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赫《古今畫品》《畫品》《古畫品錄》題名考

《謝記古今畫》的名稱在早期的朝代是不同的。此就筆者所見列述如下:唐許嵩《建康實錄》于卷八《(晉)太宗簡文皇帝》一節記尚書右丞顧悅之事跡后,附記其子顧凱之(即畫家顧愷之)軼事,夾注說:“案謝赫《畫品》論江左畫人……”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一《敘畫之興廢》篇在自敘“聊因暇日,編為此記,且撮諸評品,用明乎所業,亦探于史傳,以廣其所知”數句后,有注文謂:“后漢孫暢之有《述畫記》。梁武帝、陳姚最、謝赫、隋沙門彥悰、唐御史大夫李嗣真、秘書正字劉整、著作郎顧況,并兼有《畫評》。中書舍人裴孝源有《畫錄》。竇蒙有《畫拾遺錄》。”卷四《曹髦傳》則說:“謝赫等雖著《畫品》……”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一《敘諸家文字》說:“自古及近代紀評畫筆,文字非一,難悉具載。聊以其所見聞篇目次之,凡三十家。”張彥遠所說到而郭若虛亦著錄的幾種是:《古畫品錄》謝赫撰,《昭公錄》梁武帝撰,《續畫品錄》陳姚最撰,《后畫品錄》唐沙門彥悰撰,《后畫品錄》李嗣真撰,《畫評》顧況撰,《續畫評》劉整撰。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第十五藝術類首列謝赫此書,題名《古畫品錄》,與郭若虛所記相同。宋鄭樵《通志二十略》之《藝文略》藝術類畫錄作《古今畫品》。元修《宋史·藝文志》著錄書名為《古今畫品》,元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二百二十九《經籍考》五十六子部雜藝術類,錄謝赫此書題名為《古畫品錄》,與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和晁公武《郡齋讀書志》相同,其提要即引錄晁公武《郡齋讀書志》的解題。明張應文撰《清秘藏》卷下《敘古今名論目》中引稱《古今畫品》。明毛晉汲古閣刻《津逮秘書》本作《古畫品錄》。清王原祁等纂輯《佩文齋書畫譜》卷十七作《古畫品錄》。清《四庫全書》本題名是《古畫品錄》。清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本作《古畫品》。20世紀新文化學術發展以來,現代學者對于謝赫此書一般沿用比較流行的《古畫品錄》一名。對于此書原題名有時有一些推論,但無一致的看法。史巖著《古畫評三種考訂》一書,早在1947年由金陵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印行。其中關于《古畫品錄》的“書名溯源”一節,簡述此書唐宋以來不同的名稱,認為“《古今畫品》一名似較存原型”,并加以論析說:“古今”之“古”,時間性原無限制,千載自得稱“古”,百年以上何嘗不可謂“古”。是書上溯吳晉,下迄作者當世,遴別數百年間畫藝名家,加以品第評論,范圍非僅限于當代,用“古今”二字冠其《畫品》,理無不合也。是書原序曰:“……畫有六法,罕能盡該,而自古及今,各善一節。……”又稱“……跡有巧拙,藝無古今,謹依遠近,隨其品第,裁成序引。……”云云,似一再反映所標書名之影跡,其命題用意之所在,于此亦得相當解釋焉。史巖先生的論析,尤其是以謝赫《序》中既云“而自古及今”,又曰“藝無古今”,兩處言及“古今”為證,認為是自述其書命題之用意,也就是說其書原名自應是《古今畫品》。這是十分有見地的論斷。后來關于謝赫原書題名問題,以陳傳席著《六朝畫論研究》的論說較為具體。《古畫品錄》,顧名思義,應該是品評古代繪畫作品之記錄。可是書中所評畫家及畫,最早是三國吳之曹不興;最晚是梁人陸杲;大部分畫家是宋、齊人,其次是晉人。謝赫是齊梁時代人,他大約生于宋。因而所評畫家大部分和謝赫約略同時代。而所謂“古”,按照漢代人的說法,伏羲為上古,文王為中古,孔子為下古,那么下古也要五百年以上的歷史方可稱之。和謝赫同時代人充其量也不過是年長一些,稱為前輩則可,稱古則不可。曹不興距謝赫三百余年,若不認真計較,稱古尚可。由是可知,所評畫家有古有今,因之,稱之為《古畫品錄》決非謝赫的原書名。這里一個關鍵的論據是所謂按照漢代人的說法,“古”的概念包括伏羲為上古、文王為中古、孔子為下古,于是認為“下古也要五百年以上的歷史方可稱之”,這樣的話,謝赫所評最早的畫家曹不興,距謝赫也才三百余年,稱“古”已是不認真計較尚可勉強的事,其余畫家都不能算是古人。既然所評畫家有古有今,且主要是“今”人,則書名《古畫品錄》自然名實不相符了。按:《漢書·藝文志》有曰:“人更三圣,世歷三古。”唐顏師古注引三國魏孟康曰:“《易·系辭》曰:‘易之興,其于中古乎?’然則伏羲為上古,文王為中古,孔子為下古。”古代作為時間概念的“古”與“今”相對,也往往與“今”連言成詞,“古今”,可以相對地說是概指(也是區分了)古代和現今。但古與今,又是連續不斷的時間之流。“今”僅指現在及與現在相去不遠的時段,而與現在相去稍遠的時代即可稱“古”。例如,按照漢代人的說法,去漢代未遠的先秦時代就已經是“古”代了。《史記·太史公自序》說:“年十歲則誦古文。”唐司馬貞索隱:“遷及事伏生,是學誦《古文尚書》。劉氏以為《左傳》、《國語》、《系本》等書,是亦名古文也。”而謝赫《古今畫品》是論列畫家的。以人而論,我國自古以來就有人死即稱為“古人”之習慣,如《詩·邶風·綠衣》:“我思古人,俾無兮。”高亨《詩經今注》注:“古人,指亡妻。”由上所述可知,陳傳席之論如何方可稱“古”之說,實不足為憑。陳傳席在論說《古畫品錄》非原書名之后,接著說:《宋史·藝文志》載此書之名為《古今畫品》,想來是發現書名與內容不合而改之。《古今畫品》比《古畫品錄》義勝之。然亦非謝赫原書名,這只要和謝赫前后的一些書名相比,就十分清楚了。實際上謝赫自己稱這本書叫《畫品》。一、謝赫在此書序中第一句就說:“夫‘畫品’者,蓋眾畫之優劣也。”明白地說他這本書名叫《畫品》。他著書首先對自己的書名進行解釋。這也是當時著書的習慣,劉勰著《文心雕龍》一書在當時影響甚大,《文心》書中第一章第一句話也是解釋自己的書名,其云:“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謝赫著書受《文心》影響甚著,其第一句話的格式也完全相同。二、魏晉時代的“九品中正制”,把人分為九品,在社會上下影響極大,文學藝術受之影響,故論詩有《詩品》,論書法有《書品》,論棋有《棋品》,論畫又豈能缺少《畫品》呢?鐘嶸著《詩品》品評漢魏至梁一百二十一位詩人及詩,分為上、中、下三品,每品又分上、中、下三檔。庾肩吾著《書品》載漢至齊梁能真草者一百二十八人,分為九品,這和當時的風氣正符。稱之為《畫品》,甚合其理。三、謝赫之后,姚最復著《畫品》續之,姚云:“今之所載,并謝赫所遺,猶若文章,止于兩卷。”所以,他的書名為《續畫品》。“續畫品”者,續謝赫之《畫品》者也。足見謝赫原書名為《畫品》而無疑。陳傳席這里也提及《宋史·藝文志》著錄謝赫此書名為《古今畫品》,而且也認為《古今畫品》比《古畫品錄》一名較勝,但他又用“想來是發現書名與內容不合而改之”這樣一個很隨意的推測就否定了《古今畫品》一名。而且,陳傳席這里并未說明《宋史·藝文志》是發現《古畫品錄》一名與內容不合而改為《古今畫品》呢,還是認為《畫品》一名與內容不合而改之。其實,史書中的《藝文志》是圖書著錄,編纂者是據所見書錄存其書名,恐無有擅改書名的著錄者。何況如史巖先生所說,著錄為《古今畫品》者,除《宋史·藝文志》外,還有宋《秘書省續編到四庫闕書目》。又有史巖先生未說到的鄭樵《通志·藝文略》也著錄為《古今畫品》。豈有三種著錄書的作者不約而同都擅改原書名且同改為《古今畫品》之理?陳傳席以下說謝赫自稱其書為《畫品》的三條理由,看起來似乎很充分,所以后來一些論著即多以謝赫書名為《畫品》,有的不說明何以徑稱《畫品》而不是更流行的《古畫品錄》,有的自己也稍加辨析說明緣由,有的則是不加引注地縮寫抄襲陳氏的觀點。但陳說又是否都經得起斟酌呢?陳傳席說謝赫書序的第一句:“夫‘畫品’者,蓋眾畫之優劣也。”是首先對自己的書名進行解釋,明白地說其書名叫《畫品》。并舉劉勰《文心雕龍》為證說:“《文心》書中第一章第一句話也是解釋自己的書名,其云:‘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應該說《文心雕龍》確實是個有力的參證,但并非證陳氏之說,而是可以旁證史巖之說。陳氏此處的論說經不住核實的首先是稱引有誤,“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不是所謂“《文心》書中第一章第一句話”,而是《文心雕龍》一書五十篇中最后一篇《序志第五十》篇的開頭的話。即使我們知道《序志》篇等于全書的《序》,但劉勰著書仍依漢代以來如司馬遷《史記》的《太史公自序》、王充《論衡》的《自紀篇》等,雖為全書之《序》但都置于書末一樣,我們總不能說《太史公自序》是《史記》的第一篇,《自紀篇》是《論衡》的第一篇吧?再者劉勰所著書名為《文心雕龍》而非《文心》,其《序志》篇開頭一節首詮命名之義,不只解釋了“文心”,也接著解釋了“雕龍”的典據: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昔涓子《琴心》,王孫《巧心》,“心”哉美矣,故用之焉。古來文章,以雕縟成體,豈取騶奭之群言“雕龍”也?這幾句即連續解釋了取“文心雕龍”為書名之義。陳傳席當然也知道劉勰之書名為《文心雕龍》,何以讀《序志》篇只讀開頭解釋“文心”都沒說完的“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兩句,而便不顧下文了呢?陳傳席的第二條論證說,魏晉時代的“九品中正制”,把人分為九品,文學藝術受之影響,故論詩有《詩品》,論書法有《書品》,論棋有《棋品》,故論畫也就有了謝赫的《畫品》。好像這是一時風氣,品藝之書都取格式一律的書名。但這樣舉證也不能說就可以否定謝赫書名原為《古今畫品》的可能。所謂魏晉時代的“九品中正制”,正是參照了班固著《漢書》中創制的《古今人表》將人物分列九品的方式。當然,《漢書》研究者發現《古今人表》中只有“古人”(秦以前人)而無“今人”(漢代人),推測班固本來也想列入“今人”,但恐分品論人,難免得罪“今人”的后人及其勢力圈中人,故而從略了。但《古今人表》的題名不免影響了后來的一些著述。《隋書·經籍志》所著錄大多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著述,其中所見以“古今”題名的書籍有:《古今樂錄》十二卷(陳沙門智匠撰),《古今字詁》三卷(張揖撰),《古今字書》十卷,《古今奇字》一卷(郭顯卿撰),《古今八體六文書法》一卷,《古今篆隸雜字體》一卷(蕭子政撰),《古今文等書》一卷,《古今字圖雜錄》一卷(秘書學士曹憲撰),《古今注》八卷(伏無忌撰),《職令古今百官注》十卷(郭演撰),《古今輿服雜事》二十卷(梁周遷撰),《古今地譜》二卷,《古今注》三卷(崔豹撰),《古今訓》十一卷(張顯撰),《古今善言》三十卷(宋車騎將軍范泰撰),《古今藝術》二十卷,《古今詩苑英華》十九卷(梁昭明太子撰),《古今箴銘集》十四卷(張湛撰)等,共18部。這些書的多數是早于謝赫《古今畫品》或大致與之同時出現的。且取《漢書·藝文志》和《新唐書·藝文志》比較來看,《漢書·藝文志》所錄書未見有以“古今”題名的,《新唐書·藝文志》錄存書名含“古今”二字的有37部,其中包括了《隋書·經籍志》所錄的多數。加之如以全部錄存書目為基數,則《隋書·經籍志》所錄以“古今”題名的書籍所占比例明顯的較大。因此可以說,由《隋書·經籍志》可知魏晉南北朝時期著述以“古今”題名成為一時風氣。而與謝赫書名最相關的更是《隋書·經籍志》未著錄,但唐張彥遠輯《法書要錄》卷二錄存了的袁昂撰《古今書評》。據《梁書》卷三十一本傳,袁昂(公元461—540年)字千里,仕齊至吳興太守,梁武帝時位至臺輔,大同六年卒,時年八十。《古今書評》評論了王右軍(羲之)、王子敬(獻之)、羊欣等25人的書法,后啟云:右二十五人,自古及今,皆善能書。奉敕遣臣評古今書,臣既愚短,豈敢輒量江海。但圣旨委臣斟酌是非,謹品字法如前,伏愿照覽。謹啟。普通四年二月五日,內侍中尚書令袁昂啟。據此啟可知,袁昂是奉梁武帝蕭衍的敕旨而作《古今書評》,其篇名等于是由皇帝命題。普通四年為公元523年,袁昂時年63歲。所評25人,時代最早的是秦丞相李斯,漢魏張芝、蔡邕、鐘繇等,甚至晉、宋的二王、羊欣,應都已與李斯同被視為“古人”了,而“今人”當然是指與作者袁昂先后同時的陶隱居(弘景,公元456—536年)、殷鈞(公元484—532年)、蕭子云(公元487—549年)、阮研(生卒年不詳)等,當袁昂作《古今書評》時,陶弘景68歲,殷鈞39歲,蕭子云37歲。梁武帝蕭衍在位47年(公元502—549年),他長于文學,善樂律,愛書法,也頗好繪畫。齊梁時期,文學藝術評論類著述紛紛產生,又明顯較集中于梁武帝時代,與梁武帝對于文學藝術的濃厚興趣有一定程度的關系。而這類著述無論題名中有無“古今”二字,其用意往往都在論列古今藝事,或作理論總結,以通古今之變;或作優劣品評,以引導后來的從事者。劉勰《文心雕龍》,寫成于南齊末年,梁初投獻名士貴官沈約(公元441—513年),沈約很看重。鐘嶸(約公元468—518年)《詩品》,今研究者多認為寫定于梁武帝天監十二年(公元513年)之后,根據是《詩品》自序其體例有云:“又其人既往,其文克定。今所寓言,不錄存者。”即《詩品》所品評的詩人都是已逝世者,而其中評及梁代詩人中卒年最晚的一個是沈約,沈約卒于天監十二年,《詩品》的成書在此年之后即由此推定。而產生時間應稍晚于《詩品》的庾肩吾(公元487—551年)《書品》分九品論書家,謝赫《古今畫品》分品論畫家,則又應是參考了《詩品》的取法《漢書·古今人表》,是可以想見的。比較《法書要錄》所錄《梁武帝與陶弘景論書啟》與庾肩吾《書品》謝赫之撰《古今畫品》,應與齊、梁兩代帝王的名畫收藏有關。《歷代名畫記》卷一《敘畫之興廢》說:“(晉末)桓玄性貪好奇,天下法書名畫,必使歸己。及玄篡逆,晉府真跡,玄盡得之。……玄敗,宋高祖先使臧喜入宮載焉。南齊高帝,科其尤精者,錄古來名手,不以遠近為次,但以優劣為差。自陸探微至范惟賢四十二人,為四十二等,二十七秩,三百四十八卷。聽政之余,旦夕披玩。梁武帝尤加寶異,仍更搜葺。”宋初黃休復撰《益州名畫錄》卷上《趙德玄》條引唐代張懷瓘云:“昔梁武帝博雅好古,鳩集名畫,令鑒者數人共詳名氏,兼定品格,供御賞玩。”參考袁昂奉敕而作《古今書評》,若說謝赫也是“奉敕”而作《古今畫品》,也很有可能。當然,今本《古今畫品》之《序》中既無“奉敕”之言,也無有如袁昂篇末說明是“奉敕”而作的《啟》,故“奉敕”而作的推測不易獲得證實。不過,今本《古今畫品》已非謝赫所撰原貌,而是在唐朝即已有次第錯亂和內容殘缺的問題。史巖《古畫評三種總考》關于謝赫此書“品目、品差之考察”一節,對此問題的析論亦甚有見地。史巖先生據唐許嵩《建康實錄》所說“謝赫論江右(引按:“右”為“左”之誤)畫人吳曹不興、晉顧長康、宋陸探微皆為上品,余皆中下品”,認為由此可知《古今畫品》等畫家系分上、中、下三品,與今世傳本不同。且所定品第高下亦有出入,如顧愷之,許嵩謂與曹不興、陸探微等同在上品,今本屈居第三。又《古今畫品》之《陸探微》條云:“銓量之極乎上上品之外,亡地寄言,故屈標第一。”知其所謂“第一等”蓋系指上上品之第一名,則其分第法與《建康實錄》所記無異,且進而知其上、中、下三品,又各分上、中、下三級,即三品九級是也。史巖認為謝赫此書似亦因循《漢書·古今人表》的分三品九格法而品第畫家,但至唐李嗣真撰畫評時,此書品序已漸顛舛,逮至張彥遠所見之謝書,分第品次又經變更,遂與今本略無二致。今本六品之目不倫不類,斷為傳寫脫錯,后經輯佚,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