋謝。另外,文中還提到“愛米麗死抓住過去不放,就像她在父親死后,死抓住他的尸體不放一樣”。其實愛米麗所抓住的也只是一段朽木,不能救其于水火中。福克納由此暗示,南方也正如一株朽木,終將腐化為塵土。福克納明確看到了這一點,對此表現得比較坦然。然而愛米麗畢竟對她的命運進行了抗爭。雖然強大的社會輿論力量遠在她個人的力量之上,她為維護自己的權利和意愿所做出的努力仍然是巨大的,因而值得贊頌。在那樣一個父權制的社會里,作為一個傳統的南方女性卻愛上一個“拿日工資的北方佬”并公然與之出游,這無疑是一個極富顛覆性、叛逆性的舉動。愛米麗大膽地向南方傳統提出了挑戰,即使是后來的活動轉入地下,最后的結局仍然是讓人震驚的。無論如何,愛米麗的行為整個摧跨了鎮上人所代表的南方人的守舊觀念,使他們一直所信仰的南方傳統的象征徹底化為泡影,甚至使他們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這里也可以說是一處反諷,就如同一個信仰了半輩子上帝的人突然發現上帝根本不存在一樣),也使愛米麗在這場“戰斗”中贏了一個回合。能夠不顧輿論的抨擊,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并自始至終高昂著頭來保持自己的尊嚴(無論成功與否)無疑表現出了愛米麗非凡的勇氣,因而福克納才會為她獻上一朵玫瑰,表示對她的欽佩。三新一代鎮民所具有的內在動力約瑟夫·康拉德在《黑暗的心》中借馬洛之口闡述了中心人物庫爾茲的故事,而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不僅了解了故事本身,更多的是隨馬洛的敘述,體驗著他的經歷和心理活動。同樣的,《獻》文讓讀者感受到的也不僅僅是愛米麗的悲慘故事,還有以敘述者為代表的鎮民的心理真實及福克納本人所投入的一份感情。《獻》文講述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而文中卻或明或暗地多次提到“我們”的“高興”心情,這無疑與全文的基調形成強烈反差,也給讀者設下了懸念,再加以福克納模糊的語言風格,使得這部分迷霧重重,鎮民的心理較難把握。如在第二章的后半部分,敘述者提到“當她(愛米麗)年近三十而尚未婚配時,確切來說我們并不是感到高興,只是覺得先前的看法得到了證實。即令她家有著瘋癲的血液吧,如果真有一切機會擺在她面前,她也不至于斷然放過。”這里“確切來說”帶來的辯解語氣使鎮民們幸災樂禍的態度欲蓋彌彰;而后半句的假設也以調侃和諷刺的語調暗示:其實并沒有多少人向高傲的愛米麗小姐求婚,他們為這個發現而洋洋得意。此后緊接著的一段則明確提到“人們倒也有點高興”,因為愛米麗的父親已死,留給她的全部財產只有那座房子;因為“到頭來,他們可以對愛米麗表示憐憫之情了。”鎮民在意的不是愛米麗的命運,而是他們自己心理的滿足:能對高傲的愛米麗·格爾生表示同情給他們一種優越感,這一點使他們高興。由此可見鎮民的虛偽和自私。另外一處是在看到愛米麗和荷馬開始約會后,“起初我們都高興看到愛米麗小姐多少有了一點寄托”,但緊接著的解釋卻暴露出了鎮民的真實心理:“我們”高興是因為“我們認為格爾生家的人絕不會真的看中一個北方佬,一個拿日工資的人。”而當看到愛米麗真的鐘情于荷馬時,“我們”的態度轉變了,甚至認為愛米麗若服毒自殺是“再好沒有的事了”,把她與荷馬的交往看作是“全鎮的羞辱,青年的壞榜樣”。因此,鎮上的婦女們開始橫加干涉,她們迫使浸禮會牧師去拜訪她。結果當然是受到了冷遇。文中再次提到鎮民的高興是在第四章。牧師夫人寫信請來了愛米麗的近親,繼續干涉愛米麗與荷馬的婚事。開始什么事都沒發生,但后來“我們”發現似乎“他們已經結婚了”。這時,“我們著實高興。我們高興的是兩位堂姐妹甚至比愛米麗還格爾生。”初讀之下,這段話讓人感覺一頭霧水,不清楚“我們”究竟為什么而高興。事實上,此處典型地體現了福克納的風格。弗吉尼亞·拉弗薩(VirginiaV.Hlavia)曾評價說:福克納在寫作中對事情進展的模糊暗示使人感覺像是一個孩子在聽一屋子的大人用曖昧的語言和怪相講述一件很吸引人的事情(比如性)。而且,對那些希奇古怪的事物的解釋并未使它們變清楚。事實上,——它們似乎把我們帶到了另一個不相關的世界。最糟糕的是,如果沒有解釋,我們便會不知所云。5在這里,若把鎮民的高興歸因于愛米麗的婚事或兩堂姐妹的格爾生脾性是完全不對的。事實上,“我們”極力反對前者,對兩堂姐妹比愛米麗更甚的傲慢更是不能容忍(這也是“我們”“形成一個秘密小集團,站在愛米麗小姐一邊,幫她踢開這一對堂姐妹”的原因),因而當看到愛米麗在與她近親的沖突中占了上風時,“我們”為兩堂姐妹的傲氣受挫而高興。福克納在此以迂回婉轉的筆觸,進一步揭示了鎮民們的自私陰暗心理。愛米麗與這個社會是格格不入的,新一代鎮民所看到的也只有這一點。正如福克納的評論:“舊秩序是一種道義上的秩序,——這種秩序的后裔喪失的正是它的力量和秘密。”6此處“力量和秘密”所指的應該是南方傳統中的高貴、榮譽、驕傲、和自尊,最重要的是人性人情和道德力量。新一輩鎮民所缺少的正是人道主義的同情和憐憫,他們從未真正站在愛米麗一邊,相反的,他們作為南方舊勢力的同謀,在愛米麗的悲劇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將愛米麗推進了痛苦的深淵;他們眼中的愛米麗只是一個偶像,一個“紀念碑”,而不是有生命有感情的人。而福克納在此所要表達的當然不止是對這些人的批判及對他們所作所為的憤慨,他還通過鎮民的“高興”和自私暗示了他本人內心深處極大的矛盾和痛苦及對愛米麗的深切同情。南方是他所熱愛的故鄉,但新一輩的南方人已失去了南方傳統的優秀品質,衰微又何足惜?四南方——愛米麗的死與死福克納對南方的凋萎確實多少有些悵然(所以獻給代表南方的愛米麗一支玫瑰以示緬懷),然而他最終坦然接受了這一事實,這在他對荷馬·伯隆的態度中可以體現出來。在他的筆下,荷馬·伯隆是作為愛米麗的對立面而出現的,不僅是社會意義上的對立,而且是性情上的對立。他性格開朗、幽默、“精明能干,聲音洪亮”,而且善于交際,生氣勃勃。愛米麗對荷馬的愛象征了南方對生命力的渴望。愛米麗最終殺死荷馬又表明了一種復雜的感情:情至深卻不能公諸于眾,愛之切卻不能真正擁有;一方面是對生命、對愛的渴望,一方面卻又想保持對南方的忠誠,不可兩全時便痛下決心,以扼殺生命來維持對生命渴求,這無疑是愛米麗最大的悲劇。同時荷馬與愛米麗的不能順利結合又代表了北方與南方新舊勢力的沖突,也代表了生與死的不能融合。此外,抱殘守缺的老一輩、自私自負的新一輩對荷馬·伯隆的排斥和蔑視也表明他們在固守那一方土地、固守心目中永遠的南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