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光協奏曲》女性情感的博弈

臺灣知名攝影師錢翔在《藍門》中獲得了最佳臺灣金獎。錢翔導演首次執導故事長片《回光奏鳴曲》敘述了陳湘琪飾演的45歲玲子——一個制衣廠的女工獨居高雄家中面臨更年期提前到來的一段心路歷程。女兒在外地求學,叛逆又不戀家,有自己的世界。玲子的丈夫像千千萬萬的臺商一樣,長期在中國內地經商工作。獨自留守的她又被工廠裁員了。當照顧住進醫院的婆婆時,遇到病房新住進的一名雙目嚴重受傷的男病患(東明相飾),其無法言傳的痛苦呻吟引起孤獨的玲子內心的憐憫和同情。動了惻隱之心的玲子開始偷偷照顧沒有家人看護的男病患,年輕男人健碩的胴體引發了玲子無限遐想,再次產生做回女人的感覺,開始鼓起勇氣,嘗試走出人生困境。影片以玲子微弱的軀體卻強有力的撞門動作結束,帶給觀眾極大的心靈震撼。因在《回光奏鳴曲》里的出色表演,陳湘琪獲得第51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錢翔導演也憑借此片進入最佳新導演提名。該片還在洛迦諾國際電影節、香港國際電影節、臺北電影節、溫哥華國際電影節和第九屆華語青年影像論壇展映。在本屆華語青年影像論壇,該片被選為開幕展映影片,并獲最佳新銳導演獎。陳向陽(以下簡稱“陳”):首先請談談你拍《回光奏鳴曲》的動機?為什么會拍這樣一部影片?錢翔(以下簡稱“錢”):第一,當然是要回到臺灣的電影上來。因為這些年臺灣電影主力消費群都是年輕人,整個市場年輕人的片子居多。我自己是中年人了。我一直想說,中年人其實有更多更精彩的故事。在這個市場上或在這個領域里,幾乎沒有任何討論這類事情的影片,所以我決定做一部中年人的影片。其次,我想講一個故事。有一天我坐公車,車上沒有什么人,天氣很熱,一名中年婦女坐在那里,大概跟我差不多年紀,眼神迷惘,盯著前面一直在看,她臉上的皮膚已經開始垮掉了,整個人看起來很無神。然后我就開始想,這樣一位女人,她到底在想什么?她有性生活嗎?她有她愛的人嗎?她心里在乎什么樣的事情呢?我覺得這位女人在她年輕時應該是一位很漂亮的少女,但是感覺她現在被困在她的軀殼里面,她好像已經不在那里了。所以我想要拍一個這樣的故事。看到她我就開始寫現在這個故事。另外,在這個故事里,湘琪也提供了許多她自己的故事,我的制片人也提供了很多她寶貴的經驗。陳:你在這里探討了女性的情感及其情感歷程,從女性的角度來看,有一些非常細膩的女性化的東西在里面。這是怎么來的?錢:我最早想的是,人是相通的。人活到中年,有許多被社會化變形的東西,在社會規范里不可逃脫的東西,這是中年人面臨的現實困境。在這個不可逃脫的狀況里面,我們仍然有一些想要得到愛、想要被保護、給予愛等天賦的、本能的種種沖動。這些是需要被訴說的。對于中年女人,我臆想的是和中年男人差不多的。但實際上進入細節的時候,發現男人和女人之間有巨大的差異。于是就這個巨大的差異,我們開始做很多訪問。我們做了幾百份問卷問這個年齡層的女人,會碰到什么樣的情感挫折,需要的情感和欲望。女性和男性在這個年齡層最大的不同是更年期。男性也有更年期,但男性的更年期漫長而模糊,女性的更年期就是一根清楚的線。女性的更年期是個切點,這個切點是如此之明確,比較像個鐘聲,像個警示,像個報復,你就因此到了下一個階段。對我而言,它更加能夠戲劇性地展示中年人的門檻性,對青春的回味這些東西,所以我決定要做女性的東西。陳:影片在華語青年影像論壇作為開幕影片,在主創見面會上,很多觀眾覺得,我也覺得,這部片子有蔡明亮很強的印記,如他的演員陳湘琪,在《黑眼圈》里面照顧病人的情節,在《愛情萬歲》長椅上的哭泣等,但你在回答觀眾提問時說并不是很像。那你覺得,你們的區別究竟在哪里?錢:我比他溫柔多了。蔡明亮導演的電影逐漸脫離敘事這件事情。影像對他而言絕對不是重要的事情,諸多的隱喻,諸多的情感再現,諸多的觀眾與銀幕之間的對抗,與其說是對抗,不如說是相互辯證的存在。我作為一個觀眾,我意識到我在看電影這件事情。電影給了我什么,我在這邊參與,就是我看到是什么東西這件事情,我的大腦參與并且挑戰我的審美,就是我看到是什么東西這件事情。在某個程度上,它更像藝術品,又像繪畫,更像抽象畫,就是你只能感受。你感受它,然后你猜想它,你臆測它。但是我的電影,它還是在傳統戲劇結構里面的,它是帶你走進戲劇結構并且經歷一段旅程。這個是我們最大的差別。他那個更像藝術品,我這個還像是傳統電影。里面有些元素或許雷同,但是因為表達情感的方式不一樣,它不是在講同一個東西。我們有幾個元素相似,比如說陳湘琪的相似,但是從影像運動到影片結構到意義表達,我想是不一樣的。陳:電影里面的對白非常少,而影像的使用是非常地強有力,那這個跟你的攝影師背景有關系嗎?錢:這絕對有很大的關系。我之前講過,對我而言,影像更像音樂,它本身是一種文體,影像本身可以傳達情緒,可以傳達節奏,它有固定的文法,有可閱讀追尋的文法,這就是一個語體。語體本身可以表達很多的東西,不需要再借助語言,就像音樂一樣,音樂有固定的文體和文法,可以表達情感,音樂可以載負的東西,影像同樣可以載負。所以對我的作品而言,它里面可能更多的是動作。我不是放一個鏡頭擺在那里讓你空想,不會的,動作連接動作,動作連接情緒,情緒連接動作,當然在這個影像背后,我賦予了它意義。但是影像的前面是動作不停的串點,所以你不會停下來想它在干什么,這個動作的意義是什么,不會想那么多,但是影像、文法持續下來,你會感受到我想傳達的意義。陳:你在影片里對肢體語言的運用,對影片細節的關注也是非常有趣的,這應該是你剛才講的一部分。錢:對我而言,有一個很重要的事情叫做不可分離,不可分割。影像和表演不可分割,攝影跟美術不可分割,導演跟演員不可分割。電影對我而言,它本身是一個整體,我用這樣的境況,用這樣的表演,用這樣的細節傳達出來的意義,是一個整體性的東西,對我而言,這個整體性很重要。所以我的影片單項都不會太突出,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樣評斷單項的突出,比如說攝影好,美術不好,這個不好,那個不好,我不知道。所有準備的一切都是為了一個共同表達的主題,包括你剛剛講的細節,包括你剛剛講的肢體語言,以及圖框的構圖涉及到美術的設計等。陳:實際上影片圖框的設計、空間都是一個很大的隱喻,比如說玲子的生活就在一個很狹小的空間里來表現,那空間在這里代表什么樣的隱喻呢?錢:我通常不太解釋我自己影片里頭我賦予的意義,那個東西可能多,因為每個觀眾可能看到,可能看不到,不那么重要。但是我們會看到一個所謂的家,我們會看到一個所謂的房子,我們會看到它所要突破的東西,我們會看到它被囚禁的東西,這些混合體就是我所想表達的概念,有沒有人感受到這個都不是那么重要了,因為光演員就身在其中想要突破,想要突破被壓迫的種種欲望。當然它是什么樣的空間決定了它最后意義的表現。賦予的是一個家,那這個家你就可以把它視之為監獄,視之為牢籠,視之為任何的被四面圍墻圍住的東西都可以。陳:你在片中使用的是女主角心理歷程這樣一條主線,她的心理和她的經歷、空間以及女主角的四四方方的一個家之間產生強烈的沖突其實是很明顯的,幾乎是推到極致的。錢:電影里出現的所有東西都有意義,所有東西都是演員。為什么選擇這樣的鏡頭,為什么選擇看到這樣的環境,這諸多東西都產生意義。這些意義都跟角色相互呼應,是不可分割的群體。演員跟場景之間是連接的,就像我跟我的家,我跟我的衣服,我跟我所有的環境,不可分割。對我而言,它就是一整個包容體在里面。那是我設計的方塊,有局限,但是我們盡量將這些東西融進生活,讓它搭配在一起。陳:這之間產生一種很大的張力,很大的一種矛盾。影片的中文和英文題目其實是不一樣的,那這種張力跟這個題目是如何呼應的呢?錢:英文題目當然就很清楚,“Exit”,就是“出去了”的意思。中文題目,它其實比較饒舌一點,最難翻譯的就是這個。中國人都知道回光返照,那我想講的就是,在青春最后的尾聲,我浪跡多年,突然在這個時候清醒,那就是一種回光返照。就是說你即將進入下一個狀態,這一個階段已經結束。我不知道人的一生有多少次生命歷程,但是每一次最后的尾端,都會有一個回光返照。對我而言,這次就是一個回光返照。回光返照它不是一個Moment(瞬間),我們講的是一個三段式結構的戲,這個三段式結構幾乎就像奏鳴曲似的三段結構,所以就叫《回光奏鳴曲》,這就是影片的意義。陳:那你的英文題目“Exit”,實際上是說找到了出口。錢:哦,沒有找到,找沒找到不一定。陳:影片的英文片名是“Exit”,是“出口”的意思,跟剛才所講的沖突,一種空間和心理的沖突,然后與女主角在自慰的時候好像突然得到了一種爆發、一種釋放蠻有關系的。錢:Exit,把它解釋為出口,其實是有多種解釋的。因為單一名詞可以附加名字和副詞在里面,可以變成尋找出口的方式,需要尋找出口的人。“出口”本身還有一個意義,以及諸多內涵。單一單字我們可以前后賦予,這是一個片名的由來。對我而言,她本身已經找到了出口。她找到出口并不是在沖破門的那一霎那,當她愿意把愛、把內心原來的欲望這些東西呈現出來的時候,她就已經走了出來。那個出口是被擋著、是被鎖著,其實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人已經到了下一個階段了。當你有所突破,就已經找到出口,可能最后撞門更具象一點,但她撞開門以后是什么,是不是找到了?不見得。陳:對觀眾而言至少是一種釋放,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就好像她突然找到出口了。錢:其實與其說讓女主角得到釋放,不如說讓觀眾得到釋放。但是當她出去時,她并沒有找到。陳:但是可以說它是一種隱喻。錢:是,可以這么講。那隱喻就多了。我最后給她的一個鏡頭并不是一個開闊的世界,她還是在一個封閉的線條里面,她還是會卡在里頭,在掙扎的結構里。我們真的能找到出口嗎?不一定。但是,這是一個過程。對我而言,這個過程很重要,大家都想要找到一個方法。我直接地講,有人可能看韓劇,有人可能跳土風舞曲,有人跟張家長,有人跟李家短,撞門就是這樣。陳:這是比較沉悶壓抑的一部影片,市場可能不看好。那片子的投資是怎么來的呢?錢:臺灣有所謂的輔導金,官方的補助大概有50%,還有50%是我自己的棺材本跟銀行借來的,沒有其他的投資。就傻唄,掏錢拍片子。陳:拍了這部影片之后,你自己有沒有想過觀眾對這部影片的接受會怎么樣?錢:嚴格來講,沒想。沒想的原因是我覺得我該做些什么事情。我自己是學電影的,我是電影系的學生。然后在這個行業做了這么多年,商業片拍夠了。電影有許多事情,不光是賣錢這樣一個事情。對我而言,電影有更多的事情,可以承載的很多。如果可以做一部影片,不虧得太慘,就拍吧。市場上當然知道不好,絕對不會好,全世界如此。但我們需要這些東西。我不做有人會做,但可以找到一個更輕松、更聰明的方法做。看的人這么少,不要花這么多錢,不要那么多人做,那我還在尋找一個方法,在找其他的方式。總得背運一次,背完一次,下次就不會了。陳:在此之前你是做攝影的,現在我們都在談跨界,那你在這個轉變過程中遇到了什么困難,又是怎么考慮的?錢:每一步都有困難,沒有不困難的事情。因為我自己寫劇本,自己拍,自己導,自己找錢,每一部都非常困難。即使到此時此刻我都覺得非常困難,很不簡單。但是如果從技術面來看,我非常享受這個過程。因為我已經拍了20多年,攝影幾乎像是本能一樣的一種行為。你可以快速地判定光線,找到該敘述的鏡位、角度。我在導演的過程中,這次這樣選擇的目的是我可以更貼近演員,它是一種共舞的過程,我必須在某種狀況下,精神上要進入她的狀態。這對我而言,就是抓著攝影機,跟她站在一起,這樣的關系會更貼近。這是我這次導戲的方式,這部戲我覺得它的訴求方式就是如此,所以我這樣選擇。如果其他的戲須遠距離觀看,我可能會選擇一個攝影師來幫我。因為有20年的攝影本能的鍛煉,加上因為這一次可以跟演員更加貼近,所以這一次我覺得可以這樣做,就是把我自己累死了。陳:這部電影從狹義上來說是更年期一個婦女的情感歷程,從一個比較大的層面來說,再現了人類的一個生存困境。你在這里是不是受到了存在主義的影響?錢:回頭再提存在主義比較像是后涉性的語言。但存在主義在人類社會也存在一些共通性的原則,隨時碰到這個問題,隨時碰到質疑我們存在的目的,以及質疑我們所存在的理由。對我而言,我比較傾向用社會進化論。我比較相信人本初,就是人本能的事情。如果有些事情在兩萬五千年前是合理的話,那么在現在它也是合理的。如果你身上有一些動物性的特質是合理的話,現在也該是合理的。如果你付出愛,付出這些東西,在很古遠的時代,在我們都還沒有條約限制的條件下是合理的,那么現在也還是合理的,這是我最早的一個出發點。如果我們被囚禁在某個狀態,而我們需要愛的表達,需要情感的表達,需要欲望的表達,被限制住了,那我們就該痛苦了。也許它比存在主義要積極一點。我們尋求的是出去,尋求的是尋找點。陳:這是人被困在困境中推到極致的一個例子。陳:這正是現代人要面對的一個困境。那要再現這種困境,你覺得演員的表演都達到了你的期待嗎?錢:我不能要求更多了。我的演員都處在一種極度專注的狀態。當然選擇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選擇了一些很單純可愛的人。在表演的過程中,比如說陳湘琪,她是一個非常專業的演員,她知道怎樣進入當下這個狀態。我們很早就鎖定湘琪來演這個角色,那個時候她自己也剛好陷入人生里面很猶豫的一個狀態。她的人生,她的未來,她陷入一個很彷徨的狀態。我們在那很不巧的時機內找到她。她沒有立刻給我們回答,但是我們還是把她放在我們優先選擇的第一個。后來繼續尋找的過程也很挫折,一直找不到。直到有一天,接到一封信說她可以。這部影片跟隨的是湘琪,是她的故事。所以,這件事情我覺得有趣的是,不是我做了什么,而是她給了我什么。她現場的表演很長,而且很精彩的。那里面有起伏,有高有低,有很多情緒,有時候需要進去,有時候需要出來,所以看起來好像是一個雙人舞。我們大家一起討論這場戲怎么走,然后她開始跳舞,然后我跟著,大概就是這樣。東明相有聽力障礙,如果把他的助聽器關掉,他對外界是完全沒有接觸的,他聽不見任何的聲音。他從小到大,承受過很多,不管霸凌也好,反正跟我們的人生差別很大。我之前做了一個很殘忍的事情。我把東明相的手腳都綁起來,眼睛用眼罩遮起來,把他的助聽器拿掉。我讓他回想,他從小到大各種不同的經歷,然后請他用聲音表現給我,不同的層次,大概有十組。從拍攝前我們就開始做了很多的表演練習。然后到了現場,東明相腦袋里呈現的畫面都是一幕一幕他從小到大的很多很多很辛苦的經歷,轉換成聲音出來。這讓他很痛苦,他其實拍完戲一個月出不來,就是在那里面。我主要是想有一些純粹的東西,我不想讓他們之間有語言溝通。語言溝通就很容易了。語言溝通的話,所有的面具又上來了。那怎么樣可以純粹?阿東這樣的人已經到了夠純粹的地步。那他們就可以真的進行交流。他跟湘琪的純真,這部分就可以交流上了。我讓他整個沉浸在那個狀態里頭,所以某些程度上來說,他們拿自己的靈魂來交換了一些東西。那個東西,我沒辦法要求。與其說是我指導,不如說是他們跟我分享,他們拿他們的生命去和我分享。陳:演員確實是很投入的。你下一部電影會從另一個角度,比如說男人的角度去拍攝嗎?錢:我希望能繼續談論中年人的話題。中年男人的壓抑絕不亞于中年女人。中年男人的壓抑更悲傷,很可悲。我在溫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