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蘇武作品看《平家物語》的不良反應(yīng)

中日文學(xué)的交流歷史悠久，對日本文學(xué)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在《平家物語》中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這種影響的痕跡,是日本中世紀軍記物語的代表作。《平家物語》全書引用中國文詞典故共124處,直接引用原典文句的有72處,借用漢文典故的有52處,所引用有確切出典的為108處。這108處引文所涉及的古籍,從先秦到漢代有25種之多。這些典故涉及到中國的許多豪俠義士,如蘇武、荊軻、田光、樊于期等。筆者欲以蘇武故事為例,透視作品所反映出的日本武士道精神。一托書前,在歸托上,維盛期的“所在地”前措施《平家物語》刻畫了平清盛、平重盛、康賴、兼康、木曾義仲、源賴朝等一系列鮮明的武士形象,熱情贊美他們身上所具有的那種忠誠、勇武、重名聲、重廉恥、知風(fēng)雅的武士精神。在描寫中,作品插入了大量中國史書中的豪俠義士的故事,其中蘇武的故事尤顯突出。現(xiàn)從中摘出部分進行比較:昔時漢武帝進攻匈奴,大將軍李少卿被胡王生擒。之后,以蘇武為大將軍,帶兵五十萬騎前去,可是漢兵力弱,胡兵強大,官軍再次敗亡,兵卒被生擒了六千余人,其中以蘇武為首,挑出主要士卒六百三十余人,各砍去一只腳,趕了回去。許多人當(dāng)時就死了,其余的過了不久也都死了,只有蘇武不曾死去,成為獨腳的人,上山拾樹木的果實,春天采澤里的芹菜,秋天拾田里的落穗,勉強維持危淺的生命。但是田野中的鴻雁卻與蘇武熟了,并不懼怕他。蘇武見此情景,心想此等鴻雁往來我的故鄉(xiāng),不禁動了思鄉(xiāng)之情,于是便寫了一封書信,對鴻雁道:“請把此信帶給漢王吧!”系在翅膀上放它飛去。到了秋天,鴻雁果然如約從北方飛到京城去,漢昭帝那時在上林苑作樂游玩,時值薄暮,天色陰沉,景色有些悲涼,恰有一行鴻雁飛了過去。其中有一只飛落下來,用嘴將縛在翅膀上的一封書信咬開來,落在地上。官吏拿了這信呈送給漢王,打開看時,上面寫道:“從前被關(guān)在巖窟內(nèi),經(jīng)過三年之愁嘆,今又拋于曠野,成為胡地獨足之人,縱使尸骸陳于胡地,魂則復(fù)歸于君側(cè)。”自此以后,書信被稱為雁書,或曰雁札。漢王看了說道:“唉,真是可憐,這乃是蘇武的筆跡呀,他還在胡地活著呢!”于是命令將軍李廣帶兵百萬騎前去。這回可是漢兵強盛,終于戰(zhàn)勝了胡國。蘇武聽說本國得勝,乃從曠野爬了出來,說道:“我就是從前的蘇武呀!”他被砍去一只腳,經(jīng)了十九年星霜,乃被用轎抬著,回到故鄉(xiāng)去。蘇武十六歲時,初往匈奴,漢王給他的旗始終藏在身上,現(xiàn)在才取出呈獻給漢王,君臣無不感嘆。蘇武因為對君有無比的大功,賜給他許多采邑,據(jù)說還派他任典屬國的職務(wù)。……漢朝的蘇武附書于雁翅以寄故鄉(xiāng),本朝的康賴則托海浪傳達和歌于故里;在彼為一紙感懷,在此則兩首和歌;在彼為古之盛世,在此則末世衰微;胡國與鬼界島境界相隔,時代亦殊,然而風(fēng)情卻頗相似,這是很可珍重的。木曾義仲獲悉水鳥戰(zhàn)敗的消息,認為事有不妥,便率一萬騎馳往山陽道。平家武士備中國住人瀨尾太郎兼康在北國交戰(zhàn)時曾被加賀國住人倉光次郎成澄所俘,關(guān)押在成澄弟弟倉光三郎成氏那里。木曾公知道他是世上聞名的大力士,認為殺了可惜,就未殺他。而倉光也覺得他為人很重情義,因而待他很寬厚。這正如蘇子卿被囚匈奴,李少卿不得歸漢一樣,正所謂遠托異國昔人所悲,韋鞲毳幕以御風(fēng)雨,膻肉酪漿以充饑渴,入夜寢無多時,白晝勤苦終日,伐木刈草迄無寧息。兼康一心想著伺機殺敵,重歸故主,這番苦心也算很難得的了276。(維盛)雖然早就下了決心,如今面臨最后關(guān)頭,心里十分沮喪,不覺悲傷起來。這時是三月二十八日,海上云霧彌漫,更加動人哀愁。雖是平常的春天,但長空暮色,似怨似愁,念及即將永訣,心里不勝惆悵。遙見海灣深處似有漁船消失于浪濤之中,似這般終將沒于海底的情景,使維盛不禁想起自己的遭遇。如今恰如蘇武看到列對成行啼鳴著飛向北國的歸雁,因而想要托書故鄉(xiāng),抒發(fā)羈身胡國的憂憤。霎時間頓覺悲傷難禁。“這是怎么啦!不正是俗根難斷嗎!”翻然想到這里,便面向西方,雙手合十念起佛來。一邊心中暗想:“現(xiàn)在我已到了最后時刻,京城中的親人哪里知道,她們還在等待我的音信。當(dāng)她們得知我永離人世的消息時,將是如何悲痛呀!”356以上可以看出《平家物語》在引用蘇武故事的同時,也對它有所改造。這是因為蘇武的身上不僅有著許多與日本武士相同的地方,也有與之相異之處。蘇武與日本武士的相同之處首先表現(xiàn)在對主君的忠誠。蘇武被囚困在匈奴19年,歷盡艱險,先被置于大窖中,絕以飲食,后又被放逐北海,廩食不至,鼠草充饑,持節(jié)牧羊,以他堅韌的意志力頑強地生存了下來。在匈奴的威逼利誘面前,蘇武嚴辭痛斥,毫不動搖。面對李陵的勸降,他嚴正拒絕,始終沒有背叛朝廷,投降匈奴。得知漢武帝去世的消息,他向著南方號哭、嘔血、早晚哭吊,由此可見他對主君的忠誠。蘇武的這種對主君的無比忠誠受到物語作者的賞識。物語作者拿他來比況日本的武士,以突出日本武士對主君的忠誠。60多歲的平家武士兼康被源氏所俘后,一心想著伺機殺敵,重歸故主。他用計謊稱自己愿降服木曾義仲,騙得信任后,把木曾義仲派給他的將領(lǐng)及三十多名從卒殺死,帶領(lǐng)平氏的舊部投奔平氏。最后戰(zhàn)死戰(zhàn)場。兼康對主子的忠誠受到物語作者的高度贊揚,就連他的敵人木曾義仲在他死后還非常惋惜地說:“啊,真英勇,夠得上以一當(dāng)千的勇士!太可惜了,該饒了他們才是。”作者認為兼康被木曾義仲囚禁就如蘇子卿被囚匈奴一樣,他們雖然被囚,但是都沒有忘記重回故主的身邊,并且始終保持對主人的忠誠。對主君的忠誠是日本武士所遵從的一個基本的道德規(guī)范。武士是日本一個特殊的階層。平安時代后期,朝廷勢力式微,各地方逐漸出現(xiàn)了以戰(zhàn)斗為業(yè)的武士。11世紀以后,又逐漸形成超越莊園范圍的地方性武士集團。武士團是相對封閉的集團,其內(nèi)部主要的人際關(guān)系是主從關(guān)系和家族關(guān)系。規(guī)范這兩種關(guān)系的道德觀念,便是對主君的“忠”和對親長的“孝”。日本的中世時代,武家政權(quán)與天皇政治并存。當(dāng)時實際上存在著雙重權(quán)利:一方面是武家行使實質(zhì)上的權(quán)利,一方面是天皇行使象征性的、形式上的監(jiān)護權(quán)。盡管當(dāng)時的天皇政治已經(jīng)衰弱,但它在觀念上還是具有很高的神圣性。這一點在源氏和平氏武士的心中是不可動搖的。源氏舉兵之所以能夠成功,就在于他們是借法皇的名義,打著保護朝廷、討伐朝廷逆賊的旗號。與“忠”相關(guān)的是“孝”。“孝”就是報答父母的恩,是子女必須償還的受之于父母的債務(wù)。孝道在日本是必須履行的義務(wù),只有在與對天皇的義務(wù)沖突時才可以廢除孝道84。這一點與中國很相似。據(jù)《漢書》記載,李陵以蘇武的母親已死的消息來勸降蘇武,蘇武不為所動,竟沒有流下一滴眼淚。這并不能說明蘇武不孝,因為在忠孝不能兩全的時候,他必須舍孝而取忠。在《平家物語》中,武士的孝行受到作者的大肆贊許。因為鹿谷謀反事件,康賴被平清盛流放到偏遠的鬼界島。他思念父母心切,做了一千根板塔,寫上梵文二十七個字母中的第一個字、年號、月日、官銜、姓名以及兩首和歌:“寄語海上風(fēng),轉(zhuǎn)告我高堂:兒在薩摩灣,頑健仍如常。游子暫離去,猶自念故鄉(xiāng);僻地做逐臣,其情何悲涼。”最后將板塔漂放到海里。也許是他的誠心感動了神明,上千根板塔中竟有一根漂浮到海邊,被一個熟知的僧人偶然拾得。僧人把它送到京城的老母手中。平清盛知道此事后,被康賴的孝心所感動,對他動了憐憫之情,讓他重返了京城,與老母團聚。蘇武與日本武士的另一個相同點是勇武。蘇武出使匈奴,由于副使張勝參與匈奴的叛亂事件,受到連累,被匈奴扣押。他曾兩次打算自殺成仁,不辱君命。第一次,當(dāng)東窗事發(fā),蘇武料到自己不僅會受到牽連,還可能會辱命負國的時候,他打算自殺,被部下制止。第二次,蘇武在匈奴的法庭上受審,感到屈節(jié)辱命、無面目歸漢,于是引佩刀自刺,氣絕。后經(jīng)搶救,半日復(fù)息。蘇武的這種蔑視死亡、敢于赴死的決絕精神同樣也是日本武士所尊崇的。《平家物語》中大量描寫了武士們在戰(zhàn)場上躍馬揮刀、前仆后繼、置生死于度外的場面。書中表現(xiàn)出來的兼康的勇敢,以及他面對不可避免的苦難和毀滅而敢于以身相拼、至死不悔的精神,受到物語作者的高度贊美。日本著名的歷史文化學(xué)家新渡戶稻造對此指出:“德行、偉大、安詳?shù)霓D(zhuǎn)化力令人驚嘆,它使最丑惡的死亡形式帶上了崇高性,并使它變成新生命的象征。”66這也許是物語作者把兼康與蘇武相比況的更主要的原因。另一位受到作者的贊賞,并拿來與蘇武相比照的是武士維盛。維盛同樣是一位平靜面對死亡、勇敢赴死的英雄。在平家沒落以后,他毅然剃度出家,并以投海的方式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保存自己的名聲。這就是武士道所教導(dǎo)的——以忍耐和正確的良心來抗御一切災(zāi)禍、困難,并且要忍受住它72。二日本士族的本質(zhì)特征盡管蘇武與日本的武士有著諸多的相似之處,但是兩者之間也存在不同的地方。這些不同由物語作者對蘇武故事的改造體現(xiàn)出來。據(jù)《漢書》記載;“數(shù)年,匈奴與漢和親。漢求武等,匈奴詭言武死。后漢使復(fù)至匈奴,常惠請其守與俱,得夜見漢使,具自陳道。教使者謂單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使者大喜,如惠語以讓單于。單于視左右而驚,謝使者曰:‘武等實在。’”可見在《漢書》中,蘇武托書大雁只是一個虛構(gòu)的故事,只是中國武將用以對付單于的一個計謀,并非實有其事。而對中國典籍爛熟于心的《平家物語》的作者卻把蘇武托書大雁當(dāng)做歷史上發(fā)生的真實事件,細致描繪并一再渲染。這并非物語作者的無心之錯,而是有意之舉。因為日本的武士比中國的武將更講究風(fēng)雅。所謂“風(fēng)雅”,就是風(fēng)流典雅,善解風(fēng)情,通曉和歌詩文、琴棋書畫167。經(jīng)過物語作者的改編,蘇武成了一位具有高度文學(xué)素養(yǎng)的人。他寫了一封書信:“從前被關(guān)在巖窟內(nèi),經(jīng)過三年之愁嘆,今又拋于曠野,成為胡地獨足之人,縱使尸骸陳于胡地,魂則復(fù)歸于君側(cè)。”通過這樣的改編,蘇武儼然成了一位風(fēng)流倜儻的武將。當(dāng)然,這樣改編的目的是使蘇武具有日本武士所欣賞的另外一個特點:風(fēng)雅。日本武士的風(fēng)雅是日本優(yōu)秀軍人所必不可少的修養(yǎng)。源氏征討平氏,平氏一族逐漸衰微,很多大將被斬首。維盛因為開戰(zhàn)前得了重病,得以幸免。他掛念京城中的家人,于是寫了一封信給他的夫人,信的最后還附了一首和歌:“何時何地重相逢,且將翰墨長留念。”后來,他決定出家,剃度前,他反復(fù)吟唱了三遍:“流轉(zhuǎn)三界中,恩愛不能斷。棄恩入無為,真實報恩者。”康賴被流放到荒涼的小島,由于友人以衣食相送才得以茍延性命。就在這種艱難的境遇之下,他竟然作起了和歌,“塵世背我意,何不早棄之!今日情始絕,追悔誠莫及。”后來,他還想到在板塔上寫和歌、流板傳書的方法,可見其風(fēng)雅的一面。然而就是這種風(fēng)雅,深受日本人民的喜愛,他竟還因此博得平清盛的同情,從而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其實,中國的武將也和日本的武士一樣重視自身的文學(xué)修養(yǎng),所不同的是中國的武將更重視謀略。《論語·述而》記載:“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乎!’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可見,中國歷來就不贊成“暴虎馮河”的匹夫之勇,而是尊崇“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漢書》記載的有關(guān)蘇武托書大雁的內(nèi)容就反映了中國武將的謀略。在漢使面前,匈奴人謊稱蘇武已死。常惠只得用計,教漢使對單于說,漢朝天子在狩獵時得到大雁帶來的書信,得知蘇武還活著,從而成功地解救了蘇武。而這個體現(xiàn)中國武將謀略的情節(jié),在《平家物語》中卻被改造成一個優(yōu)雅的故事,這鮮明地反映出日本奇特的價值觀念和文化傳統(tǒng)。中國武將尊崇的是忠義、勇武、謀略的高度統(tǒng)一,三者緊密結(jié)合,共同為他們建功立業(yè)、青史留名服務(wù)。而日本的優(yōu)秀武士所尊崇的價值標準是忠義、勇武、風(fēng)雅。三者涇渭分明,各自在不同的領(lǐng)域發(fā)揮作用。在《平家物語》中,文與武、柔與剛、殘忍的屠殺與同情的眼淚往往奇怪地并列在一起,武士們一邊舞刀弄劍,一邊風(fēng)花雪月。出現(xiàn)這種奇怪的現(xiàn)象與作者本身所持的貴族階級立場有關(guān),反映了作者自身的矛盾心態(tài),同時也凸現(xiàn)了日本文化的雙重性。“日本人生性極其好斗而又非常溫和;黷武而又愛美;倨傲自尊而又彬彬有禮;頑梗不化而又柔弱善變;馴服而又不愿受人擺布;忠貞而又易于叛變;勇敢而又怯懦;保守而又十分歡迎新的生活方式。”2因為“日本人的人生觀表現(xiàn)在他們的忠、孝、情義、仁、人情等德行規(guī)定之中。他們似乎認為,‘人的義務(wù)的整體’象在地圖上劃分勢力范圍一樣分成若干領(lǐng)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