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經》藏象理論的建構

《內經》中的藏象理論是中醫基礎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它是對中醫生命現象和過程的基本評價。它的目的是表達生命現象和過程與自然、社會和文化環境之間的統一、協調和關系，進而決定中醫的發展方向和過程。然而,從《內經》的藏象理論到古希臘醫學的四體液說,整體觀念一直是他們顯著的、共同的基本特征。上世紀初,德國產生了一個全新的有關知覺理論的心理學派——格式塔心理學(Gestaltpsychology)。“格式塔”是德文Gestalt的音譯,含義是整體、完形。格式塔心理學以胡塞爾現象學為哲學基礎,以物理學場論作為自然科學背景,提出知覺的組織原則是整體觀念,描述了知覺從整體上怎樣加工信息以及以一定的方式結構化感覺信息,從而得出結論:知覺的基本特征是整體性,不是感覺元素的簡單組合,而是從感覺成分中凸現出來的一種新的“格式塔”。惠特海默(M.Wertheimer,1880-1943)認為:整體觀念一直是人類一切心理現象和思維形式的本質結構。1“措施”之意涵對直接經驗的觀察和描述是一切知識和科學理論的來源和基礎。格式塔心理學認為,“直接經驗”是指個人直接感受或體驗到的一切。直接經驗可分為兩種,一種是客觀經驗,這是可共證的、彼此可取得一致的經驗;另一種是主觀經驗,有個性的思維過程、價值取向、情感體驗等,是不可共證的。因此,直接經驗有時同物理世界相一致,有時是不相一致的。在格式塔心理學看來,基于直接經驗的行為是整體的和有一定目的的,更重要的是人類行為是由環境決定的。然而,考夫卡曾用“康斯坦斯湖故事”證明人類面臨兩種截然不同的環境,一種是自然地理環境,即外界實際存在的環境;另一種是行為環境,即個人意識中的環境。可是,人類的行為是受到行為環境決定的,而不是自然地理環境。《素問·陰陽應象大論篇》云:“惟賢人上配天以養頭,下象地以養足,中傍人事以養五臟”(以下《素問》原文及王冰注文皆引自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63年版《黃帝內經素問》)。“天”、“地”、“人事”都屬于中國傳統哲學的范疇、特定的理念和人類的普遍知識經驗,屬于主觀意識中的行為環境。既然直接經驗是客觀經驗與主觀經驗的結合,行為又包含著主體對客體意義的理解,這就決定了人類的知覺不可能是客觀的,只能是包含著主觀與客觀互動的心理過程。《素問·靈蘭秘典論篇》云:“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肺者,相輔之官,治節出焉;肝者,將軍之官,謀慮出焉;膽者,中正之官,決斷出焉;膻中者,臣使之官,喜樂出焉;脾胃者,倉廩之官,五味出焉;大腸者,傳道之官,變化出焉;小腸者,受盛之官,化物出焉;腎者,作強之官,伎巧出焉;三焦者,決瀆之官,水道出焉;膀胱者,州都之官,津液藏焉,氣化則能出矣。”對于生活在封建大一統社會的醫學家,封建帝王制度、社會環境和人文精神是他們的行為環境。庫爾特·考夫卡指出:只有在行為環境中發生的有機體運動才可以稱之為行為,僅僅在地理環境中是不能發生有真實意義的行為的。因此,《素問·氣交變大論篇》強調:“夫道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可以長久。”《內經》對臟腑器官生理功能的理解和把握,是社會環境和人文精神等因素決定的。2覺覺對象:覺場與覺象場的互動在解決人類知覺“似動現象”的實驗中,惠特海默引入了“場理論”(fieldtheory)。場是一種限定域,是一種整體存在方式,也是一種新的力學結構的實體。根據場理論的基本觀點:場中的每一部分的性質是由場的整體屬性決定的,并且場的整體屬性并非其各個組成部分屬性的簡單相加或算術總和。Kohler認為知覺是一個具有一定結構的完整的現象場(phenomenalfield),場就是知覺成分的本質結構,場就是完形就是整體。格式塔心理學認為,知覺場是先于感覺信息而存在的,當感覺信息傳入知覺場時,感覺信息一方面改變了知覺場的結構,另一方面感覺信息同時也被知覺場所改變,其作用是雙向的、互動的,即新的感覺信息刺激改變了知覺場的結構(觀念、知識等),知覺場也改變了感覺信息的特征,使物理事實不等于心理事實。因此,人類知覺中的概念、命題、推理、判斷、知識等都是感覺信息與知覺場互動的結果。《素問·刺禁論篇》:“肝生于左,肺藏于右,心部于表,腎治于里,脾為之使。”人體面南而立,左東右西。肝氣通于春,其氣主升,位居東方,所以肝生于左;肺氣通于秋,其氣主降,位居西方,所以肺藏于右……顯然,藏象理論與感覺信息(解剖觀察)已經沒有太多的直接聯系了,解剖觀察不等于知覺世界。從認知過程分析,知覺場改變著感覺信息,使感覺信息具有在其他條件下所不具備的特征,認知定勢一旦形成,觀念、猜測、假設一旦被證實,與定勢不一致的感覺信息將會被改變,使之與定勢保持一致。此外,心理學家Volkmann(1855-1929)和Wittich(1863-1941)作了一個經典的“視網膜中央盲點試驗”,實驗結果是“十字形的水平臂的優勢可以得到過度補償(overcompensated)”。實驗提示:知覺形象(心物過程)的領域要比受直接刺激的領域更大,未受到直接刺激的知覺場的局部所發生的事件,并不依賴于知覺組織的外力,而是完全依賴于知覺組織的內部力量所決定的,知覺的內部力量是在直接刺激引起的場事件之間所產生的。行為是由知覺場的特性所決定的,即由自我的動力結構和自我的心物環境所決定的。因而,任何科學理論的建構并非由感覺信息所決定的,知覺場的力量影響著人類認知的結果和觀念的形成。藏象理論的建構取決于知覺場的力量,還包括傳統理念、價值觀念、道德選擇等非智力因素的參與,它不完全是智力操作的產物,而是一種人文精神和價值取向,符合人類知覺的組織原則。3同一功能中同型結構的模型為了更深入地揭示人類行為與知覺之間的關系,格式塔心理學又引入了“心物同型論”(isomorphism)。心物同型論是指一切經驗對象中共同存在的整體結構,在物理與心理現象之間具有對應的關系,所以彼此是同型關系。Kohler深入地探討了物理學和生理學的關系,以證明物理事實與生理事實能夠和諧地共存。他說:“在每一種情形里,任何一種實際的意識不僅盲目地與它相應的心物過程相結合,而且在基本的構造特性上還與它相接近。”其后,心理學家VonFrey得出結論:“根據最近的調查研究所取得的進展,在我看來,較少地在于改進概念,而較多的在于這樣的信念之中,即與心理格式塔相協調的生理過程一定具有與他們相似的結構。”這是現代認知心理學對直接經驗與知覺關系、物理事實與科學理論之間關系的描述和限定。Kohler認為,心物同型論是“空間上所經驗到的秩序,在結構上總是與大腦基本過程分布上的功能秩序相一致”。直接經驗與知覺組織的結構相一致性意味著知覺的秩序特征并不是孤立存在的,是與直接經驗的秩序分布保持一致的。盡管如此,Kohler還是強調,同型關系僅僅是功能上的同型或功能結構上的同型,知覺中的事件表象與物理事實的結構是不一樣的!對色彩、聲音等事實的知覺并非意味著知覺組織中存在著色彩、聲音的物理對應物。《素問·陰陽應象大論篇》提出的“四時陰陽五行藏象”理論結構模型,一方面說明知覺組織所產生的理論模型并不等于大腦活動的直接經驗,只能說明與直接經驗有關聯;另一方面說明知覺組織所產生的理論模型盡管在功能上與直接經驗是同型的,可是他們已經分屬不同的領域,就像一張地圖不是它所代表地域本身的精確復制。藏象理論建構的基礎之一就是“天人相應”的關系,《靈樞·邪客》:“愿聞人之肢節以應天地奈何?伯高曰:天圓地方,人頭圓足方以應之;天有日月,人有兩目;地有九州,人有九竅;天有風雨,人有喜怒;天有雷雨,人有音聲;天有四時,人有四肢;天有五音,人有五藏;天有六律,人有六腑;天有十日,人有手十指;……此人與天地相應者也”。心物同型論所涉及的是知覺組織與感覺信息之間的關系,表明物理事件與知覺模型只能是功能上或效用上的同構、同步、同序的似動關系,天圓地方與頭圓足方、四時與四肢、五音與五臟等等,是一種同型模擬,表明“天人相應”正是一種映射心物同型關系的藏象理論的腳注。4意識的內在表達:質化分析藏象理論的建構過程具有明顯的現象學特征。首先,它是以現象學的方法指導臟腑功能的研究。現象學可以追溯到康德把“現象”作為“本質”(自在之物)的對立物,人類認識所能達到的全部就是現象。胡塞爾指明現象學是關于意識與知識純粹原理的科學,它以意識本身作為研究對象,用“直接認識”(內省)去精確地描述意識活動的內容及其本質結構,得以揭示意識內容和意識對象的發生根源。《素問·五藏生成篇》云:“五臟之象,可以類推;五藏相音,可以意識;五色微診,可以目察;能合脈色,可以萬全。”王冰注云:“象,謂氣象也。言五藏雖隱而不見,然其氣象性用,又可以物類推之。”對于“五藏相音”,王冰云:“然其氣象交變,微見吉兇,則目明智遠者,可以占視而知之。”對于“五色微診”,王冰云:“然其參校異同,斷言成敗,則審而不惑,萬舉萬全。”通觀全篇,不用任何自然科學的實驗方法,不附帶任何前提和假設,不對意識經驗進行任何人為的分析,強調對意識經驗的真實描述,保持意識經驗的自然性和完整性,實現對對象的“意義給予”,然后再將本質或共相提取,形成具有意義內容的對象,即刻便完成了“意義實現”的過程。正如《素問·寶命全形論篇》所云:“靜意視義,觀適之變,謂之冥冥。”可見,藏象理論的內容是直接經驗的積累,其結構是主體自我的創造,其本質或意義則是先驗自我的給予。其次,主張整體觀念。藏象理論堅持生命現象和過程的整體觀念,認為每一種生命功能是不同的臟腑器官相互協同作用所產生的一種新質。《素問·六節藏象論篇》:“心者,生之本,神之變也,其華在面,其充在血脈,為陽中之太陽,通于夏氣……。”藏象理論是自然而然觀察到的有一定意義的整體的直接經驗,不是簡單的感覺元素或行為的單元組合。惠特海默(M.Wertheimer)指出:“格式塔的整體觀念不僅僅是一種心理學理論,或者是一種整體哲學,而是一種世界觀,是一種無所不包的信仰。這一信仰的核心是相信世界是有機整體,實在被組織成有意義的整體,自然的單元具有他們自己的結構”。整體觀念對于藏象理論來說是貫穿一切的指導思想,符合格式塔心理學揭示的知覺的組織原則和重要特征。正如考夫卡指出:“我們在任何時刻看到的形狀并沒有通過將部分的價值分配給每一形狀的空間要素而被恰當地描述,而是被視作一致的整體。”在整體中,沒有一個部分是靠自身而存在的,每一個部分都指向它自身以外的地方,從而意味著是一個較大的整體。這時,事實和意義不再是不同領域的兩個概念,因為在整體之中,一個事實始終是一個事實!更確切地說,整體大于部分之和意味著整體除了它的部分之和外,還有其他某種東西或新質,計算總和是一種毫無意義的行為,部分-整體的關系才是有意義的。因此,整體是一種超越部分刺激相加之和所產生的一種整體知覺經驗,整體決定著部分的性質和意義,整體是部分的本質。其三,強調質化分析優于量化分析。19世紀以來,邏輯實證主義的價值取向導致全部科學都試圖模仿成熟的物理學,力圖貫徹統計和測量等數量化的方法。可是在物理學的早期,復雜的數量化程序尚未產生,當時的物理學家就十分重視質化研究方法。例如卡文蒂斯(H.Cavendish)對電阻的研究,同樣取得了令人確信的研究成果。格式塔心理學揭示:人類的行為環境并不能反映量化,恰恰相反,它反映的是純質化的。處于發展中的藏象理論,不可能拒斥質化分析方法的使用。《素問·五藏別論篇》:“所謂五藏者,藏精氣而不寫也,故滿而不能實;六腑者,傳化物而不藏,故實而不能滿也。”從“藏精氣”、“傳化物”到“滿”與“實”,是對臟腑功能進行質化分析之后所得出的描述和定義。對成熟物理學的頂禮膜拜,過度強調量化分析方法的使用,會導致大量不可量化的生命現象和過程被排斥在醫學的研究之外,限制了人類思維的創造性和醫學研究的合理范圍。故《素問·六節藏象論篇》曰:“天之大不可度,地之廣不可量。”5對科學體系的統一意見的批評藏象理論的人文主義取向為中醫學的產生、發展奠定了方法論基礎。明清以來,醫學界一直存在著人文主義和科學主義兩種取向的對立和沖突。科學主義取向的主要特征之一就是強調方法的純潔性,認為科學的本質是方法,來源于經典自然科學的實驗和數量化方法是醫學的根本方法。其實,科學在達到其目標方面從未獲得過成功。在科學發展史的任何一個時刻,科學理想與科學成就之間存在巨大的鴻溝,科學體系從未完整過,始終有一些事實,無論是已經發現的事實或是正在發現的新事實,都在向科學體系的統一性提出挑戰。人文主義取向就對這種方法中心論所導致的以物理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