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式超級英雄電影

在美國電影文化中，“英雄”一直是一個具有強大吸引力的概念。從致力于開拓西部邊疆的牛仔英雄、打拼在工業化都市的黑幫英雄,到出生入死于戰爭硝煙中的硬漢英雄,各種具有英雄氣魄的(主要是男性)人物往往占領著銀幕的主角地位,吸引著占觀眾主體的青少年,成為類型片的重要標志。自20世紀70年代后期以來,帶有強烈高科技和浪漫色彩的美式“超級英雄”逐漸取代傳統的一些英雄形象,在美國乃至全球,特別是暑期檔的銀幕上大放異彩,連續多年成為年度票房領先影片。這一現象在進入21世紀以后前十年的美國尤為明顯。超級英雄電影(superherofilm)的發展和興盛,受到美國社會政治、商業、技術方面的各種因素影響,既體現了美國漫畫和電影產業整合營銷的商業趨勢,也反映出美國作為全球“超級大國”,在后工業化時期對其國內社會關系以及國際地位和形象的自我定位和意識,是了解當代美國文化、社會和意識形態的一個典型文本。一、“美國夢”的缺失美國超級英雄的歷史,可以追溯到20世紀30年代。當時,美國社會正經受大蕭條的考驗,二戰的風暴即將襲來,充滿不安情緒的觀眾紛紛走進電影院尋求安慰,擅長變革的羅斯福總統一改以往精英階層高高在上的姿態,主動使用爐邊談話等方式凝聚民心、鼓舞士氣,探索出一條在維持美國制度的前提下帶領經濟走出困境的道路。也正是在這一時期,由報刊連載漫畫衍生出來的漫畫雜志,也在創業開拓者的手中迅速形成一種產業,從中則誕生了美國兩大漫畫公司DC公司和Marvel公司的前身。DC公司的前身最初創辦人,是出身上流社會、具有強烈英雄主義情懷的軍人馬爾科姆·維勒-尼科爾森少校(MalcolmWheeler-Nicholson)。尼科爾森少校本人從小受到美國主流價值觀和軍事擴張主義熏陶,他曾不無驕傲地描繪自己20世紀初的軍旅生活:“我曾在墨西哥邊境追捕匪徒,在菲律賓與熱病作戰、暢擊馬球,在西伯利亞帶領一個營的步兵與布爾什維克作戰,幫助法國處理軍隊事務,還在萊茵河畔指揮過美國騎兵?！边@種擴張型的英雄主義個人價值觀,和美國超級英雄征戰世界的人物原型具有相當的吻合性。美國超級英雄漫畫的發展,與帶有“美國夢”色彩的漫畫人才密不可分。如果說DC公司曾經靠起用兩位初出茅廬的作者杰里·西格爾(JerrySeigel)和喬·舒斯特(JoeShuster)帶領美國讀者走進了超人漫畫的黃金時期,那么后來的Marvel公司則勝在熟悉媒體運作規律、商業頭腦精明的資本家馬丁·古德曼(MartinGoodman)將漫畫變成工業產業的敏銳能力。在古德曼的公司里,斯坦·李與同伴杰克·科爾比(JackKirby)和史蒂夫·迪克托(SteveDitko)一起創造出了后來被成為“驚奇模式”(MarvelMethod)的漫畫創作流程,即由主創提出故事大綱和結構、畫家負責繪畫和場景修改、作家負責對話和最終情節修改的合作模式。在這種模式下,Marvel公司及時在二戰正酣時推出了代表美國外交態度和正義形象的《美國隊長》,又在60年代初美國戰后社會思潮錯綜復雜的背景下,及時調整戰略,推出了主角大多來自地球民間而非外太空、帶有人性弱點和復雜性格的神奇四俠、蜘蛛俠、鋼鐵俠、綠巨人、X-戰警、復仇者聯盟等。在超級英雄的影視運作方面,Marvel公司起步較晚,早期僅對其漫畫作品提供影視制作授權而未直接涉足制作。1978-82年,當CBS制作拍攝的82集電視連續劇《綠巨人》在全美風行時,Marvel公司并未從中獲得更大份額的收益,甚至在改編中還失去了對綠巨人形象和性格的控制力。由于美國印刷漫畫產業本身的盈利空間縮小,公司在1996年還一度陷入破產危機,之后才重新拆分為電影、版權許可、玩具、漫畫出版以及互聯網幾個部門,積極在影視制作上尋求利潤。2000年,Marvel公司與?？怂构竞献鳌禭戰警》,取得2.96億美元全球票房,之后迅速于03、06年推出《X戰警》續集;與此同時,公司與哥倫比亞公司合作于2002年推出《蜘蛛俠》,取得8.2億美元全球票房,一時引發全球轟動,之后公司又分別于04、07年先后推出《蜘蛛俠》系列,并將于2012年推出《蜘蛛俠》第四部。2003年,公司推出《夜魔俠》和《綠巨人》;2005、07年,公司分別推出《神奇四俠》1、2集,2008、10年推出《鋼鐵俠》1、2集,2009年推出《金剛狼》。2009年,Marvel娛樂公司被迪斯尼公司以42.4億美元收購。從某種意義上說,進入21世紀以來的超級英雄電影類型的興起,很大程度上與Marvel公司的重新改組和市場策略有關。由于Marvel公司本身擁有成百上千位超級英雄故事中的人物,而美國電影的發行體系已經遍及全球,因此公司對這筆文化資源的開掘,等于是對全球觀眾進行了一次美國文化眾神譜的普及教育。與此同時,從技術層面來看,21世紀超級英雄電影的興起,也和美國電腦特技制作水平大幅提高,可以更逼真自如地表現銀幕超級英雄在高難度飛行、變形、打斗、歷險等中的種種細節有關。在好萊塢為應對勞資糾紛、金融危機、家庭娛樂爭奪電影觀眾等挑戰之時,視覺奇觀也成為大制作電影贏利制勝的法寶,而CGI、3D、iMAX等最新技術在超級英雄身上的應用,則更容易贏得觀眾。二、對英雄主義的二元價值觀的二次回歸作為代表美國主流意識形態和價值觀的電影類型,美國超級英雄電影在人物形象設定、真實感建構、敘事模式、鏡頭語言上都有自己相對穩定的規范,觀眾甚至對演員的選擇也有相對固定的期待或成見。不過,隨著時代和觀念的變化,特別是2009年美國電影國外市場份額超過國內,占據64%之多的時候,這種期待和成見也不得不做出相應調整,讓人們在電影文本的縫隙中,解讀出后現代消費社會以及全球化視野下傳統美國超級英雄理念本身內在的深刻矛盾。在傳統超級英雄的人物性格設定上,無論是DC公司的正義聯盟,還是Marvel公司的變種人群體,影視作品都會重點突出某一類英雄的某一種能力或性格品質,使之更加平面化、程式化,以便利于其在不同場景下表演出可以預測的行為或技巧,如同漢堡薯條一樣方便觀眾對號入座,直接享受在強烈對比下不同視聽形象和動作元素碰撞所帶來的感官刺激。例如肌肉發達、性格憨愍的綠巨人、石丑,動作敏捷、性格活潑的霹靂火、閃電俠,文質彬彬、見義勇為的超人、蜘蛛俠,強壯固執、我行我素的金剛狼、鋼鐵俠等。在電影《神奇四俠》中,這種對比尤為鮮明,使得電影妙趣橫生。不過,近年來超級英雄性格的層次和靈活度大為增加,不斷突破程式化的尺度,從某種意義上已經開始顛覆傳統性格設置的思維方式。例如,《蜘蛛俠3》中,竟然出現了正派英雄被反派附體,一度走向黑暗丑惡的人格分裂癥候,這在一貫善惡分明的類型片中是比較少見的。超級英雄也會犯錯,甚至變成惡人,這種新的倫理對于非正即邪的傳統美國個人英雄主義二元價值觀,應該是一次不小的沖擊和震動。不過,在《蜘蛛俠3》中,拯救主角的教堂鐘聲,仍然可以看做是美國基督教傳統倫理的象征,應該是創作者對于宗教在關鍵時刻拯救人性這一傳統主流價值觀的二次回歸和肯定。在情節設置方面,與農業社會泛神論的自然崇拜不同,信奉科學推理和懷疑主義的當代觀眾,對于好萊塢制造的超級英雄神話,也同樣期待著它們能建構出一個可以經得住推敲的、以科學為基礎的真實感。為此,幾乎每部超級英雄電影,都會在英雄的虛擬活動空間與現實生活場景之間,精心構筑一道邏輯之橋,一般在影片之初就讓普通觀眾能接受和認可英雄超能力的科學理論基礎,一方面也感覺到英雄就在大家身邊,他們的故事也可能發生在普通人身上。美國超級英雄一般在現實生活中都有一個職業,例如記者、發明家、科學研究人員、宇航員等,他們的超級能力除了種族傳承以外,常常也是因為偶然的科學事故或靠自身努力而獲得的,例如蜘蛛的DNA進入人體、輻射性物質照射出變種人、鋼鐵俠逆境苦干打造高科技外衣等。作為一個常規做法,好萊塢的創作者一般還會特別突出表現這種變形過程,使之成為一次針對青少年受眾的科學知識普及課,包括古典力學、電學、磁學、化學、天文學、地理學、仿生學、量子物理學等。漫畫家斯坦·李就曾表示,他會喜歡故意在作品中使用古舊冷門詞匯,以便多“讓孩子們查查字典”。這種對真實感的高度關注,也使得美國超級英雄電影甚至也成為美國大學課程中常被引用的對象,美國科幻作家羅伯特·魏因貝格和格雷什還為此專門寫作了《超級英雄的科學》,討論超級英雄故事中的科學真實性問題。事實上,超級英雄電影中展示的有些高科技成果,例如即時影像分析、核能飛行技術等,本身也具有一定的現實預見性。在敘事模式上,美國超級英雄故事與人類共同的精神遺產如希臘神話、圣經故事、民間傳說、以及美國電影本身的西部片傳統在基本結構上都有類似之處,因而很容易引起全球觀眾的心理共鳴。正如結構主義神話分析的鼻祖俄國學者普洛普在《民間故事形態學》中將形形色色的俄羅斯民間故事分解總結為31個功能元素,或者法國學者克勞德·列維-斯特勞斯所主張的“全部的人類神話實際上只是一個神話”一樣,美國學者約瑟夫·坎貝爾曾在《千面英雄》中指出,美國英雄敘事的模式就是:一個英雄從平常生活中走進一片超自然疆域,獲得驚人能力,迎接巨大的挑戰,結束神秘之旅,將福祉分享給人類。而《美國超級英雄的神話》的作者,哲學家約翰·勞倫斯和羅伯特·朱厄特則認為,現代英雄指的常常是單打獨斗的主人公受到槍支、炸彈以及消滅罪惡的召喚,在相信個人能力可以超越法律和社會建構的前提下,本著神話信念在民主社會框架之外采取行動的過程。盡管如此,近幾年美國超級英雄大片仍然在敘事結構和主角行為動機上仍然發生了重要變化,例如在《蜘蛛俠》中,促成中學生身份的蜘蛛俠行俠仗義的原因,不是希望改造世界,而是出于對被害親人的愧疚感,而“能力越大,責任越大”也成了蜘蛛俠不得已接受的命運;《鋼鐵俠》中的主角,制造威力強大的鐵甲外衣,其最初目標也只是為了從恐怖分子手中保全性命;而《金剛狼》的主角則走得更遠,身為和平主義者的他雖然幼時曾沖動殺人,但在越戰期間卻拒絕對平民使用暴力,恪守愛人“你不是野獸”的囑托,唯一夢想只是尋求世外桃源的生活,卻最終被“組織”欺騙利用被卷入變種人實驗和內戰之中,失去了所有的親人。這種主角變得“弱小”“無辜”“悲劇”的敘事模式與超人英雄早期一開始就如傳教士一般居高臨下、拯救蒼生的目標有所不同,也暗示著美國電影在名義和形象上實現了從“行俠仗義、先發制人”的、帶有絕對道德優越感的意識形態到“個人化、自衛、援助”較為平和的姿態的轉變。美國超級英雄故事的電影表現,少不了豐富的鏡頭語言。一般來說,在超級英雄電影當中,正面角色所處的空間都是亮堂的、自由的、充滿高科技的符號,英雄們往往長得英俊瀟灑,其造型、武器和裝備也是常常是夸張的光滑、嶄新、锃亮、誘人,并且常常以藍色、紅色、美國國旗底色為基礎,如超人、神奇女俠、美國隊長、蜘蛛俠、鋼鐵俠等,而與此對比,代表惡勢力的一方,所處的空間往往黑暗、恐怖、丑陋、古怪,其人物也常帶有明顯的科學狂人、納粹、種族狂熱、前蘇聯、中東乃至亞洲國家文化符號,其道具和工作坊也充滿過分笨重、或拙劣粗糙的原始手工印記,例如《地獄男孩》中的納粹刺客、《蜘蛛俠》中的章魚博士、綠魔,《鋼鐵俠》中類似塔利班的恐怖分子和沒落乞丐式的前蘇聯科學家“鞭索”等。在超級英雄漫畫中,類似德克賽德、毀滅日、瘋癲博士等反派的設置更是具有強烈的類型風格特征,并且帶有難以磨滅的歷史偏見和冷戰思維遺留。不過,在近十年來上映的超級電影當中,對于正反兩派這種整齊劃一的區分界限已經日趨模糊,昭示出美國英雄主義主流價值觀的內在矛盾和流變,例如《X戰警》中因屈辱而生怨恨的大反派“萬磁王”慈眉善目、貌相莊嚴,遭遇引人同情;《蝙蝠俠:黑暗騎士》中的反派“小丑”神出鬼沒,超然世外,充滿文藝氣息;《蜘蛛俠3》中,帕克的同窗好友哈里本為父報仇的動機得到理解,兩人化敵為友,后者甚至為帕克獻身;而被他們當做敵人的“沙人”,原本也是他們的同學,只是命運多蹇,身世低賤,又先后被黑社會和核武器所害,為保護家人才不得已反抗社會——似乎是勞動階層革命者的象征,其善惡之分只在閃念之中,而轉變沙人的武器,也變成了“你可以選擇”的啟發式箴言,而不再是你死我活的斗爭;在《金剛狼》中,真正的反派似乎不是獸性強烈、與金剛狼道路不合的劍齒虎,而是打著科學名義組織變種人試驗的、代表軍方利益的、內心矛盾的史崔克將軍及其“組織”上司——就如同《阿凡達》中代表唯利是圖的開發商一樣。從某種意義上說,美國超級英雄電影的假想敵正在從國外轉向國內,從身體轉向心理,從純技術競爭轉向思想領域的爭論,這仿佛印證了奧巴馬政權競選時所呼吁的民族和解和內部變革口號——只是,這些口號暫時還只停留在表面。外交政策和意識形態羅蘭·巴爾特也在《神話:大眾文化詮釋》中指出,神話肩負的任務就是“讓歷史意圖披上自然的合理的外衣,并讓偶然事件以永恒的面目出現。這個過程就是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過程?！鄙裨挕霸谟蓺v史轉入自然方面……顯得非常經濟:……它創立的這個世界清楚明晰得讓人不費任何腦筋:各種事物所要表達的意思不言自明?！泵绹売⑿鄣纳裨?作為其國家意識形態對個體詢喚機制中重要的一部分,在過去的幾十年里,曾經成功地給公眾灌輸了諸如美國國家民主制度下合法的暴力、可放縱的個人主義、優越的國家意識等概念,這種概念至今仍然是美國超級英雄電影蘊含的主流價值觀,而這種價值觀在商業機制贏利動機的推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