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訶夫的抒情喜劇

奇霍夫創造了一種獨特的新戲劇形式喜劇。他的這類戲劇作品,無論是閱讀劇本,還是觀看演出,都呈現出一種獨特的美學風格。(1)契訶夫的戲劇是“抒情喜劇”,也屬于悲喜劇。高爾基曾說:“照我看來,安·巴·契訶夫創造了一種完全獨創的劇本類型——抒情喜劇,如果把他的優美的劇本當作正劇處理,那就會使它們變得沉悶,就會把它們毀掉了?！?1)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一開始也沒有理解契訶夫的戲劇,《海鷗》的最初演出失敗了,他后來是通過丹欽科來理解契訶夫的。(P.17)之后,契訶夫的《萬尼亞舅舅》《三姐妹》和《櫻桃園》都是在莫斯科藝術劇院上演的,成為劇作家和劇院合作的典范。契訶夫的抒情喜劇,不能從字面的意義上去理解,似乎是抒情性的喜劇,也不能簡單地認為是悲喜劇,它是一種新型戲劇。本文試圖從主題類型和結構方式、抒情情緒與意象象征、微妙細節與幽默語言3個方面來對其美學風格進行重新讀解。一、為東北部國家的戲劇—主題類型與結構方式契訶夫從《海鷗》開始探尋一種新型戲劇,這部戲劇有一個新的主題:“破滅的夢想,因接觸粗暴的現實而破碎了的溫柔的感情”。(P.18)對于這部契訶夫抒情喜劇的開山之作,法國學者亨利·特羅亞指出:《海鷗》一書、劇的主題取材于利卡和波塔片科的悲慘遭遇。利卡的化身,女主人公尼娜憂郁寡言,但情感豐富,她被作家特里戈林(即波塔片科)誘騙,后來又被拋棄。她生下了一個孩子,不久便夭折了。(P.187)但是在筆者看來,這個“平庸”的情節正是戲劇的核心,因為它具有了一種原型或者母題的意義。T.G.維恩尼認為,契訶夫在他的劇本《海鷗》中運用了《哈姆雷特》的母題,其中的特里波列夫與哈姆雷特,阿爾卡津娜與葛忒露德,尼娜與奧菲莉亞都具有同一對應的關系。(2)維恩尼在分析《海鷗》中的人物時說道:契訶夫的人物性格與環境的關系同莎士比亞劇中的原型相比恰似一種帶有嘲弄意味的說明,在這種說明之中《海鷗》同莎氏悲劇的關系呈現為一種倒轉關系。特里波列夫自認為是一個哈姆雷特式的人物,其實不過是個假哈姆雷特。他之所以不能成為藝術家并不是因為性格中的悲劇性缺陷,而是因為他自己的平庸無能。(1)正是因為這種對于人物的理解,才使得契訶夫不僅解構了莎士比亞,而且解構了悲劇。在《海鷗》中,有“五普特重的愛情”,麥德維堅科愛瑪莎,瑪莎愛特里波列夫,特里波列夫愛尼娜,尼娜愛特里果林,但是沒有一個人獲得了真正的愛情。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海鷗》創造了一種新型新劇——抒情喜劇?！度f尼亞舅舅》的主題是一個“為偶像犧牲了一生”(葉爾米洛夫語)。在劇中,有著萬尼亞、葉蓮娜、索尼雅和阿斯特羅夫的多角愛情,但是阿斯特羅夫拒絕了索尼婭的愛,卻追求葉蓮娜。萬尼亞追求葉蓮娜失敗,沒有像在《林妖》中那樣自殺,而是向葉蓮娜的丈夫謝列勃里雅科夫開槍。最后,當謝列勃里雅科夫和葉蓮娜離開莊園以后,萬尼亞和索尼婭又在一起計算著莊園的每一筆收支。《三姐妹》的主題,按照葉爾米洛夫的話來說就是“美在平白無故地被毀滅著”。(P.386)哥哥普羅佐羅夫變得庸俗不堪,他娶的妻子娜塔莎是一個墮落的人,與地方自治會主席普羅托波波夫勾勾搭搭。全劇展示了三姐妹的家逐漸被娜塔莎占有取代的過程?！度忝谩烽_始被定為“正劇”,后來契訶夫堅持這是一出“快樂的喜劇”,其實是其最典型的“抒情喜劇”。《櫻桃園》的主題是“為沒落生活而悲傷”。(P.197)朗涅夫斯卡婭和哥哥加耶夫都是沒落的貴族,他們似乎都生活在夢里,在現實中都是一事無成的“廢物”,最后被新興的富商羅巴辛買下了櫻桃園。這部被契訶夫認為是“通俗喜劇”的作品,應該說是“抒情喜劇”的極致之作。其實,契訶夫“抒情喜劇”的主題類型可以有多種解釋,契訶夫同時代人的解釋有爭議,蘇聯時期更多地是從積極的意義上去解釋其主題。而像納博科夫這樣的俄羅斯流亡作家的解釋就有些不同。納博科夫指出:“有人說契訶夫總愛寫一些可愛而一事無成的人物,這種說法不夠準確,倒是這樣的說法更確切些:他筆下的男女正是因為一事無成才顯得可愛?！睆倪@個角度上去讀解,契訶夫的抒情喜劇就具有了新的意義,或者可以間接地解釋當下的觀眾為什么依然會喜歡契訶夫的戲劇。此外,納博科夫還指出:對一個俄國讀者真正具有吸引力的是,他從契訶夫筆下的人物身上認出了俄羅斯知識分子、俄羅斯理想主義者的典型——一個古怪而哀婉動人的生靈——它對于外國人來說,完全是陌生的,而且在蘇維埃時代,這種人即使在俄羅斯本土也不能生存。契訶夫筆下的知識分子是兼有兩種特性的人:他具有人所能達到的、最深刻的尊嚴感,但是在實踐他的理想和原則方面卻無能得幾乎令人發笑;他篤信道德上的美,忠于祖國人民以及全人類的福利,但是在私生活方面卻連一件有益的事都做不成;他把褊狹的生活浪費在烏托邦的夢幻煙霧里;他明知什么是善,什么是有價值的生活目標,然而他卻在無聊的生活泥塘里越陷越深,戀愛只會帶來不幸,什么事情都休想干得好——一個做不成好事的好心人。契訶夫的新型戲劇,體現在抒情喜劇的雙重結構上,葉爾米洛夫認為契訶夫戲劇的結構是一種雙層結構模式,即“直接現實的和詩意概括”。(P.96)這種理解來自于契訶夫自己的戲劇觀念,契訶夫說:在生活里人們并不是每時每刻都在開槍自殺,懸梁自盡,談情說愛。他們也不是每時每刻都在說聰明話。他們做得更多的倒是吃、喝,勾引女人,說蠢話。必須把這些表現在舞臺上才對。必須寫出這樣的劇本來,在那里人們來來去去,吃飯,談天氣,打牌……因為在現實生活里本來就是這樣。(P.395)但是,我們還可以從契訶夫戲劇的結構中發現“進入”和“離開”的結構方式。在《海鷗》中,阿爾卡津娜和特里果林就是在開場后進入,特里果林因為無所事事,勾引了尼娜,把她毀了,結尾是尼娜離開了,“不,不……不要送我,我一個人走……我的馬車就在這旁邊……”(1)她背誦著特里波列夫所寫的劇本中的句子,離開了。在《萬尼亞舅舅》中,謝列勃里雅科夫和葉蓮娜也是在開場后,來到莊園,最后離開。阿斯特羅夫也準備離開,“去叫人套上我的馬”,“走了,滿意的當然是教授啊。他說什么也不肯再回來了”。索尼雅說:“都走了。但愿他們一路平安吧,萬尼亞舅舅,咱們工作起來吧”。萬尼亞舅舅和索尼雅只有通過工作才能解除他們的痛苦,表現出人生的無奈。在《三姐妹》中,也存在這種進入和離開的結構,以部隊的離開而告終。奧爾加說道:“到了明天,城里就要連一個兵也沒有了,一切都要變成回憶了;而我們,當然,也要開始過另外一種生活了?！本烤故且环N什么樣的“另外生活”,其實她們自己也不知道。在《櫻桃園》中,朗涅夫斯卡婭也是一陣風一樣地進入,又一陣風一樣地離開。她說道:“我們走啦,這座房子里可連一個人影都不留了。”結尾是老仆人費爾斯說道:“鎖了,他們都走了……他們都把我忘了……這沒有關系……我就坐在這兒等好了?！北贿z忘的費爾斯其實就是一種人生的無足輕重。這種結構,似乎有一種象征的意味,給人以無窮的回味,同時也表現出一種人生的況味,體現出人生的無奈、無聊和無足輕重。二、物質性與戲劇意象的運用抒情是契訶夫戲劇的一個最顯著的美學風格,這種抒情是和喜劇連在一起的。它不注重情節,而是強調心理氣氛、內心感情的情緒。亨利·特羅亞評論《海鷗》時指出:這出戲的趣味并不在于它的故事情節,因為故事相當平庸,而在于劇中那些微妙的、有寓意的和令人回味的對白。情節被心理氣氛取代了。激情不是反映在動作和話音中,而是反映在內心深處,觀眾不是被劇情的變化,而是感情的悄然發展所深深地吸引?？傊?作者并不是想通過這出戲使觀眾感到震驚,而是想使他們著迷。(P.187)也就是說,契訶夫的抒情,是通過“心理氣氛”、“內心深處”的“感情”表現出來的?！逗ｚt》表現的不僅是特里波列夫的平庸無能,同時也諷刺了特里果林這種“無才的”、無所事事的人,他因為無所事事,所以把尼娜給毀了。富有諷刺意味的是,尼娜卻把他當作一個“大天才”在崇拜。在莫斯科藝術劇院排演的《海鷗》中,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扮演了特里果林。契訶夫對他說:“演得好極了!聽著,演得好極了!只是你需要一雙破鞋和一條花格子褲子?！?P.322)在《萬尼亞舅舅》中,我們更可以感受到契訶夫抒情喜劇的獨特風格。瑪·斯特羅耶娃談到契訶夫戲劇對白的特點時認為:整個劇情就這樣充滿著這些仿佛毫無含義的對白,它們不太觸犯任何人,也不太激動任何人,可是毫無疑問,它們是取自生活而通過作者的藝術氣質的,而且不用說,是由某種一貫的情緒、一貫的理想把它們深刻地聯系在一起的。(P.119)也就是說,通過“一貫的情緒”,將劇中的人物“仿佛毫無含義的對白”聯系在一起。在《萬尼亞舅舅》中,劇中的人物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內心世界里:謝列勃里雅科夫寫著他認為神圣的著作,同時又在抱怨著一切,阿斯特洛夫在行醫的同時,又在為著人類的未來種著樹?！度忝谩分腥忝孟蛲箍?葉爾米洛夫說:“莫斯科!這是解除一切疑難癥的仙丹妙藥……而目前……目前,劇本的主人公還仿佛生活在夢里”。(P.264)在《櫻桃園》中,抒情喜劇演變為通俗喜劇?！稒烟覉@》朗涅夫斯卡婭和哥哥加耶夫是貴族,但是他們不知道如何創造財富,只會揮霍。朗涅夫斯卡婭已經沒有錢了,但是當叫花子來要錢的時候,她會拿出一個金幣給他。契訶夫的戲劇善于運用意象象征的手法。高爾基在1898年12月致契訶夫的信中說道:“現實主義在這兒上升到了富有鼓舞力量的,含有深刻象征的境界?！?1)《海鷗》有一個“戲中戲”,即特里波列夫編劇的象征主義戲劇。第一幕的舞臺提示中寫道:面對著觀眾,一座草草搭成的業余舞臺,橫斷著這條路徑,把湖水全部遮住。這種“戲中戲”手法,有點類似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也采用了“戲中戲”的手法。不過在《哈姆雷特》中,戲中戲似乎是為了驗證克勞迪斯謀殺國王,而在《海鷗》中,則是體現了特里波列夫在創作上的平庸無能。(在北京人藝演出的《海鷗》中,這個舞臺是可以移動的,其象征意味就更強了。)《海鷗》中的“海鷗”意象則是契訶夫刻意營造的。特里果林向尼娜說道:“一個少女,像你這樣的,從小住在湖邊。她像海鷗一樣愛這片湖水,也像海鷗一樣幸福、自由。可以偶然來了一個人,看見了她,由于無事可做,就把她毀了,正像這只海鷗一樣。”但是尼娜卻對特里波列夫說:“我是只海鷗。不,不是的……你還記得你打死過一只海鷗嗎?一個人偶然走來,看見了它,由于無事可做,就把它毀了……這是一個短篇小說的情節……其實不是這樣……”在這里,海鷗的意象,成為全劇的象征,但“海鷗”也可以作雙重的理解,它并不是像我們想象的那樣詩意,而是一種怪異的象征。(2)在《萬尼亞舅舅》中,阿斯特洛夫所描繪的森林,是一個意象。在這個劇中,有一個環境的生態觀念。阿斯特洛夫不僅是醫生,更可以說是一個生態學家。(在上海話劇藝術中心演出的《萬尼亞舅舅》中,阿斯特洛夫給葉蓮娜放映幻燈片,將100年前、50年前和當時的生態畫面進行了對比,形象地展示了當地生態環境的變化。)阿斯特洛夫對于索尼雅痛苦的愛情沒有感覺,卻對于未來的森林十分憧憬。《三姐妹》中的第一幕展現的是依麗娜“命名日”的儀式。命名日,或者生日,都是標志著生活演變和時間運行的日子,這是一種象征手法。而劇中的三姐妹,奧爾加、瑪莎、依麗娜,是理想和優雅的象征。在《三姐妹》中,“大火”是作為一種陪襯和背景而出現的,在這里,火是具有象征意味的。在《櫻桃園》里,幼兒室、櫻桃園是象征。J.L.斯泰恩指出:我們從育嬰室這個家族生命成長的起點的地方,到外面的果園,再稍微遠一點,幾乎到了一個新興工業城的邊緣,然后又倒回來,仿佛在舞臺場景中所描述的劇中人物的生活循環,也許是和自然本身的循環一樣似的。(P.123)然而,美麗的櫻桃園卻要被砍掉,象征著貴族美的一種毀滅。三、對悲喜劇主題的運用契訶夫的戲劇的美學風格中,不僅強調情緒,而且突出情調,這種情調是通過他的細節和語言體現出來的。福樓拜說過:“仁慈的上帝寓于細節之中”(LebonDieuestdansledétail)。(1)契訶夫戲劇的細節,可以說是其美學風格的一種體現。早在契訶夫的早期獨幕劇中,這種手法就體現出來了。但在契訶夫的抒情喜劇中,該手法似乎運用得更為微妙?，敗に固亓_耶娃指出:契訶夫劇本里的日常生活的戲劇性,表面上,似乎看不出什么戲劇性的事件,只不過是枯燥、愁悶、平庸的生活的延續。但是,在下面在內部,正在不知不覺地進行著一場深刻的醞釀過程,說不定什么時候會突然地爆發出來。(P.12)在《海鷗》中,特里果林有一個記筆記的習慣。他在得知特里波列夫打死一只海鷗后,說:“這是一只美麗的鳥!毫無疑問,這一切都不讓我走。那么,就盡力去勸說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叫她留下來吧。(記筆記)?！蹦崮葐査趯懯裁?。特里果林回答說:“沒有什么重要的……忽然來到一個念頭。……(把他的筆記本藏起來)為一篇短篇小說用的故事:一片湖邊,從幼小就住著一個很像你的小女孩子;她像海鷗那樣愛這一片湖水,也像海鷗那樣的幸福和自由。但是,偶然來了一個人,看見了她,因為沒有事情可做,像這只海鷗一樣,給毀滅了?！痹谶@里,契訶夫通過特里果林記筆記的細節,將悲喜劇的主題表現了出來。在《萬尼亞舅舅》中,J.L.斯泰恩指出:“《萬尼亞舅舅》的場景逐漸使我們從房外進入到這個家的中間,最后則進入到萬尼亞本人的房間——至此他的靈魂也暴露無遺了。而萬尼亞的不切實際是以一張非洲地圖來實現的。”(P.123)(在上海話劇藝術中心演出的《萬尼亞舅舅》中,這種意味則是通過一個地球儀來表現的。)從中我們可以看出,萬尼亞舅舅是一個多么不切實際的人。在《三姐妹》中,要表現娜塔莎這樣類似毒蛇似的人物,用她身上的綠腰帶這一細節就足以說明問題,就像葉爾米洛夫所說的“在第一幕里作為娜塔莎被人輕視的標志的這條鮮亮亮、綠油油的腰帶,在第四幕里卻成了勝利凱旋的庸俗勢力的一面飄揚的旗幟,成了毒蛇頭上的綠幡?！?P.308)在《櫻桃園》中,家庭教師夏洛達沉浸在對自己的命運想象中,她突然“從口袋里摸出一條黃瓜,啃著”,這是一種崇高的滑稽?？柧S諾說:“憂愁與幽默緊密地結合在一起,這是丹麥王子語言的特點。在莎士比亞的全部或幾乎全部的作品中,我們都能看到哈姆雷特式的人物語言都有這個特點?！?P.335)筆者覺得,在契訶夫的戲劇中,也體現了哈姆雷特式人物的這個語言特點,而且往往在次要人物身上也得到充分的體現。如《海鷗》一開場,麥德維堅科問她為什么總是穿著黑衣裳,瑪莎說,“我為我的生活掛孝啊。我很不幸”。又如《萬尼亞舅舅》中,帖列金說道:“我結婚的第二天,我的太太就跟她的情人跑了。這都是因為我的相貌配不上她?？墒俏也]有背棄我的天職。我一直還是那么愛她,我始終對她忠實,我盡我的力量幫助她,我犧牲了所有的一切,來教育她跟她所愛的那個男人生下的孩子?！庇秩纭度忝谩返谒哪恢?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