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1朱光潛與黑格爾

朱光潛是個有哲學頭腦的美學家。他原是從哲學走向美學的：“因為喜愛哲學，我被逼到探討康德、黑格爾和克羅齊諸人探討美學的著作。”（1）雖然他的美學摒棄了從哲學體系推演出美學結論的形而上學方法，而實行了19世紀晚期“自下而上”的閱歷論方法，主要從審美閱歷、藝術觀賞中概括出美學觀點，雖然他多次說過美學即文藝理論，但朱對哲學的確有深刻的理解和充分的探討。1933年，朱寫了兩篇主要介紹黑格爾的文章《黑格爾哲學的基本原理》、《唯心哲學淺釋》，1947年在《克羅齊哲學述評》中，他又用了一章篇幅介紹“新唯心主義的淵源”。表現出很高的理解水平。

然而，他如此熟諳的黑格爾哲學卻沒有在前期美學中留下痕跡。《文藝心理學》和《談美》都沒有講到黑格爾，兩篇介紹黑格爾哲學的文章也沒有講美學。決不能說他輕視黑格爾美學，《悲劇心理學》承認“黑格爾對于近代美學思想影響極大。”（2）1936年他在《美學的最低限度的必讀書籍》中就有黑格爾的《美學》，并要求參考斯退斯的《黑格爾哲學》。

現代中國美學的先驅者王國維和蔡元培，都是康德的信徒，直到49年以前，康德影響都遠遠超過黑格爾。這種選擇性的接受，除他們個人愛好外，特殊與康德、黑格爾美學的不同性格相關。黑格爾美學主要是藝術哲學，以其特有的辯證法與歷史感，他把幾乎是全人類的藝術都邏輯地敘述成一個運動著的整體系統，令人嘆為觀止。康德美學則是純粹的審美哲學，他以“審美無利害關系”為基點，劃定了審美和藝術在理性結構和人類生活中的自律性位置，描述了審美閱歷所特有的一種知覺方式，規范了現代美學的方向。“審美無利害關系已在很多人的美學理論中、在邏輯序列上處于首位，成了審美閱歷的核心。不僅可以適用于藝術鑒賞，而且也可以適用于自然物的鑒賞。它已經滲透到藝術指責和對藝術及自然的鑒賞中去了。它成了一種視察和推斷的習慣，而在這一概念獲得這樣的地位之前，藝術的價值是因襲的。藝術有相識的價值、道德的價值、社會的價值，但就是唯獨沒有藝術自己的價值。”（3）康德從哲學徹底論證了這一理論，成為現代美學的正宗。19世紀晚期盛行而又為朱向中國頻頻引進的克羅齊的“直覺論”、布洛的“距離說”、閔斯特堡的“孤立說”、立普斯的“移情論”等等無不是康德理論的接著和變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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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譯述紹還是自我建構，朱的美學都有兩種類型。一是從美感閱歷入手闡釋美學問題，在此一類型的著述中，朱接著王國維、蔡元培的路途，基本是在康德的框架內完成。《文藝心理學》開篇第一句話就是：“近代美學所側重的問題是：‘在美感閱歷中我們的心理活動是什么樣？’至于一般人所喜愛問的‘什么樣的事物才能算是美’的問題還在其次。”（4）這就把自己置于康德覆蓋之下。《悲劇心理學》其次章講自己的美學觀，朱以“康德曾強調審美閱歷的非好用性”開頭，繼之以“大多數近代哲學家，尤其是克羅齊，強調了也是由康德指出過的審美感覺的非概念性。”（5）他認定從康德到克羅齊是“歐洲美學思想的主流。”（6），所以他也是依據藝術即直覺、直覺即表現來得規定美和藝術的本質，以此為基礎，閱歷地發揮康德美學的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很多美學學說都被汲取進來。當然，朱對他們也是有保留、有舍棄的。

朱的其次類著作是大量評析中外文藝，這一類著述完全可以從黑格爾那里得到資源，但朱沒有這樣做。其緣由，首先是他對黑格爾過分的唯理主義不喜愛，比如其悲劇論就“采納一種很不好的方法，即從一個預想的玄學體系中先驗地推演出一套悲劇理論來，而不是把悲劇理論建立在細致分析古代和近代悲劇杰作的基礎上。黑格爾的悲劇理論只是他那關于確定理念的范圍廣袤的學說中一個小小項目而已。”（7）朱指出它有五個弱點，第一個就是“它是先驗地推演出來的，并不符合我們的情感閱歷。”（8）事實上，整個黑格美學都有這個弱點，而朱本人總是以對詳細作品的觀賞閱歷為基礎，他的文藝指責與其美學是一樣的。其次，這也與他對唯心論哲學的相識有關。他認為：“意大利美學家克羅齊最終起，他可以說是唯崐心派或形式派美學的集大成者。在現代一般美學家中沒有一個人比得上他重要，無論是就影響還是就實際貢獻說。”（9）所以有了克羅齊，黑格爾就不那么重要了。

當然，不能說朱小看了黑格爾。他介紹黑格爾的文章就以“黑格爾怎樣比柏拉圖和康德進一步？”把黑格爾置于康德之上。柏拉圖以共相和殊相說明世界，把客觀的共相視為獨立自主的，否認感官所接觸的殊相為真實。因為共相產生殊相的方法“近乎玄秘”，他又假設了一個超時空的“神”和空洞的“物質”，“神”把“共相”印到“物質”上，使物質成為殊相。然而不但“神”跡難尋，“物質”也因既非區相也非殊相而自相沖突，不能找到一個“最初原理”。康德把共相分為“感官的”和“非感官的”，前者是閱歷的，后者是先驗的，即十二范疇，但他對范疇本身沒有說明，并假定了一個不行知的“事物本身”為現象之因。鑒于“柏拉圖和康德不能把共相和殊相湊合起來成這現成的宇宙，因為一個假定共相附麗于‘物質’，一個假定現象背后有‘不行知的事物本身’。”（10）黑格爾采納柏拉圖“客觀的共相”和康德“非感官的共相”之說，依據其辯證法“相反者之同一”的原則，把“事物本身”一刀砍去，“心與物相反，因為一是意識者，一為所意識者；心與物同一，因為可知者以外別無‘事物本身’，一切物都是意識的內容”（11）。針對柏拉圖和康德的理式和范疇都是沒有內在聯系的一盤散沙，黑格爾認為范疇全體（即確定）是相互生演、相互因依的有機體，“這個問題的答案是黑格爾哲學的大關鍵。從柏拉圖到康德，哲學家都以為共相是‘抽象的’，都以為類性不含種差在內。……黑格爾首倡‘詳細的共相’之說，所謂‘詳細的共相’就是含種差在內的類性。”（12）類性而含種差，就是共相含殊相，同中有異，單一寓雜多，相反者同一。所以一切范疇都是一氣貫注的。發覺這一規律，則學問才能成立、才能擴展，否則只能有“人為人”和“人不為非人”。朱對此充溢贊美：“這本是一個很淺顯的道理，然而柏拉圖沒有看出，康德沒有看出。多數其他的哲學家都沒有看出，從今可見真理之難發見，可見黑格爾的功勞之宏大。”（13）

不過這些贊揚是相對柏拉圖和康德而言的。在《克羅齊哲學述評》中，與美學上確定克羅齊一樣，朱又接受克羅齊對黑格爾的指責。“克羅齊是新唯心論的代表。就歐洲近代哲學說，主要的成就是康德、黑格爾那一線相承的唯心派哲學。克羅齊是這一派的集大成者。”（14）“克羅齊的哲學系統大部分就是從發揮和訂正康德與黑格爾的學說得來。”（15）在他的心目中，唯心論的傳統即柏拉圖─康德─黑格爾，后來者不斷克服前者的缺點。克羅齊的方法是區分“相反者”和“相異者”，“相反者”相互沖突，在合中調和，合之前是抽象的、不真實的；“相異者”有凹凸等差，卻都是詳細的、真實的，它自身就是詳細的共相，是相反者的同一。黑格爾混淆“相反者”和“相異者”，第一個結果是誤認錯誤的相反者為真實的相異者，他說錯誤中含真理，相反者可以克服而綜合到較高概念中以至確定，但錯誤的何以能轉化為真實的？一大堆錯誤何以能成就一個真實的“確定”？辯證法綜合正與反，并非化反為正，沒有看到錯誤仍為錯誤的。其次個結果是誤認相異者為相反者，導致一大串錯誤，比如在其宗教─藝術─哲學的精神發展序列中，藝術與宗教正反相對，相對于哲學而言都是抽象的，要“合”為哲學才是真實。因此，藝術沒有獨立性，只是一種未完成的哲學。同理，歷史可以依據理性先驗地推演出來，而不是依據史實，自然科學也是不完善的“自然哲學”等等。總之，依克羅齊看來，“黑格爾哲學在表面上雖是確定唯心主義，而骨子里仍沒有克服心物的二元。‘自然’與‘心靈’在他心眼中不是兩相反概念而是兩相異概念，不是兩個抽象的對立的東西而是兩種性質有別的真實體。為了要避開這明顯的二元主義，他應用只能用于相反概念的辯證法來處理‘自然’與‘心靈’這兩上相異概念，以為它們綜合于‘邏葛司’。”（16）

朱確定克羅齊對黑格爾的指責，“他集合了康德先驗綜合說和黑格爾的辯證法，組成心敏捷動兩度四階段說，以及美、真、益、善四種價值內含相反者說，想因此打消康德和黑格爾都未能打消的二元主義與外越主義，建立一種徹底的唯心主義與內在主義。”（17）但他仍舊秉克羅齊對黑格爾的指責精神，揭呈克羅齊哲學的十大問題。就本文的范圍來說，重要的是朱借指責克羅齊的機會，總結了唯心主義的主要毛病：“思想常是在雜多中求整一，歷史哲學的企圖都在找出一個統轄全體宇宙的整一的原則，其實全體宇宙有一個整一的原則去統轄，這也只是一個信念，一個希望，并不是一個邏輯的結論。”（18）黑格爾那種總括一切事物的“理念”只有全知的上帝知道，而人類的知解總的有限的，據有限的學問形成的哲學也不是普遍的、詳細的。所以整體主義既不符合閱歷學問，也沒有邏輯依據。“唯心主義打破心物二元的企圖算是一個慘敗。”（19）

基于此，朱敏銳地看到黑格爾整體主義的政治后果，“唯心哲學把全體看得比部分重要，所以在政治思想方面確定反對個人主義。從這一點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