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PAGE6《人是什么？》原文閱讀愛因斯坦在晚年曾作過如下一段自白：一個人很難知道在他自己的生活中什么是有意義的，當然也就不應當以此去打攪別人。魚對于它終生都在其中游泳的水又知道些什么呢?但是，愛因斯坦終歸從某個側面作出了較明確的回答：苦和甜來自外界，堅毅則來自內心，來自一個人的自我努力。二十多年來，這個教人自強不息的回答總是像佇立在夜霧茫茫的大海上的一座燈塔，若隱若現，時明時暗，照著我的人生航程。在其他很多地方，愛因斯坦則用特別明確的語言和結論回答了“人是什么”這個萬古恒新的問題：我們吃別人種的糧食，穿別人縫的衣服，住別人造的房子。我們的大部分學問和信仰都是通過別人所創建的語言由別人傳授給我們的。……個人之所以成其為個人，以及他的生存之所以有意義，與其說是靠他個人的力氣，不如說是由于他是宏大人類社會的一個成員，從生到死，社會都在支配著他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我想，愛因斯坦這段有關“人是什么”的質樸見解，是能為我們欣然接受的。不同的人，對“人是什么”這個問題的回答是迥然不同的。即便是同一個人，不同時期也會有不同答案。比如，19世紀法國大作家雨果的回答有時候就特別愁悶，特殊暗淡。雨果說：我們都是罪人；我們都被判了死刑，但是都有一個不定期的緩刑期；我們只有一個短暫的期間，然后我們所呆的這塊地方就不再會有我們了。后來，雨果這個充溢悲觀主義色調的回答，竟有意無意地成了20世紀40年頭法國存在主義思潮的先聲之一、因為加繆也把人看成是古希臘神話中終生服苦役的西西弗斯，他命中注定要恒久推一塊巨石上山，當石塊靠近山頂時又滾下來，于是重新再推，如此循環不息。然而，歌德在論及西西弗斯的時候，幾乎是另一種調子。因為詩人的一生實在是富有宏大創建力、為人類文化作出了很大貢獻的一生。1824年1月27日，風燭殘年的歌德在同愛克曼交談的時候，回顧了自己的一生：人們通常把我看成是一個最幸運的人，我自己也沒有什么可埋怨的，對我這一生所經驗的路程也并不挑剔。我這一生基本上只是辛苦地工作。我可以說，我活了七十五歲，沒有哪一個月過的是真正舒適的生活。就似乎推一塊石頭上山，石頭不停地滾下來又推上去。我的年表將是這番話的清晰說明。——讀者，這就是人哪!回答“人是什么”這個問題，在康德哲學體系中也是特別重要的。晚年，他甚至斷言，全部哲學事業都可以歸結為對這個問題的回答。75歲的時候，康德不是用話語而是用他一生創建性的腦力勞動，用他在哲學這塊精神園地上辛勤的耕耘作出了如下的回答：人是借助于令人驚異的實力——想像力——創建文化的生物。“在生活中達到了(肯定)滿足——這本身就是一個征候，它表明這是一種無所事事的靜謐，一切動機都已停止，感覺以及與此相關的活動也遲鈍了。但是，這樣一種狀態就像心臟在動物機體中停止了工作一樣，是與人的精神生活格格不入的。”在康德看來，人就是不斷地進行創建性的工作；工作是使人得到歡樂的最好方法。愛因斯坦逝世前不久，他對友人說：“只要有一天你得到了一件合理的事情去做，從今你的工作和生活都會有點奇異的色調。”的確，愛因斯坦一生之所以能朝氣蓬勃，光霽日明，都是因為他總是在做一件件合理的事情。對于他，生與死的區分僅僅在于是不是在探討物理學問題，是不是在思索大自然的統一結構，是不是在不斷地接近“他”，即接近斯賓諾莎的上帝——自然。歌德、康德和愛因斯坦像西西弗斯那樣勞碌一生，自然使我想起了孔子同子貢的一段對話：子貢倦于學，告仲尼日：“愿有所息。”仲尼曰：“生無所息。”東、西方哲學家竟有如此一樣的見解，的確給了我極深刻的印象。在我們為中華民族騰飛于世界而奮力拼搏的時代，不妨給予“生無所息”這句格言以嶄新的含義，寫在我們的旗幟上。我想，人是由三部分組成的：對往事的追憶、對現時的把握和對將來的向往。人到中年，多半就是這樣考慮的。18歲的青年，也許只有向往；80歲的老人，多半只剩回憶；至于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往往就來回搖擺在向往和回憶之間。但是，不管是誰，對眼前現時的把握，都應當是重點；作為整體的其次個組成部分，作為中間環節，它的比重應當占百分之九十五。“人生思幼日。”誰沒有童夢重溫的經驗？那放學回家，進屋叫一聲“媽”的少年時間；那圓明園的秋天里的春天，林間小道上的幽會和漫步，穿過茫茫的夜色，情人走了，從今再也沒有回來……對往事的追憶，有好幾層意義。在一些觸景生情的場合，往事歷歷，那風雨不蝕的記憶，實在是人性一種根深蒂固的表現，那是一種無法抗拒的心理沖力，就像春天來了，種子破土發芽不行抗拒一樣。當一個人在現實生活中有時感到孤獨、孤獨的時候，他就會從一些甜蜜的回憶中得到某種難以言傳的安慰和歡樂；這歡樂唯恐不下于歷史學家和地質學家追溯某個王朝的興衰史和自然界的演化史所得到的樂趣。因為這些科學家崇奉這樣一句格言：“使已死的東西復活，其開心不下于創建。”況且，“使已死的東西復活”還有另一層更重大的意義：串起記憶中那早巳散落的明珠，是為了借助于從前這面反射鏡來照亮當前人生的道路，增加向往將來的信念和志氣。說也不信，生活中的苦痛(只要這種苦痛是真摯的，和善的)，一俟到了回憶中，往往也會覺得它有淡淡的甜蜜，化成深厚的詩。普希金寫道：“而那過去了的，就會變成親切的懷戀。”這就像枯藤、老樹、昏鴉這些令人傷感的對象一經成了詩歌和繪畫的題材，往往就會給人以最高的美學享受。——我把這種最高的美學享受稱之為甜蜜的愁悶或愁悶的甜蜜。肖邦的19首夜曲為什么能牽動你的心，勾你的魂？就是因為這位多愁善感的“鋼琴詩人”用旋律和音響造出了“甜蜜的愁悶”這種詩境。牛希濟的“記得綠羅裙，到處憐芳草。”這兩句詩，何以具有不朽的藝術魅力？緣由之一，也是因為它在你心中造出了“甜蜜的愁悶”這種境界。回憶無疑是很多杰出文學藝術作品的創建心理動機之一，同時也構成了它們的一大內容。可以說，沒有回憶，文學藝術就會失去光彩，干癟得不成樣子。一首曲子往往會令我們感動得熱淚盈眶，緣由之一，就是因為它能勾起人們對往事的追憶。美國電影《翠堤春曉》插曲《當我們還年輕》最具有這種功能。因為它的詞曲本身就充溢了回憶。出自回憶，勾起回憶：當我們還年輕，在奇妙的五月早晨，你曾說，你愛我，當我們還年輕。你曾說，你愛我，啊!我們心心相印，我們歡樂，我們哭叫，然后分手時刻來到，別忘了，你愛我，當我們還年輕。誰沒有青春時代？誰沒有往日的愛情？當你滿頭白發，站在落日的斜暉中，突然聽到從遠處深秋的樹林里飄來了這首歌曲，你怎能抗拒它的感情力氣？你怎能抗拒回憶？有感情的人怎能抗拒感情？有回憶的人怎能抗拒回憶？沒有回憶的人是殘缺的人，干巴巴的人；人類和個人從本質上說都是歷史的。人類的歷史意識給人類以才智，使人類意識到自身在當前的境況，有利于瞻望將來。回憶就是個人的歷史意識活動。沒有這種活動的人，甚至無法觀賞很多文學藝術作品，更談不上去從事文學藝術創作。比如，有些成年人盡然這樣評價《城南舊事》這部影片：“小孩片，沒勁!”說這種話的人，自己就是一個孩子。因為孩子是不會有多少回憶的。唐詩宋詞的創作心理背景之一，也是對往事的追憶：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追憶往事就其本質來說，也是一種幻想，一種“白日夢”。它們的功用往往是用幻想來彌補現時生活中的缺陷和不足。弗洛伊德說，夜夢是愿望的滿足；白日夢即幻想，也是愿望的實現。詩歌創作和夢（夜夢和白日夢）往往是一回事。唐詩宋詞不乏寫夢之作。蘇東坡的悼亡詞《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最能說明弗洛伊德學說的這一論點：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斟酌，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這首寫盡生離死別的伉儷之情的詞作，從詩人創作動機到內容，都是夢和詩的交織（詩人原是醒著做夢的人）。由此可見，對往事的追憶，在人性中是多么根深蒂固!至于希望和對將來的向往，在本質上也是幻想，也是夢。18世紀法國聞名思想家伏爾泰說得好：上天賜給人兩樣東西——希望和夢——來減輕他的苦難遭受。沒有希望的人，就是無望的人，就是死氣沉沉、沒有生氣的人。人一天也不能沒有希望。它在人性中所扎下的根，比回憶往事更深、更牢。它是精神的細胞，是精神的白血球和紅血球；是一個人生命力旺盛的標記之一。“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老人中，也有不乏充溢希望的人。這是一些真正的人，永不蒼老的人：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貝多芬就是在滿腦子的創作安排中溘然長逝的。（他說他打算再寫出幾部大作品，然后就像一個老小孩那樣同塵世告辭。）1945年4月，愛因斯坦以榮譽退職教授的名義退休了。在他退休前幾個月，他同斯特恩教授進行過一次真誠的談話。愛因斯坦說，他正在苦心推敲相對論的某些改變，他的退休決不會中斷這項工作。對此，施特恩發表評論說：“退休并不意味著愛因斯坦已經放棄了今后的一切科學活動，一個公務人員可以退休，一個有才智的人卻不會退休。”我想，這就是“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真正含義。這種精神對于我們這個面對升起的太陽走向中興的民族自然也是倍感親切的。希望就是志向，就是追求。18世紀德國聞名思想家兼文學家萊辛說過，不斷追求真理要比占有真理更名貴。這是愛因斯坦最喜愛引用的一句格言，他把它作為自己一生的座右銘，從中得到力氣，得到安慰。的確，使人真正感到華蜜和滿足的，是不斷地追求，是追求的過程。充溢希望的旅行（過程），要比到達目的地好。我以為，這是支配人類一切活動的一條最根本的心理學原理。不斷追求、充溢希望的人，正是孔子所說的“生無所息”的生活強者。畢加索也是這樣一位大藝術家。他在60歲學習版畫技術，70歲學陶工，他那永不衰竭的追求藝術美的熱忱令人嘆服。他說：“恒久不會有這么一天……可以說‘我已經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明天是星期天’。一旦你的工作結束，便意味著你必需起先新的工作。……你恒久都不能說‘結束’這兩個字。”再讓我們來談談構成人的最重要部分——對現實的把握吧!“現實”是什么?現代西方邏輯實證主義哲學家和操作主義物理學家都思索過這個問題。愛因斯坦也為這個問題傷透了腦筋。愛因斯坦認為，“現實”的閱歷是人所專有的東西，是同過去和將來在本質上都不同的東西，然而這種重大的差別在物理學中并不出現，也不行能出現。這種閱歷不能為科學所駕馭，對他來說，似乎是一件苦痛但又無可奈何的事。對我們這些不是物理學家的人來說，自然沒有必要去為“現實”的物理意義而坐立擔心。我們只滿足于對“現實”作日常閱歷的理解：“現實”的閱歷是每人所專有的東西，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現實”，每個人對過去、現在和將來都持有不同的看法。至于筆者，則把現實（當前）看成是小學算術課本上的1，對將來的向往則看成是0。每個小學生都懂得：0的位置是很重要的。0只有在1的后面（而不是在1的前面）才能顯示出它的價值和重量。1后面的0越多值越大。若用日常語言來說，就是：宏大志向造就宏大人物，但要以牢牢把握現實為必要的前提！只有珍惜、牢牢地把握現實每一分鐘，以最有效的方式獻身于振興中華的宏大事業，才是將來美景最牢靠的保證。否則，就會在一個個五花八門的希望肥皂泡中蹉跎歲月，奢侈自己的青春年華。可是，失去對往事的回憶和對將來的希望，就難以把握現實。把握不了現實的人是一個不成其為人的人，是一個丟失了自我的人。在人生和世界的激流中，他必定會像初冬從樹上飄落下來的最終一片枯葉，在西風殘照中孤零零地漫無目的地亂舞。至于回憶和希望的關系，我們或許可以這樣說：回憶終歸是遠了、暗了的暮靄；希望才是近了、亮了的晨光。啊，人啊，多一點希望，多一點晨光……趙鑫珊簡介趙鑫珊，1938年誕生，1961年畢業于北京高校西方語言文學系。趙鑫珊是個大家，也是個雜家，思索對他是種享受。至今，他已出版過50本書，包括《人類文明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