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詩歌伴隨一生

奉獻給讀者的這套《詩歌讀本》（廣西師范高校出版社2024年），共分六卷：《天籟之聲――學前（0―6歲）卷》，《成長之歌――學校（7歲―12歲）卷》，《生命幻想曲――學校（13―15歲）卷》，《心中的詩――高中（16―18歲）卷》，《詩道尋蹤――高校（19―22歲）卷》（此卷讀者可含高校畢業以后的青年人、中年人），《憩息詩鄉――老人（60歲以后）兒童（7―12歲）合卷》。

讀者不難看出我們的“雄心”：《詩歌讀本》的對象涵蓋各個年齡層次的讀者，我們的編輯理念是：“讓詩歌伴隨一生。”

讀者自然要問：你們為什么要編這樣一套書？你們如何編這套書？

我們的編輯靈感，來自中國的“詩教”傳統。其實，不僅是中國，世界很多民族，特殊是希臘、印度這樣的古老民族，都有一個詩教傳統。

所謂“詩教”，按我們的理解，它有廣義和狹義兩個方面。從大的方面說，也是更接近本義的，就是要以詩來管理、教化社會，以詩治國。這就是《詩大序》所說：“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莫近于詩。”這里有一個核心的治國理念，即對人心、民心、民情的重視，觀人心、民心、民情的最好途徑，就是聽其聲，所以又有“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之說。這就是所謂“詩可以觀”的功能。按儒家的理念，詩的最大功能還是對人的精神的引導、教化，這就是孔夫子所說的“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順敦厚，詩教也”（《禮記?經解》）。也就是要通過詩歌的吟誦，發泄不滿和悲苦，使心情得以平復（“詩可以怨”），然后，通過詩的移情興發、潛移默化的作用，涵養人的中和之性情（“詩可以興”），由個人心靈的凈化、性情的溫順敦厚，進而進展為人與人關系的融合，充滿于家庭、社會以至國家，就可以達到天下的長治久安與和諧（“詩可以群”）。

對這樣的儒家的以詩治國觀，歷來是有不同看法的，也有尖銳的批判，這里不作爭論。我們注意的是其中的一個合理因素，即對人的心性、內在精神世界以及人倫關系的重視，強調詩歌對提升、凈化人的心靈的作用，移風易俗的作用。由此，我們想起了人們已經熟知的“人詩意地棲居”的理念，這樣的聯想也許是有道理的。

一位中學老師對這一理念作了這樣的闡述：“人生活在兩個世界里。首先我們生活在現實世界里，生活在一個世俗化的世界里，生活在一個布滿著丑陋和污濁的世界里。但這絕不是生活的全部。我們每一個人還擁有另外一個世界，那是一個意義的世界，是一個詩意的世界。”這位老師說，“為了一種詩意的生活”，這就是我們今日需要閱讀詩歌的“第一條理由”。（馬小平：《走近詩歌》）

這自然是有感而發：今日的中國，人的情感的沙化，趣味的粗鄙，精神的沉淪，心靈的扭曲，人倫的丟失，人際關系的敵化、毒化，都到了崩潰的臨界點，而且是全民性的，構成了真正的民族精神危機，社會危機。面對這樣的現實世界，我們作為一般的老師、學者，一般百姓，總體上是無能為力的；但我們還可以“救出我自己”，這就是我常常說的，我們至少可以在自己和四周的小圈子里，制造一種“有意義的生活”，“詩意的生活”。這絕不是對現實的躲避，恰恰是以我們自己的方式，在我們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和精神失落的現實社會對抗。而要制造有意義的詩意的生活，最重要也是最簡捷的途徑，就是閱讀詩歌。這也是我們提出“讓詩歌伴隨一生”的理念的最基本的意義：在不間斷的詩歌閱讀中，人將永久保持對生命意義的探尋，對真、善、美的憧憬與追求，永久保持不斷提升和凈化自我心靈的態勢，這的確是一個人“一生”的生命命題，也是我們面對假、惡、丑的現實，必需堅守的最終的人生底線。

我們不僅自己讀，還要和伴侶一起讀，至少要和家人一起讀。這樣，我們不僅有布滿詩意的生命個體，還有讀詩寫詩的家庭，讀詩寫詩的伴侶圈，在這無詩、排斥詩的時代里，堅守一種詩的個體與群體的“存在”，哪怕是非常微弱的存在，這本身就是一首“詩”，一種意義。我們編選這一套《詩歌讀本》，也是為了制造一個由編者、出版者、讀者共同組成的詩的精神共同體。至少在我們拿起這套書時，能夠感受到一點詩意，感受到現實中所稀缺，因而不免有些怪異，但卻是超越時空，永恒的美妙的詩歌，美妙的人生的“存在”，這就夠了。

“詩教”，還有一層意義，就是重視和強調詩歌在兒童和青少年訓練中的特別作用，這也是詩歌的教化功能的一個重要方面。

這首先是基于詩歌和兒童、青少年本原性的親和力，詩與童心的內在契合。如一位兒童文學討論者所說：“人天生即具備唱歌的本能”，“在聲音與節奏、韻律與情感之間，兒童天生地即與詩有一種最親熱的聯系”，詩的制造“植根于這種原初的天才的想象力和本質性的兒童精神生活中”。（李詠吟：《詩教與兒童精神生活的自由》）如一位中學老師所說：“幾乎在每一個人的一生中，都有一段詩意盎然的歲月，那是多愁善感、混沌初開的青春期，迷惘執著的深情，敏感纖細的心靈，仿佛只有詩歌才能訴說滿腹的心思，書寫對生活的最初的感應，因而，每個年輕人天生地就是詩人。”（嚴凌君：《人間的詩意――人生抒情詩讀本?前言》）

于是，就有了閱讀詩歌的其次條理由：“詩歌是訓練，而且是最好的訓練，它增進人與人之間的溝通――由于詩歌是詩人靈魂的產物，靈魂的交談方式是最能抵達根本的溝通方式”，而且“詩歌能夠使我們獲得對世界最好的理解”。（馬小平：《走近詩歌》）

而兒童訓練學者們更看重詩歌的兩個訓練功能。首先，詩教“不僅適合兒童的天性”，而且“有助于激活（孩子自身潛在的）人類本原的精神自由與想象力”；而兒童心靈自由的愛護與培育，又是人的“生命中最宏大的大事”，這不僅對兒童個體生命的終身進展，而且對民族精神的健全進展，都是至關重要的。其二，詩教“有助于兒童建立個人與古典文明或民族思想文化價值傳統”，以及人類文明傳統之間的“親和聯系”。（李詠吟：《詩教與兒童精神生活的自由》）這也是由詩歌的本性、本質所打算的：詩在文學的文類中，是最具精神性的，因此，杰出、宏大的詩人的詩，總是集中了時代的個體精神、民族精神和人類精神。在這個意義上說，讀詩，特殊是經典詩歌，是承接民族和人類文明精神成果的最佳途徑。編選中國和世界最精彩的詩歌，促進文明的傳承，正是我們這套《詩歌讀本》的一個重要動因和目的。

這當然也是有感而為。正值詩意年齡的兒童、青少年卻不讀詩，他們的生活也了無詩意：這是我們必需面對的訓練現實。究其緣由，首先是在應試訓練的狂瀾下，詩歌也以應試的面目消失，“那種非生命形態，是肢解后的殘句片語，接受著一種指令性的欣賞”，學問的灌輸，解剖式的分析，使得最應親近詩的孩子，望詩而生畏。（原珠海市第一中學曾宏燕老師語）

對詩的挑戰，還來自電影電視動畫。如討論者所分析，“對于兒童來說，生命閱歷有限，觀看動畫藝術自然有助于激發他們的想象力”，但電影、電視、動畫的想象是“直接的，確定的，圖像化的，它具有一種特殊的強制性，即讓接受者沒有自我制造和自我獨立想象的空間，只有被動接受和感知的自由”，因此，“我們假如只重視動畫藝術，那么，很可能全世界兒童的想象力將來都是一樣的”。這就會導致一個“非常可怕”的后果：“兒童的精神想象沒有了自由和無限的可能性”。這樣，通過詩歌的閱讀來愛護兒童的自由的想象力和個人制造力，就具有了特別的重要性。惋惜，至今中國的訓練界和詩歌界，還很少有人留意到這“詩與視覺藝術本質上的對抗性”（李詠吟：《詩教與兒童精神生活的自由》），還不懂得越是面對訓練手段的科技化，恢復詩教傳統就越具有迫切性。我們編輯這套《詩歌讀本》，為“詩教”而大聲疾呼，實在是出于詩歌訓練因應試、因視覺藝術的沖擊而被邊緣化的隱憂。

但我們也有自己有限的信念，還是基于前面所說的詩歌與人，特殊是兒童、青少年本原、本質上的血緣關系，即所謂“人在，詩在；青春永在，詩永生”。我們甚至覺得，訓練的全部領域：幼兒訓練，學校訓練，中學訓練，以至高校訓練，成年訓練，老年訓練，都是詩歌“展翅飛行”的寬闊天地。這些年，詩歌界始終在爭論如何走出只有詩人讀詩的小圈子和逆境，卻很少留意到詩教給詩歌進展和傳播帶來的巨大空間和可能性。而在我看來，一個時代的詩歌的生命力，很大程度上要看詩歌能否進入年輕一代的精神生活。因此，編選這套《詩歌讀本》，也是一次溝通詩歌界與訓練界，高校與中學校訓練的自覺努力，因此請來了詩歌討論的專家洪子誠教授和我共同擔當主編。本書的編者也大都是詩人和詩歌討論者，這樣也就同時增加了這套《詩歌讀本》的學術含量。

我們的確是把《詩歌讀本》的編選當作學術工作來做的。這就說到了我們“如何編”，即根據什么原則來編選，其理論依據是什么的問題。大體有兩大依據和原則。

我在編輯工作一開頭，就提出“人類個體發生和系統發生的程序相同，兒童時代又經過文明發達的歷程”的人類學基本原理，這是我們編選這套《詩歌讀本》的理論基礎”（《〈詩歌讀本〉編選雜想》，文收《錢理群語文訓練新論》，華東師范高校出版社2024年版）。我們強調，人對詩歌的閱讀是一個生命的成長的過程；也就是說，人在生命成長的不同時期――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和詩歌發生不同的關系，有不同的詩歌閱讀的需求和期盼。因此，我們要依據人的生命成長、心理進展的不同需求來編讀本，在人生命和心理進展的不同階段，提出不同的詩教要求，也就有不同的選文與編排。

我們正是依據這樣的編輯思路，將全書分為六卷――

學前卷。分兩個階段：從誕生到進幼兒園之間的詩歌，是父母吟唱給孩子聽的，是所謂“母歌”。其特點是詩教與樂教的統一，突出的是“歌”的特點，只為好聽，意義并不重要。孩子在傾聽、唱歌中學習母語，培育孩子的聽覺思維，在聽中感悟生命的歡快、自由和神奇。

從孩子進幼兒園開頭，就意味著進入一個群體，進入了“兒戲”階段。其最大特點，是群體的歌、舞、詩、畫的統一，是更接近原始藝術的。我們在這一卷里，編選的“嬉戲歌”“問答歌”“數字歌”“連鎖調”“謎語歌”“拗口令”“顛倒歌”等兒歌，都有這樣的特點。這一時期的詩教的主要功能是在語言嬉戲中培育孩子對語言（特殊是語音）的感覺與趣味，對五官，特殊是聽覺、視覺、軀體的感覺，培育孩子的自由想象力。

學校卷。和學前相比，這一階段的詩教有三大特點：一是直接面對文本，漸漸和歌、舞、畫分別，成為獨立的文字閱讀；二是由群體的嬉戲性閱讀變成個體的閱讀行為；三是除聲音層面外，開頭留意詩歌的意義層面。

因此，本卷的編選突出的是“兒童的思維”“兒童的情感”“兒童的生活”（包括兒童家庭和集體生活和兒童在大自然中的生活）“兒童的才智與德行”等，其功能在培育童心、童趣、童思、性情、情感、智力和品德的全面進展。

本卷雖不分初小和高小，但特地編選了主要供學校高班級同學閱讀的《少男少女們的唱歌》和《祖國土》兩個單元，突出“成長”的主題，表現少年意氣和精神，并引導孩子的視野由家庭、學校，擴展到祖國與世界。

本卷詩歌的詩體也很豐富，除兒童詩之外，還有童話詩、寓言詩、哲理詩等。

學校卷。少年時期是人一生中感覺最敏銳，情感最豐富，想象最活躍，自我意識開頭覺醒，心理變化最大的時期。適應這樣的成長特點，我們將本卷的詩歌定位為“生命幻想曲”，以生命母題組織單元，呈現人和自然的關系，人與自我、他人、社會，以及歷史的關系，這些都是少年期最基本的生命命題。所選的詩歌，大都布滿浪漫主義的激情和豐富、無羈的想象，并且充溢著生命的亮色，這是為孩子一生的精神成長墊底的。

少年也是詩的自覺意識覺醒的時期。為此，我們特地組織了詩的要素單元，對每首詩都作了詳盡的導讀，引導同學鑒賞詩歌，并撰寫了介紹詩歌基本學問的專題，引導孩子自己朗讀詩、寫詩。

高中卷。同學從少年逐步走向青年，思想、感情都趨于簡單，這是接觸“現代詩”的最佳時期。因此，本卷以現代詩的閱讀與鑒賞為中心，分別展現現代詩的多義性，風格和抒情方式的多樣性，以及現代詩的結構和層次。除導讀之外，還編選了有關的分析、爭論文章，以引導同學對詩歌的理解漸漸進入詩學的層面，在感性的激發之外，也多一些理性的深思。

高中卷我們也設置了“中國古典詩歌的鑒賞”部分，試圖引導同學從中國古詩詞的特點入手，去鑒賞中國傳統詩歌。每首詩后面，都附錄了討論專家精到的點評和相應的閱讀提示，目的不僅是關心同學理解詩本身，更供應鑒賞方法，以便同學能夠“舉一反三”。

高校卷。高校和高校以后階段的詩歌讀者，大都本身就是詩人或詩歌討論者，他們對詩歌有一種沉迷和探究熱忱，因此，本卷的定位是：“詩道尋蹤”。從表面上看，好像更偏向于對“詩”本身的理性思索，所呈現的是“詩歌在現代社會的位置及詩歌文化的多個側面”。但詩的背后，仍有人、人的精神世界；詩學所要追問的，最終是詩道，人之道。它涉及精神與身體，個體和社會、歷史，語言和人的思維，古與今，中與西，以至純與不純，小與大，自由與規范，少數與多數等社會、歷史、美學、哲學問題。如本卷編者所說：“讀一首詩，同時也是接近一種生活方式和想象方式；理解詩歌的目的，最終在于理解自我，理解那洋溢在語言之中的、生生不息的精神制造力。”――這樣，對詩的理解，又回到最初的個體生命的精神自由與制造：這也是詩教的本質。

老人兒童合卷。這是人的生命的一個合題：老人與兒童相遇。這也是詩教的一個合題：老人和孩子一起讀詩。本卷命名為“憩息詩鄉”，詩分“天道”“人心”“童心、童趣”三篇，而且全選中國古典詩詞，這都有返元、歸根之意。

這樣，本書的編選也就此畫了一個圓圈。

這套《詩歌讀本》編選的其次個原則，是追求“家庭詩教”“學校詩教”“社會詩教”的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