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生主第三（節選）題解：

從篇名看，《養生主》既可以理解為“養生為主”，又可以理解為“養生之主”。前一種理解和莊子關注生命的主題吻合，后一種理解則能突出莊子對養生問題的特殊見解。因為莊子的養生，并不是關注延年益壽的有關技巧，而是關注如何在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中，處理好自己和他人、和社會的關系，找到自己安全的存身之地（或方法）。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既然如此）為知者，殆而已矣。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養生主》）基本理解：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識是無限的。這里的知識無限同時暗含著物的無限和世界的無限。有限和無限構成了一種對比。莊子認為，以有限去追求無限，是危險的；而更危險的是，知道了這種危險還不停下，就更無藥可救。

莊子是善惡俱譴、是非兩行的。但是，既然一個社會有了善惡的區分，那就要做到“無近名”和“無近刑”，因為它們都會帶來對生命的損害。

“緣督以為經”：督為人脊背的中脈，居中；而督又是無形的，是虛的。所以其義為不問事物的善惡，而生存于事物的脈絡空隙之中。

澤雉(zhì野雞)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qí求)畜乎樊（籠子）中。神雖王(wàng旺盛），不善（樂）也。（《養生主》）基本理解：

莊子的養生不是養形，而是養心。養形，就如同被關在籠子里的鳥，雖然羽毛光鮮（神王），但它沒有自由，不僅心沒有自由，連身也沒有自由，這是可悲的，所以“不善”。

對于人來說，名和利就如同那個籠子。所以莊子雖然生活清貧，如“十步一啄，百步一飲”的草澤中的野雞，但他的精神是自由的。養心，心的自由比什么都重要。

老聃死，秦失（或作佚）吊之，三號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則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為至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如此悲傷），必有不蘄(qí求)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不必哭訴而哭訴，喻情感的執著）。

是遁天倍情（違背自然增益情感），忘其所受（忘記其所稟賦的生命是自然的），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違背自然的刑法）。適來（正該來之時），夫子時也（依循自然順時而生）；適去（正該去之時），夫子順也（依循自然順時而死）。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自然而然）之懸解（解除倒懸）。”（《養生主》）基本理解：

生死問題是困擾世人最大的心結，要真正做到養心，就不能不解決這個心結。對此，莊子提出的辦法是“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也即主張無情，無情不是完全否定人有情感，而是要人們在明白了事理之后不要讓自己再沉溺于這種情感中不能解脫，如寓言中的“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

執著于生死的情感，在莊子看來就是受了“天刑”——來自自然的懲罰。當人受了天刑，就如把自己倒懸了起來。只有順應自然的變化（包括生死），才能免受天刑，即“懸解”。

人間世第四（節選）題解：

該篇描述了人世間錯綜復雜的關系。文中假借六則寓言，分別提出了在不同場合的不同處世方法。前三則寓言，揭示的是與統治者的處世之術。唯有去除名利心，使心境達到空明（心齋），才能免除各種禍患。后三則寓言，則說處世自處之際，要有清醒的自我生命意識，以無用為大用，才可全生免害。

顏回見仲尼，請行。曰：“奚之？”曰：“將之衛。”曰：“奚為焉？”曰：“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行為專斷）；輕用其國（處理國事輕舉妄動），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輕易用兵，不管百姓死活），死者以國（滿國都是死者），量乎澤（滿于草澤，無人掩埋），若蕉（如干枯的草芥）。民其無如矣（無所依歸）。

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愿以所聞，思其所行（希望根據先生所說的去實踐），則庶幾（或許）其國有瘳(chōu病愈)乎！”

仲尼曰：“譆！若（你）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宜）雜（煩雜），雜則多（多事），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無暇糾正暴人的行為）？

……而（你）強以仁義繩墨之言炫（夸耀）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育其美（以別人的惡來彰顯自己的美）也，命之曰菑(同“災”，害)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為人菑夫！且茍為悅賢而惡不肖（如果衛君喜歡賢才而厭惡小人），惡用而（何用汝）求有以異（顯異于人）？若唯無詔（詔，諍諫。除非你不向他諍諫），王公必將乘人而斗其捷（衛君必將抓住你的漏洞而展開他的辯才）。

而目將熒（眼睛眩惑）之，而色將平（面色裝作平和）之，口將營（營救自己）之，容將形（容貌現出遷就）之，心且成（內心無主而開始贊同衛君）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開始依順，以后就無窮盡）。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

…”基本理解：

此為《人間世》的首篇寓言，說明在莊子的心中，其所感受到的世界是一個充滿殺戮的黑色世界。衛君，象征著這個世界就掌控在這樣的暴君手中。

顏回欲圖救世，代表的是儒家知識分子的理想。但莊子描繪了這種救世的沖動在暴君面前是如何不堪一擊，在王公的權勢和生存的雙重壓力下，他們最終可能成為了王公的幫兇。對莊子而言，對己的關懷比救世更重要。“存諸己”體現的首先是對自己生命的重視。

顏回曰：“吾無以進矣（我沒有更好的辦法使自己進步了），敢問其方。”仲尼曰：“齋（齋戒），吾將語若！有心（有成心）而為之，其易邪？易之者，皞(gāo自然)天不宜（不合于自然）。”顏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如此，則可以為齋乎？”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

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專心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空虛而能容納外物）。唯道集虛（只有道才能夠呈現空虛的狀態）。虛者，心齋也。”

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未聽到這個教誨以前），實有回也（只有自我的存在）；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完全對了）。吾語若！若能入游其樊而無感其名（游于藩籬之內而能不為名利所動），入則鳴（能接納意見就說），不入則止。無門無毒（dào纛，古代官員出行的儀仗旗，喻不招搖，不執著），一宅（心靈宅于一，謂心靈空虛無二念）而寓于不得已（并非不情愿或勉強，是指客觀條件成熟時不得不如此，有順應自然之意），則幾矣。……”

絕跡易，無行地難（要清除走過的足跡很容易，要完全不在地上走就很困難）。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即順乎自然）難以偽。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有智慧才能領悟）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在莊子看來，只有“有翼者”和“有知者”才能到達“為天使”的境界）

瞻彼闋(què空)者（看那空間），虛室生白（空虛的房間才會展現出光明），吉祥止止（吉祥之事也止于寧靜之處）。夫且不止（一個人如果不止于虛靜），是之謂坐馳（身體雖然坐著，而內心卻仍在緊張算計，不得安寧）。夫徇（沿著）耳目內通（向內溝通）而外于心知（排除心智），鬼神將來舍（依附），而況人乎！基本理解：

“心齋”是一個重要概念。指的是心完全虛空清靜的狀態，它像氣一樣虛而不實，沒有外物、執著和偏見，也沒有自己。

莊子不主張避世式的“絕跡”，簡單的避世很容易，但內心如果仍有世間的利益得失算計，心靈依然沒有自由；況且天下是王公的天下，你無所逃遁，就像人終究要在地下行走，所以關鍵不是身體的逃避，而是心靈的逃避。當心靈對這個世界不再動心，這就是心齋。

葉公子高（楚國大夫）將使于齊，問于仲尼曰：“王使諸梁（子高之名）也甚重，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表面恭敬而實際怠慢）。匹夫（普通人）猶未可動，而況諸侯乎！吾甚慄之。子常語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無論大小），寡不道以歡成（很少有不合于道而結果是好的）。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受到懲罰）；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

吾食也執粗而不臧（食不求精），爨(cuàn)無欲清（做飯簡單，沒有火熱之苦，所以無欲清涼）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內心的焦慮與緊張引起的上火）與？吾未至乎事之情（還未接觸到真正的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實在不能承受），子其有以語我來！”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兩大戒律或桎梏）：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自然之命），不可解于心（人心不可解除的）；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沒有哪個地方沒有君主），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無論處在什么境地都要使他們安適），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無論做什么事情都讓他們覺得妥當），忠之盛也。

自事其心者（從事內心修養的人），哀樂不易施乎前（不受哀樂情感的影響），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坦然接受為自己的命運），德之至也。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做事能按實際情況去做而忘記自己的利害），何暇至于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基本理解：

葉公子高是一個在仕途中的為官者形象。他的命運是可悲的：事不成有人道之患；事成有陰陽之患。

但作為人臣，他不能選擇拒絕使命。

或許最好的辦法是，一切順其自然，像有德者那樣，“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最大限度避免喜怒哀樂的情感對于生命的傷害。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游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德行為何如此衰敗）！來世不可待（等待），往世不可追（追回）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成就其事業）；天下無道，圣人生焉（保全其性命）。方今之時，僅免刑焉（只求避免刑法）。福輕乎羽，莫之知載（摘取）；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向人炫耀自己的德行）！殆乎殆乎，畫地而趨（給自己定下目標而追逐）！迷陽迷陽（荊棘），無傷吾行（不要妨礙我行走或無礙我的行走）！卻曲卻曲（彎曲不平之地），無傷吾足（不要傷害我的腳或不會傷害我的腳）！”子曰：“……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論語.泰伯》）子曰：“……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論語·衛靈公》）

子曰：“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論語·公冶長》）

基本理解：

莊子通過楚國狂人接輿表達了他對于人間世的失望和無奈。這則故事出自《論語》：“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論語》中的接輿表現的是由于對君主和政治失望而選擇隱退，而《莊子》中表現的是如何在荊棘遍地的社會里能夠求生,即“天下無道，圣人生焉”。他思考的是生命的問題，而不是救不救世的問題。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決之之怒也。時（伺，等待）其饑飽，達（了解）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基本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