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PAGE1宣南雨又來——瀏陽烈士譚嗣同殉難百年祭一百年前，1898年9月28日，清光緒二十四年（戊戌）八月十三。那天上午，北京城上空烏云覆蓋，天色陰沉。加上道路相傳，說慈禧太后已從頤和園回宮，光緒皇帝被囚禁在中南海瀛臺，維新變法人士紛紛被捕或遠走高飛，一時間人心惶惶，不知會發生什么禍事。果真，到了下午，宣武門南菜市口，推來六輛囚車，一字排開，監刑官軍機大臣剛毅一聲令下，劊子手舉起屠刀，寒光閃閃，砍下六顆黃金無價的頭顱：譚嗣同、楊深秀、楊銳、林旭、劉光第、康光仁。其時天色如墨，突然風雨交加，流淌街心的鮮血，頃刻間被雨水沖刷得干干凈凈。這悲壯的一幕，宣告了戊戌百日維新運動的悲劇性結局，也為19世紀中葉以后中國進步學問分子為了匡世濟民尋求改革救國之道的種種努力和嘗試，譜寫了最終一曲令人椎心泣血的壯歌。整整一百年過去了。菜市口是北京宣武門南一處交通要道，向西出廣安門過盧溝橋去南方各省的必經之地。它的東南西北方向很多街巷胡同里，槐蔭深處，紫藤架下，曾是明清兩代很多文人學士的住宅和寄寓，散布在胡同中的很多會館，更是南方旅京清寒文人的棲身處所，各省進京應考士子、待選官員的歇腳處。當年康有為就住南海會館，譚嗣同住瀏陽會館。民國后李大釗、陳獨秀在安徽涇縣會館編《每周評論》，魯迅住過紹興會館，毛澤東住過湖南會館。這塊被當時文人們親切地稱為“宣南”的地區，是京城一塊寶地，浮游著郁郁蔥蔥的文化氤氳。如今，它早已成為北京宣武區的黃金地段。前幾年為了興建新火車站，拓寬大街，拆除兩側房屋，烈士拋擲頭顱處已被深深埋在瀝青路面下，供監刑官下轎休息的老藥鋪西鶴年堂也移到大街以北。近日來，因為要開通向南的大道，更變成喧囂的筑路工地，推土機不住轟鳴，運土車頻繁來去，行人到此處，滿眼瓦礫場，從何處尋找菜市口的舊時模樣呢？一百年風霜，一百年血淚，全在塵土飛揚中煙消霧散了嗎？這些年來，有關那場從變法到政變一百天過程的書籍和文章，連篇累牘，目不暇接；電影和電視劇更是你方唱罷我登場，喧鬧非凡。康有為、梁啟超和譚嗣同等殉難六君子，袁世凱、榮祿、特殊是光緒帝、珍妃和慈禧太后，一百年前那些風云人物，像走馬燈似地在當代讀者和觀眾前不斷出現，涌成文學、戲劇、電影、電視“清宮熱”浪潮中一個具有悲壯色調的亮點，也引起幾許慨嘆，幾許深思。紛紛擾擾中，我的眼前總浮起那位來自湖南的青年書生譚嗣同的身影，耳邊也總響起他那濃重的瀏陽鄉音。譚嗣同于9月23日被捕，5天后就義。梁啟超記敘了他這位知心好友最終的心曲，那句擲地可作金石聲的誓言，傳誦了一百年：“……被逮之前一日，日本志士數輩苦勸君東游，君不聽，再四強之，君曰：‘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卒不去，故及于難。君自系獄，題一詩于獄壁曰：望門投宿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戊戌政變記?譚嗣同傳》）瀏陽烈士的兩句遺言，確是顛撲不破的真理。變法、改革、革命，一切變更舊制度、舊觀念，一切改造舊社會、舊世界的行動，“無不從流血而成”。譚嗣同目睹時艱，自鴉片斗爭、甲午斗爭以后，東西方帝國主義者步步侵擾，貪得無厭；清朝廷腐朽昏庸，因循守舊，茍且圖存，朝氣已盡，他才甘愿以自己的流血犧牲喚起沉睡的民族。千百年來，那些以天下為己任，憂國憂民，臨大節而不辱，殺身成仁，殺身成仁的忠義節烈之士，從來都被后來者奉為最高的楷模。他們身無寸鐵，手無縛雞之力，有的只是滿腔碧血，一片丹心。但是為了變法、改革，為了革命，他們上下求索，萬里奔波，乘風破浪，含辛茹苦，為國家民族耗盡畢生心血，直到最終一息，有的更是慷慨赴義，從容就死。這樣的仁人志士，一百年來實在是太多太多了。19世紀末葉是風云際會、英豪輩出的年頭。不說遠的，單說那最終10年的90年頭中，在中國近代革命史頁上，就誕生了劉伯承（1892）、毛澤東（1893）、鄧中夏（1894）、惲代英（1895）、鄧演達（1895）、彭湃（1896）、葉挺（1896）、陳潭秋（1896）、王若飛（1896）、賀龍（1896）、葉劍英（1897）這樣一大批領袖人物。而在譚嗣同血濺菜市口同一年的1898年中，先后就有周恩來誕生于江蘇淮安，劉少奇誕生于湖南寧鄉，張太雷誕生于江蘇常州，項英誕生于湖北武昌，彭德懷誕生于離譚家鄉瀏陽不過80公里的湘潭。還有在下一年（1899）誕生的瞿秋白、李立三、聶榮臻。今年，我們都已經或者將要為他們的百年誕辰寄予深深的緬懷和哀思。等到歷史車輪進入20世紀初，那就更多更多，宛如繁星閃耀了。這些譚嗣同的后輩，降生在時代的愁云慘霧中，不知是不是由于菜市口街頭鮮血的感召，都是少年時代就胸懷大志，以身許國，要將自己青春的才華，才智和精力，獻給災難深重的中華民族。他們功勛卓著，澤及人民，有的人戰斗一生，坎坷一生，到老來還不免橫遭種種猜忌、委屈、誣陷以至殘害。他們那宏大的精神和崇高品行，必定激勵后來者義無反顧，勇往直前，面臨重重艱難險阻而無懼色。這正是我們這個民族的精魂所在。中國近代啟蒙思想家嚴復，當時借居宣南福建會館，他幾乎目擊了菜市口的慘劇，震愕哀傷之余，在秋風秋雨中冷靜下來，為六位烈士寫了悼詩：求治翻為罪，明時誤愛才。伏尸名士賤，稱疾詔書哀。燕市天如晦，宣南雨又來。臨河鳴犢嘆，莫遣寸心灰。（《懋堂詩集》）詩寫得感慨遙深，充溢著詩人的憤懣和悲傷。前四句表達了他對百日維新運動的成敗和評價。末二句用了孔子的典故：在衛國不得重用的孔子，準備到晉國去投奔當政的趙簡子，風塵仆仆到黃河邊，聽到趙簡子殺了賢大夫竇鳴犢的消息，忽然吃了一驚。“臨河而嘆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此，命也夫！”他認為趙簡子未得志時，依靠竇鳴犢等幫助奪得權力，駕馭政權后就殺了他，這樣的形勢下，自己到晉國去也未必有好的遭際，只好嘆息命運不佳，放棄渡黃河，折回衛國（見《史記?孔子世家》）。嚴復將竇鳴犢比譚嗣同，并不準確，但他的重點是在末一句“莫遣寸心灰”，勉勵自己千萬不能為維新運動的失敗而灰心，還須再接再厲，前仆后繼。遙想他在福建會館黯淡的窗下揮筆吟成這幾句詩時，大約還未讀到譚嗣同的題壁絕筆，但他們兩位的心愿好像早已相通。嚴復是維新變法的鼓吹者，他發表過《論世變之亟》、《原強》、《救亡決論》等重要論文，抨擊頑固保守，呼喊救亡圖存。戊戌以后，又不遺余力地介紹當時西方的先進思想，將赫胥黎的《天演論》、亞當?斯密的《原富》和孟德斯鳩的《法意》翻譯到中國來，為20世紀初的新學思潮推波助瀾。作為世紀之交思想界的盜火者之一，他的功績也是應當載入史冊的。“燕市天如晦，宣南雨又來”。一百年前的嚴復，以他睿智的眼光，預見到變法和改革事業“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的艱辛前途，也預見到光明的遠景，不管雨有多大，必定有云開日出的時候。12年之后的武昌起義，最終摧毀清朝廷的寶座，從今結束了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