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格式為Word版，下載可任意編輯—13—刷屋大地蜘蛛俠和我

李登建

1

這個時候，我竟想到了煙，極想美美地吸上兩口，煙縷從鼻孔徐徐地呼出，淡藍的煙霧掩蓋在頭頂上，呆滯的眼睛看它裊裊上升。可是手底下摸不到煙盒，我已二十多年不吸煙了，近年甚至家里待客都不備煙。其實二十多年前我吸煙并未得其真味，沒體會到吸煙的妙處，不過是陪客人時夾著一支煙裝裝樣子。有段時間讀書也喜歡點燃一支，但多是隨吸隨吐，避免其深入肺部。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煙民，十天半月見不著煙也不想它。

產生這一古怪的念頭是我干了一天體力活從梯子上下來的時候。今年最艱辛、最重大、可以載入我家史冊的一件事，是給兒子娶媳婦。雖然兒子兒媳在外地上班，回來舉行婚禮，頂多住三五天，但也得把他們的洞房裝飾一新。基礎性的工作是粉刷墻壁，和老伴掂對多日，決定不雇人，我們自己買涂料，自己動手刷，省錢，自己刷的也如意。而且我們決定，不只刷兒子的洞房，所有房間統統刷，徹頭徹尾，改天換地。

用小刷子刷完墻壁頂端帶花紋的石膏飾條，從梯子上下來，坐下就不想再動一動了，腰酸腿疼，筋疲力盡，吸一口煙的渴望涌上來，似隱隱感覺到，那輕輕的煙嵐從肺部彌散，于骨骼的縫隙繚繞，僵硬的腱子在變松弛，肌膚擦過一絲絲清風，沉重的身子隨著這絲清風飄了起來。

我不由得想起，四十多年前，我還在老家，在莊稼地里加入生產隊的集體勞動，勞作中間小憩，成年男人們總是先“抽煙〞（家鄉把吸煙叫抽煙或吃煙）。他們扔下農具，急忙從地頭的衣物里找煙袋，或者撕紙條卷煙炮。坐著的，圪蹴著的，偎在田埂上的，倚著樹干的，一個個頭縮在肩胛間，瞇起眼，腮幫子一凹一鼓，抽得那么專注，那么美。過足了煙癮，又有了精神頭兒，才開始拉呱。

現在我明白了，為什么在我的梁鄒平原上男人沒有不抽煙的。那些渾身肉疙瘩的漢子與泥土肉搏，累死累活，需要煙香的撫慰。我還知道，他們抽的煙都不是什么好煙，他們挑煙有他們的標準，那種很嗆、沖鼻子、抽一口辣得嘴唇發麻的劣質煙才是他們的首選，他們要的是“有勁兒〞，有一股把疲憊、辛勤頂回去的勁兒。我覺得，那講求香氣細膩圓潤、口感舒適柔順、焦油含量低的人，那煙在手里把玩得很優雅、煙圈兒吐成一串魚泡的人相比真是不懂煙，不會抽煙。

2

先用小刷子處理燈池的細部、頂端飾條，再用磙子大面積刷棚頂、墻壁。這是沒有多少技術含量的活，但我終究第一次干。正好今年我們城市要創國家衛生城，我所居住的小區樓房外墻也全部粉刷，三四支施工隊開進小區，分片包樓開始施工。

我何不出去參觀學習一下？

南面并排的兩座樓上，刷漆工們同時作業，但進度不一，有高有低，七上八下。我盯住一個看，由樓頂垂下的兩根粗繩子拴著一塊小木板，類似于秋千，刷漆工坐在木板上，胳膊攬著繩子，踩著墻壁——有時蹬空，身體悠悠蕩蕩，看上去像打秋千——一手持磙子，從吊在木板一頭的桶里蘸涂料，往墻上刷。以身子為圓點，手臂作半徑，上下左右可夠很遠。刷好一片，松松繩子，下降一截，又重復上面的動作，熟練得像雜技表演，很流暢，很瀟灑。

“媽，蜘蛛俠，蜘蛛俠，我長大也要當蜘蛛俠！〞

“當啥蜘蛛俠？沒長進！〞

一個年輕母親領著五六歲的兒子從這里走過。

我等著“蜘蛛俠〞刷到墻根，趁他溜下“秋千〞添加涂料，上前搭訕。恰好他和我是老鄉，這支施工隊來自我家鄉梁鄒平原杏花河畔。常言道“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我是見了老鄉就想多聊聊。他姓張，四十歲剛出頭，做刷漆工卻已二十年。當時嫌莊稼地里熬得慌，到城里打工，就是看著當“蜘蛛俠〞刺激（他聽見了那對母子的對話），才干了這一行。結果剛干一天就沒新鮮感了，干夠了，可是不干這個干啥？哪碗飯都不好吃。“唉！〞小張長嘆一聲，“再干兩年就干不了了，渾身是毛病，頸椎病、肩周炎，腰也有癥候。〞他打住話題，提起放在地上的塑料水杯，那水杯有一只小桶那么大，一仰脖子，水下去半桶——在空調屋里啜茶品茗的人是把這譏笑為“牛飲〞的——他體內需要大量補充水分，我發現他的衣衫，包括套在外面的馬甲似的安全裝，像地圖一樣拼貼、疊印著一圈一圈的深色塊，那是汗水的印痕。這還是在背陰的一面干，下午要轉到陽面，能受得了嗎？

我的工作條件不知要好多少倍，第一我是在室內，空調硬把室溫壓在了25°C以下;其次我不是在虛無縹緲的空中，而是站在結厚實實的地面上，個別地方才攀梯子。還有，老伴買了一大堆西瓜，我渴了從西瓜堆里取一個，一切八瓣，汁飽肉肥，捧起就啃，沾一下巴瓜種子。

我自信我也能成為一名卓越的刷漆工，我握緊磙子柄，氣沉丹田，橫平豎直，一筆一畫。前后刷三遍，乳膠漆把墻上的污漬、劃痕覆蓋，一派純凈、響晴，我一段時間以來灰暗的心情也純凈、響晴了。

3

我的住宅面積為189.5平方米，大客廳、小客廳、餐廳，三個寢室一個書房，兩個陽臺，都在粉刷之列。除此之外，挪動家具，借此機遇完全清潔清潔衛生，入住十余年來家具沒動一動，十余年塵埃飛翔最終都是在家具底下收斂翅膀，隱藏、沉積。最繁重的一項為哪一項，成家三十多年攢了九櫥子衣物和十四書架書刊，都得重新整理，衣物要晾曬，書要下架、上架，不少書摸著特親切，又翻開讀一兩頁。

要完成這些任務的只有兩人：我和老伴。我，一個六十二歲的“老〞文人;老伴，五十五歲，提前辦理了退休手續的中學教師。

我們計劃用三周時間打完這一仗。

在這個陣地上，無疑我得沖鋒在前，擔當主攻手。

“戰斗〞打響之初，我就像一個新戰士奔赴戰場，斗志昂揚。技術很快熟練了，刷頂棚，我高擎長竿，磙子嘩啦啦從這頭直抵那頭，可謂長驅直入;刷圓形燈池的邊框，我挺住手脖子，磙子穩穩地轉一遭兒，天衣無縫。在墻壁上，已由“楷書〞的規規則矩進入“行書〞舒卷自如的境界。我在勞動中體會到無盡的開心。刷一天漆當然辛苦，心卻依舊亢奮著，夜里睡一覺醒來，忍不住披衣下床，到刷過的房間，這里瞅瞅，那里瞧瞧，回來再睡，夢里灑滿明媚的陽光。

戰場是封閉式的——閉門謝客。我上身光著，下身穿一條短褲，頭戴一頂舊旅游帽，眼只盯著歡快、繁忙的磙子，滴下的涂料落在膀子上、腿上，全然不顧。直到吃飯才弄一池子水洗濯，就像鄉親們從地里干活回來，在村頭的大灣里洗身上的泥——梁鄒平原上，哪座村莊不備有仨倆大灣？一個個蹲在水邊，灣水映出一溜兒黑黑的瘦石。但他們都洗得很潦草，大體抹幾下就完事，有人腳后跟還沾著草葉子就穿鞋。他們身上的“泥〞本來就洗不凈，他們一出生就在泥土里滾，是“泥人〞。現在我也是這樣，手掌手背的漆點子難以洗掉，就帶著漆點子去抓筷子、拿饅頭。

倒出一個房間刷一個房間，刷完，清潔潔凈，安排就緒，再刷下一個。在清除地板上的漆斑時，我跪下來用鏟子搶，我的父老鄉親干活不是往往跪在地上嗎？跪著干活是常見的勞動的姿態，跪著干活與大地最親近。悟到這一點，我不以為跪下來就低賤、可恥了。

4

不得不承認，我體格不是多么好，早年雖也曾在莊稼地里摔打過，那時我也和小張一樣，恨不得早早逃離那塊黃土地，只是我幸運，通過復課考上大學進了城——在鄉村這是個偶然，只有很少的人這樣改變命運，大多數人都臉朝黃土背朝天過一輩子——要不我可能也和小張一樣來當蜘蛛俠。但是我也沒有像小張一樣練出一副鐵骨架，沒有“老本〞吃。加之平日不愛運動，鍛煉少，筋骨生了銹。堅持刷完這個房間，磙子往漆盆里一丟，我身子一軟躺在地板上，“返祖〞了，和我的父老鄉親沒啥兩樣了——農人們干活倦怠了，往往就地一倒，什么都不管、都不在乎。那是梁鄒平原上的一道“風景〞。最“好看〞的時候是麥秋，虎口奪糧，男女老少上陣，割的，捆的，“殺〞紅了眼，滿壟是麥個兒，可他們也骨頭散了架，癱在地上。他們頭枕麥個兒酣然而眠，人和麥個兒混在一起，東倒西歪，橫七豎八，麥田像經歷了一場短兵相接、兩敗俱傷的戰場，慘烈、悲壯。

大地是一張自然的又厚實又溫暖的床，在這里酣睡也是一種幸福。記得個頭瘦小、貓一樣蜷縮著的根子二伯，每次打個盹兒后，一邊伸懶腰，一邊吧嗒嘴，好像吃了香甜的東西——別看“小矮人〞根子二伯推車運肥不中用，割麥子卻一個頂倆。一進麥田他就像蛟龍入海，憋住氣，腰不直一直，鐮刀閃閃，向前游竄。也有起勁兒的后生摽上他，步步緊逼。大伙兒拉著趟兒跟隨，四處浪花涌動，把個麥海鬧翻。

此刻我身下雖是大理石地板，也好像有這般感受，舒坦極了。

脈管在一點一點地鼓脹，力氣從四肢絲絲縷縷地滋生。

大地最潔凈，父老鄉親起身，并不怎么撲打衣服上的土。我也不嫌地板臟，貼緊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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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個人要說有優點，就是有一股韌勁兒，螞蟻啃骨頭，不懼千挫百折。小坑小洼和膩子抹平，劃痕沒蓋嚴再補漆，暖氣管線、窗簾架擋板后面伸不進磙子，改使小刷子。有的地方刷爆了皮，我用刀片刮好，用毛筆以工筆筆法“描金〞，一絲不茍。我不是在刷墻，是在創作一件藝術作品，每一個句子都反復推敲，修改潤色，一個字一個標點也不能漏掉，老伴直搖頭，斷言我這樣“烏龜爬山〞，出去打工混不出飯來。我咬著牙，一干就是三四個小時，干的時候借著一腔鼓蕩的激情，所向披靡，歇下來卻如撒了氣的皮球。特別是夜里手脹痛難忍，疼醒，嗷嗷叫。我的手小時候落下了殘疾，那時冬天到杏花河河岸拾柴，小樹枝撿光了，樹葉子耬光了，大隊允許刨樹墩頭。近處的早都被人刨走，順子叔帶我跑出很遠，到青龍山跟前的杏花河拐彎處去刨，那里人跡罕至，樹墩頭星羅棋布。順子叔兩眼放光，歡呼著朝一個巨型樹墩撲過去。我也瞄準了一個大家伙——順子叔詫異我太貪呢——在它四周掘深坑。鏟下主根，這龐然大物就能晃動，可下面網狀的根須還很頑固，對付小嘍啰們锨和鎬都派不上用場，最好的方法是以手為戟追剿之。外面北風咆哮，坑里熱氣騰騰，汗水濕透內衣，我全身的力氣集中在手指上，手指和根須糾纏、撕打成一團，根須被扯斷，指關節也咔巴咔巴響。當把樹墩頭扛出坑外，禁不住喜極而泣。晚霞中，我和順子叔一人背著一個、一前一后往回走，一路唱著歌，一切都忽視了，后來手指變得粗短，伸不直、并不攏，像豆蟲一樣丑陋，但已無法挽回。

一輩子手不離鋤鐮锨镢扁擔竹簍的父親不僅手不好看，腳也嚴重變形。他晚年住在我這里，我給他端洗腳水，我不敢看，那是腳嗎？里凸外拐，酷似一塊爛姜。他十六七歲就跟著爺爺到南山里販水果，挑著一擔桃或杏在險峻的山路上走，上坡下坡，腳擰來擰去、生拉硬拽造成的。

我兒子的手指卻又細又長又直，有一位音樂老師夸獎這雙手很適合彈吉他。兒子沒離開過學校，從小學到中學又到大學，博士一畢業就分派到一所高校任教，那是筆桿一般光亮潤澤的手指，手面同樣軟綿柔滑如綢緞。

在兒子面前，我自慚形穢，但我還是要感謝那把整個冬天都燒得通紅的樹墩頭，是它磨煉出我不屈不撓、無堅不摧的鐵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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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畢竟，我是農民的后代，祖祖輩輩都是出大力流大汗的莊稼人。我的童年、少年都顛簸在鄉村疙疙瘩瘩的鄉路上，我的根扎在了青龍山下，血管里流淌著杏花河的水。我怎么也忘不了那塊養育了我、深刻地影響著我的苦難的土地，父老鄉親生存的艱辛與苦澀、無助與無奈、希望與失望時時揪痛我的心——原諒我動不動就和他們聯系起來——我一閉上眼睛，爺爺父親拖著灌鉛的雙腿從地里回來、一臉倦容的樣子就浮現出來。爺爺是個典型的莊稼漢，面色黧黑，身板硬朗，但屢屢被勞頓擊倒。爺爺對抗疲乏也是用煙，他發明白一種很獨特卻很嚇人的抽煙方式：狠命地抽一口煙，咕咚咽下去，引起喘不上氣、憋死一樣的咳嗽，咳一陣，“死〞過去一回——爺爺好像很樂意這樣“死〞過去，他沉醉其中，爺爺后半生被患精神病的叔叔贅得狼狽萬狀，不堪其苦，為掙錢給兒子治病，八十歲的老人還去大東洼割草，喝了酒他就重復那句話“活夠了，活著不如死了好。〞——再“活〞過來便全身輕松。父親卻缺少“絕技〞，他一般是一個人悶著頭在屋門前石階上待一霎。但是，父親還有一種表現一直是個謎。貪戀地里活兒的父親沒有忙完的時候，十有八九是很晚才回到家，母親早已把飯食擺上小方桌。假如“三夏〞“三秋〞，知道父親累，母親烙了很饞人的白面油餅，要不就是搟面湯，煮一大鍋。我們兄妹圍著小方桌急得抓耳撓腮，父親卻遲遲不落座，母親喊他兩回，他好像沒聽見，一聲不吭。他逐漸俯下身把我們隨地扔的鐮刀、鏟子、籃子擺在墻腳、窗臺，悄悄地到牛棚里一根一根擇老牛身上的草屑，又給母親養的地瓜花、馬齒莧花、韭蓮、夾竹桃花盆里一一澆水。他做得慢條斯理，貌似也有了閑情逸致，完全不像原野上那個風風火火的漢子的風格。漸濃的暮色模糊了他的臉膛，我們都吃飽離去，他才端起飯碗——現在我終究以切身體會解開了這個謎：剛干完重活兒，一句話不想說，飯也不想吃，哪里吃得下？再餓也吃不下，得緩一緩，等把氣喘勻，心平復了，才有食欲。

餐桌上的飯菜色香味俱全，老伴為犒勞我，買來了烤鴨、臘腸，另外做了雞蛋炒木耳，涼拌黃瓜，還開啟一瓶啤酒。我不急于進餐，在欣賞對面這動人的白，它白得像能畫出最新最美圖畫的紙張，白得像大堆大堆純潔的初雪，白得像簇簇盛開的、散發淡淡香氣的白玉蘭花。突然，它幻化為波浪起伏的綠色草原，無邊無際，小小的我被它裹挾，一點點溶化。

寧靜并踏實著，我坐下來吃飯了，大快朵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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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越打越殘酷，這場“戰役〞沒如期終止，拖延到其次十三天的時候，我快支撐不住了，滾一小會兒磙子，就讓老伴遞“紅牛〞飲料給我;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家具上靠，或者倚住門框。十年前我有一篇散文《他們得在墻上靠一靠》，寫兩個農民工到我家換殘缺的瓷磚，二人輪番當匠人，當小工時相對閑靜，在一旁看，上身都習慣性地靠在墻上。他們每日干體力活，疲困得狠，得空兒就想找地方歇一歇。當時我憐惜他們，沒承想，恍惚之間我也成了他們。

更為嚴重的是，我體形出現了變化，腰再也挺不直，脖子前探，肩下塌，夾胸。注意到這點我一驚：如此下去背不就駝了嗎？莊稼人中年之后多數都駝背，不就是由于成年累月超負荷的勞作？人的筋骨不是鋼打鐵鑄的呀，就是鋼打鐵鑄的也經不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重壓、摧殘！

我對勞動的理解、對生命的理解似又深了一層。

老伴比我能干，她不但給我打下手，還要整理這整理那，一刻不停。但她看到我舉磙柄的手臂打顫、動作遲鈍了，要讓她小弟弟來幫一把。妻弟在本市一家企業做維修工，五大三粗，壯得像青龍山上的那棵漢柏，鐵鉗一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