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籍文獻包含大量異文，異文是傳統訓話學研究的重要材料，通過異文解決古書中的疑難問題也是訓話學的重要方法。清代學者對異文的研究已形成自覺，諸多大家利用異文進行校勘訛誤、確定詞義、探析語音等研究工作。《爾雅義疏》（簡稱《義疏》成書于《爾雅正義》之后，是總結和發展《爾雅》研究成果的經典之作，正如黃侃所言：“郝疏晚出，遂有駕邢軼邵之勢，今之治《爾雅》者，殆無不以為啟辟戶門之書。”郝懿行在雅學研究中十分重視異文問題，不僅在《義疏》中挖掘諸多異文現象，而且利用豐富的文獻材料，對各類異文的表現形式和產生原因等進行細致分析，為后世訓話及文獻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研究材料。一、《義疏》異文研究的文獻基礎作為文獻不同版本或篇目中存在的一種文本差異，異文的研究需要憑借扎實豐富的文獻基礎。《義疏》乃清代雅學研究巨著，涉及文獻豐富。作者郝懿行博洽詳瞻，引證、說解較前人更為充實。據粗略統計，其引用書證總數超過15000條，引用書目達400余種，文獻引用之廣博令人稱贊。2如此宏富的文獻成為郝氏開展雅學研究的重要材料來源，也奠定了《義疏》中異文研究的文獻基礎。縱覽全書，《義疏》異文研究的文獻基礎有紙質文獻和非紙質文獻兩大類。紙質文獻涵蓋經、史、子、集各部，既有經典名作，也有珍奇之書。非紙質文獻以碑刻文獻為主，另有石鼓文等其他石刻文獻、簡帛文獻、青銅文獻等。（一）紙質文獻中國傳統典籍大多以紙質文獻形式保存至今，流傳有序。郝懿行《義疏》中的異文研究援引大量紙質文獻，所涉書目種類豐富，涵蓋經、史、子、集四大門類，有時單個詞條所引書目就達數十種。《漢書·藝文志》云：“古文讀應《爾雅》，故解古今語而可知也。\"[3《爾雅》乃解讀《尚書》《詩經》等書之要籍。反之，經學文獻亦是考釋《爾雅》之良書，是《義疏》引證文獻最主要的來源。《義疏》從《周易》《尚書》《詩經》《周禮》《儀禮》《禮記》《春秋》《論語》《經典釋文》及各類經書、注書中選取大量例證，旁征博引，涉及廣泛。例如，《釋言》：“班，賦也。\"郭璞注：“謂布與。”《義疏》：“班者，《說文》云：‘分瑞玉。《廣韻》引同，《玉篇》引云‘分瑞也'，無‘玉'字，蓋本《詩》班瑞而為說。”[4]“班\"在各書中的解釋略有差異，雖表述不一，然意思基本一致，可視為異文。此處郝懿行充分運用經部文獻，尤其是《說文》《玉篇》《廣韻》等小學類文獻，分析出《玉篇》異文“蓋本《詩》班瑞而為說\"所致。史書保留著大量語言學和文獻學信息，為詞條說解和異文研究提供豐富的旁證。《義疏》對經典史書的引用十分重視，郝氏從《史記》《左傳》《漢書》《后漢書》《國語》等史學類著作及相關注書中挖掘大量文獻異文、名物典章等信息。例如，《釋言》：“靡、罔，無也。”《義疏》：“罔者，從亡，‘亡亦無《書》‘罔水行舟’，《史記·夏紀》作‘毋水行舟'；‘罔有攸赦’，《殷紀》作‘無有攸赦’。\"[5]“罔”\"無”\"毋\"相通，郝懿行引史部文獻《史記》《漢書》兩書為證。《尚書》中“罔水行舟\"在《史記》中作“毋水行舟”，《史記》中《夏紀》《殷紀》兩章同一句話分別作“罔有攸赦”和“無有攸赦”。《義蔬》廣泛引用子部各類文獻研究異文、字詞音義等問題，如儒家的《荀子》《春秋繁露》，道家的《莊子》《老子》，兵家的《孫子》，法家的《韓非子》，農家的《齊民要術》，雜家的《鬼谷子》《白虎通義》《風俗通義》，醫家的《本草綱目》《素問》，天文類的《開元占經》等。例如，《釋話》：皇皇，美也。《義疏》：“《易·系辭》云‘黃帝’，《風俗通·聲音》篇作‘皇帝'；《左氏宣十七年傳》‘苗責皇’，《說苑·善說》篇作‘釁貧黃，是‘黃、皇'通。\"此例郝懿行引子部文獻《風俗通》《說苑》的內容說解詞條，將相似名稱放在一起對比，論證“黃、皇\"相通。集部文獻包含楚辭類、別集類、總集類、詩文評類、詞曲類文獻，主要為各類詩詞曲賦及文論著作。《義疏》所引集部文獻以《楚辭》和《文選》居多，其他書目亦有涉及。例如，《釋話》：祀，祭也。《義疏》：“《說文》‘祀從巳聲，則‘巳、祀'同音。故《詩》‘於穆不巳’，《文心雕龍·練字》篇作‘於穆不祀’。\"[7]《文心雕龍》屬集部文獻，郝懿行將其內容與《詩經》內容相對比，以證“巳\"“祀\"兩字同音相通。（二）非紙質文獻《義疏》中可見諸多非紙質類文獻，郝懿行認識到異文研究不能僅依靠紙質傳世文獻，也要利用非紙質類出土文獻進行參照。《義疏》中可見漢石經、三體石經、石鼓文等大量石刻文獻例證，僅碑文類材料就有《平都相蔣君碑》《修華岳碑》《魏孔羨碑》《魏受禪表》《史晨奏銘》《平輿令薛君碑》《北海相景君碑》《堯廟碑》《韓敕后碑》《隸釋·任伯嗣碑》《冀州從事郭君碑》等數十種。此外，郝氏亦參考《穆天子傳》《晉姜鼎銘》等簡帛、青銅文獻。非紙質文獻保存了大量珍貴語料，對于異文研究大有裨益。例如，《釋言》：“矧，況也。\"《義疏》：“‘兄既通‘況’，又通‘皇’。故《書》云‘無皇曰’，漢石經作‘無兄曰’。《尚書大傳》云‘皇于聽獄乎，鄭注：‘皇猶況也。是皆音同假借字耳。\"8漢石經，又稱熹平石經，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官刻儒家石經，刻于東漢年間，主要內容為《尚書》《周易》《魯詩》《春秋》等儒家經典。《義疏》多次引用漢石經內容以釋異文字例、詞例，如此例《尚書》“無皇曰”與漢石經“無兄曰”對照可證，“兄”“皇”相通，為音同假借字。《釋話》：普，待也。《義疏》：“《說文》普從酉聲，‘酉與‘自'同。或從曰作‘普’，或從作‘贊，魏三體石經《書·大誥》云‘不敢替'作‘不敢贊’，本于《說文》也。\"[9三體石經是曹魏正始年間刻錄在石碑上的經文，主要刊刻《尚書》《詩經》兩部經書，分別采用古文、小篆、隸書三種字體。郝懿行在此處將三體石經與《說文》對照，研究先秦古文字，進而分析字義、詞義演變。二、《義疏》異文表現形式考察異文的表現形式差異，從不同角度出發，可以劃分為不同的類型。郝懿行在書中提及的異文大致可分為單字異文、成詞異文和成句異文三類。（一）單字異文以文獻材料為依托，郝懿行在《義疏》中指出了諸多單字異文現象。此類異文多為通假字、古今字、異體字、同音字等，由此可推求古書用字、音義關系等問題。例如，《釋訓》：“赫兮烜兮，威儀也。”《義疏》：“《說文》引《詩》作‘煊’，云：‘寬嫻心腹貌。然則《詩》本作‘恒’，《韓詩》省作‘宣’，《爾雅》作‘煊’，《毛詩》假借作‘晅'耳。\"[0]郝懿行指出，《說文》引《詩經》原本作“赫兮恒兮”，《韓詩》省“恒\"為“宣”，《毛詩》假借作“喧”，《爾雅》則改“恒”為“煊”。此類單字異文主要涉及用字問題。《釋地》：“中有積首蛇焉。\"《義疏》：“積者，宋雪窗本作‘'，假借字也。”[“枳\"字在宋代雪窗本《爾雅》中作“職”，系假借之用，其他諸書作此字者甚少。宋雪窗本諸家提及不多，其為宋代《爾雅》版本之一。此外，宋本《爾雅》還有宋刊十行本、宋蜀大字本、吳元恭本等，皆可為后世《爾雅》研究提供版本依據。（二）成詞異文《爾雅》為詞典類專著，因而《義疏》涉及大量成詞異文例證。從詞的角度出發，成詞異文以詞為單位，主要包含單音詞和單音詞的換用、復音詞和復音詞的換用、單音詞和復音詞的換用等。12例如，《釋訓》：“挑桃、契契，愈遐急也。\"《義疏》：“《文選·魏都賦》注引《爾雅》亦作‘燿燿'，是‘嫘、桃'音義同。\"[13]“桃\"是表行動狀態之詞，郝懿行考《文選·魏都賦》，該書注引《爾雅》“桃桃”為“燿燿”，引文與原文有別。郝懿行認為，兩字雖異而音同義同，古時從“兆\"之字與從“翟\"之字大多相同，此異文便為一例證。本例為異文用字差異。《釋話》：“粵、于、爰，曰也。\"《義疏》：“于者，語氣之舒也，故亦訓‘曰’。《詩》‘谷旦于差…釋文引《韓詩》作‘谷旦呼嗟’，《文選》注引薛君章句曰：‘吁嗟，嘆辭也。然則‘吁嗟'即‘于差’，‘於于即‘鳴呼’，是皆語之嘆詞，詞即“曰”矣。”[14]此例涉及《義疏》所引《詩經》內容，《詩經》原作“谷旦于差”，《韓詩》作“谷旦吁嗟”。郝懿行指出此處異文為“于差”與\"吁嗟”，實為同一嘆詞。（三）成句異文成句異文主要涉及句式結構、表意方式等，囿于《爾雅》自身性質，《義疏》中的成句異文例證較少，且不具有典型代表性。《釋言》：“作、造，為也。”《義疏》：“《玉篇》爪部“為下引《爾雅》曰：‘造、作，為也。今本誤倒，宜訂正。”[15]郝懿行通過對比《玉篇》所引古本《爾雅》內容及今本《爾雅》內容，指出兩者順序有別。《玉篇》成書于唐代，時間相較今本《爾雅》年代更早，引用內容更接近于古文。由此郝懿行推斷，今本存在誤倒之嫌，應改正。此條即通過異文來判斷文獻存在的字序差別。三、《義疏》異文研究手段異文作為一種珍貴的語料資源，可以為古書校讎、詞義考釋、音韻語法等研究提供重要參考。郝懿行對異文研究頗為重視，他借助多種手段研究異文成因，利用異文解決訓話、文獻中的實際問題。（一）通過不同版本比勘研究異文《爾雅》流傳千年，受時代、地域、刊刻單位、刻錄人等復雜因素影響，不同版本間存在異文的現象十分普遍。郝懿行在《義疏》中多次提及《爾雅》版本的異文問題，且十分重視文獻版本的鑒定與利用，通過不同版本間相互歧義的文句推斷出諸多訓話學、文字學信息。例如，《釋訓》：“皋皋、絹捐，刺素食也。”《義疏》：“皋者，‘浩之假音也。釋文：‘皋，樊本作浩，古老反。是《爾雅》樊光作‘浩浩’，后人據《毛詩》改為‘皋皋'爾。”16郝懿行指出樊光所依《爾雅》版本“皋皋\"寫作\"浩浩”，與今本不同，今本作“皋皋”的依據為《毛詩》。樊光乃漢代為《爾雅》作注之人，兼通古今，注中常列反切，為后世字音研究提供可考材料。郝懿行通過兩版本異文對比，加之古書考證，進一步推斷“皋”“浩\"音義相通，利用版本異文發掘文字音義關系。《釋訓》：“謔謔、，崇饞慝也。”《義疏》：“者，當作‘熇《爾雅》本亦作‘熇’，故釋文‘'下別出‘熇'字，是即古本作‘熇'之證。”[7郝懿行指出此例古本《爾雅》與今本不同，“”作“熇”，一則《經典釋文》“”下另出“熵\"字，二則毛傳及雅學研究前人孫炎、舍人等皆用“熇熇”，均可證《爾雅》古本寫作“熇”，與《詩經》用字相同。后因陸德明誤以為“熇\"已不再使用，改寫為“”。此例為郝懿行利用版本異文推求《爾雅》古本原貌。《義疏》中關于版本異文的探討豐富了后世對《爾雅》版本的認識，郝懿行借助古今版本對比，還原古本原貌、考據字形和音義變化，為后人了解《爾雅》版本體系與音義研究提供了諸多有價值的材料。（二）通過原文與引文對照研究異文中國古代文獻存在大量摘抄引用現象，從原書摘引下來但與原書用字存在差異的文句往往會形成一類異文。這類異文較為零碎分散，需要研究者一條條集證并與原書原文進行仔細對照。《爾雅》作為早期重要的語言學專著，其內容條目被各朝文獻轉引摘錄。不同朝代的文獻對《爾雅》內容的引用不可避免地與今本原文形成一定差異，郝懿行對此類差異頗為關注，他利用原文與引文的不同，探討相關異文情況。例如，《釋地》：“九夷、八狄、七戎、六蠻，謂之四海。\"《義疏》提到，正義曰：“《職方氏》及《布憲》注亦引《爾雅》云‘九夷、八蠻、六戎、五狄，謂之四海’。數既不同，而俱云《爾雅》，則《爾雅》本有兩文。”[18此例中《周禮》兩篇引《爾雅》之文與郝懿行所見《爾雅》有別，對照可知，《周禮》引文無“七戎\"而有“五狄”。郝懿行認為《爾雅》此例有兩種說法，考證他書，各家說法不一，難成定論。此例實際涉及“四海”為夏之肇域還是殷之肇域的問題，郝懿行認為兩種說法均無可靠實證，不能主觀臆斷、妄下結論，此處可見郝懿行治學態度之嚴謹。《釋言》：“蒙、荒，奄也。\"《義疏》：“《詩》‘遂荒大東'，郭注《釋詁》引作‘遂大東‘荒、'亦一聲之轉。”[19]《詩經》“遂荒大東”一句，郭璞在引用作注時將“荒\"改作“”，對此異文，郝懿行認為二字相通，為一聲之轉。不同著作之間彼此引用較為常見，正如此例，部分因引用而產生的異文可反映文字音韻地位，對訓釋文句有所幫助。通過對比原文與引文的差異，可以推求諸多《爾雅》文獻信息，郝懿行在此頗下功夫。盡管引用原文的詞句多為零散材料，無法像版本異文一樣作全書性、系統性比對，然其中的一詞半句亦彌足珍貴，可解諸多困擾前人已久之惑。（三）通過兩書內容對比研究異文在浩瀚的典籍中，同一事件、思想等記述對象被多部著作同時記載的現象十分常見。這類現象造成的文本差異往往出自不同著者的不同著作，它不是原書文句的摘引或原書稿本的變異，不依附于本書而存在，字句變化更為豐富。20]郝懿行對文獻材料鉆研頗深，將不同典籍相互對比，善于發現和研究兩書內容上完全或基本相同、文字上可相比勘的異文。例如，《釋言》：“翌，明也。\"郭璞注：“《書》曰：‘翌日乃瘳。\"《義疏》：“《書》‘王翼日乃瘳’，郭引‘翼’作‘翌；‘越翼日癸巳’，《漢書·律歷志》作‘若翌日癸巳’。”[2本例運用了兩種異文研究手段。“翌”“翼”在古書中有通用的情況，郝懿行以《尚書》為例，原文作“王翼日乃瘳”，而郭璞在引用時將“翼\"寫為“翌”，此處為原文與引文的對照；《尚書》原文又有“越翼日癸巳”一句，該句與《漢書》“若翌日癸巳\"意義一致，但表述有別，此處即為兩書相似內容的對比。后世的書籍在翻譯或因襲前朝書籍的過程中，會對原有的文本進行適當的改動，如《史記》對《尚書》的翻譯與引用就導致兩書存在大量異文，《漢書》對《史記》的摘錄與因襲也導致兩書存在大量異文。因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