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鐵凝鄉土意識的呈現形態從鐵凝的作品來看，鄉土意識一直貫穿于她的整個創作。從哦，香雪到笨花，記載了她各個時期對鄉土的理解。鐵凝對鄉土的認識，經歷了由早期的單純到成熟后的冷峻這樣一個長期的過程。在對鄉村認識的歷程中，她的鄉土意識的呈現形態大致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一、“香雪底色”的單純詠唱我們可以發現，鐵凝早期的文學作品，大部分都是對鄉村的質樸、美好，人性的純真、善良進行田園牧歌式的禮贊與頌揚，特別是表現了對鄉村女性的贊美。著重表現生活美和普通人的心靈美，提煉詩的意境是鐵凝早期創作的特點。她對生活的感受和愿望，對鄉土樸素的向往和動情的回憶都濃縮在小說所營造的這田園牧歌式的明麗畫面里。鐵凝善于用她善良

2、的眼睛去捕捉生活中的美，并將它詩意化。而且，鐵凝在作品中著力表現出她所向往的質樸、單純的人性美德。她筆下所塑造的那些人物的所思所想與行為舉止都傳達出一份超然的詩意。哦，香雪描繪了一群性格各異的山村女孩，如內向的香雪，在與火車上的乘客做生意時，從不和別人講價錢，這個靦腆的姑娘，只說：“你看著給吧?！?旅客們愛買她的貨，因為她“是那么信任地瞧著你，那潔如水晶的眼睛告訴你，站在車窗下的這個女孩子還不知道什么叫受騙。你望著她那潔凈得仿佛一分鐘前才誕生的面孔，望著她那柔軟得宛若紅緞子似的嘴唇，心中會升起一種美好的感情”2。當她用雞蛋和女學生換鉛筆盒時，女學生堅持要把鉛筆盒送給她，但她不要，“臺兒溝再窮，

3、她也從沒白拿過別人的東西”3。她堅持要把雞蛋塞給女學生，結果耽誤了下火車的時間，被火車帶到三十里地的下一站。香雪熱切、執著的心愿與單純的故事本身就具有了一份純凈的詩意。又如活潑外向的鳳嬌與列車員“北京話”的攀談，做生意，以及她對“北京話”的愛慕、渴望接近和開車前一剎那的慷慨饋贈，都惟妙惟肖地傳達出了一個青春覺醒、愛情萌生的純潔少女的情懷。不管是香雪還是鳳嬌，她們的無邪、天真和善意，就像一灣清水，純凈得不帶一點沉滓。鐵凝對香雪純情、善良的描寫，在文學界引起了轟動。“香雪式”的純情幾乎成為描繪女性善良、純真的代名詞。在香雪鋪就的底色里，純真女性的形象在鐵凝的作品里越來越多。麥秸垛中的大芝娘，這個集

4、中國傳統女性的善良、純樸于一身的農家婦女，毫無疑問是純真母性的典范。她和丈夫新婚才三天，丈夫就騎著騾子參軍走了，一走好幾年都沒有音訊。她侍奉公婆，安守婦道人家的本分。后來丈夫終于回家來了，一見面便提出離婚的要求，大芝娘卻是出奇地平靜，她的回答理智得仍像平日拉家常：“可離了，誰給你做鞋襪？你在外邊兒找吧，什么時候你尋上人，再提也不遲。尋不上，我就還是你的人。”4離婚后，大芝娘顧不上羞恥，一路輾轉來到省城，向前夫央求：“我不能白做一回媳婦，我得生個孩子?！?生下女兒大芝后，她信守承諾，獨自撫養女兒。三年困難時期，聽說城里人吃不飽，大芝娘冰釋前嫌，把丈夫一家四口接到村里，“直把糧食甕吃得見底”6。后

5、來，女兒不幸被脫粒機奪去了生命，大芝娘把自己關在房里七天七夜后，又像往常一樣下地干活了。大芝娘忍受住了失去愛女的巨大打擊，把滿腔母愛傾灑在楊青、沈小鳳、花兒、五星身上。大芝娘一如仁慈博愛的地母，任勞任怨，無私奉獻。一個近乎愚忠的農村婦女形象栩栩如生地呈現在我們眼前，從中我們可以感悟到作者對純真母性的詠贊。和大芝娘一樣有著圣母般大愛的同艾，是鐵凝力作笨花里的一位偉大女性。同艾是向喜的結發妻子，她伴隨著向喜的一生大起大落。無論是貧賤還是富貴，她始終如一地守候著丈夫。她勤勞持家，善待鄰里。當丈夫平步青云，在外面有了二房姨太太，三房姨太太時，她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默默容忍著丈夫對自己感情的背叛，并且大

6、度地接受了丈夫和二位姨太太所生的孩子，視為己出。她集忠貞、忍耐和寬容的美德于一身，是接近完美的舊式女人。對女性的頌贊，在其他的作品中也是常見的，然而在鐵凝的小說中，對鄉土女性的贊美、熱愛，對鄉村女性單純地詠唱，卻是鐵凝鄉土意識的獨特之處。二、世俗煙火中的人生本相在當代文壇上不乏以鄉土作品聞名的作家，如賈平凹、張煒、韓少功、莫言等人。每一個作家對鄉土的認識、理解都有自己獨特的方式，但有一點是共同的：他們對鄉土的認識是從淺到深，從感性到理性的；他們對鄉土大都采取一種批判的態度。鐵凝雖然談不上是純鄉土作家，但她對鄉土的態度、對鄉土的認知，有其獨到的一面。從鐵凝80年代末到90年代的作品來看，她對鄉土

7、注入了更多理性的思考。隨著人生經驗的增長，入世的漸深，鐵凝用理性的眼光，審視鄉土社會、人生，逐漸發現鄉村生活中一些丑惡、愚昧的現象與陰暗面，感受到鄉村生活并不是那樣的單純美好。但鐵凝并沒有因此對鄉村失去熱情，應該說她對農村的感情從以前的熱切、直白轉而為一種冷靜、理性。對鄉村世俗心理和愚民劣根性有了深刻的認識之后，她并沒有對其進行尖銳的批判，流露在她的筆下的更多的是同情和理解，她對鄉土社會的描寫表現出一種成熟后的戲謔。她用一種詼諧的方式，輕松道出鄉土社會里的人生本相，呈現出世俗煙火中的人生原態。說到鐵凝的謔趣，就不能不談到砸骨頭，這是一篇精致圓熟的上乘之作。小說寫的是一段鄉村生活：鄉稅務所來居士

8、村催交稅款，還差六百元錢。村長沒有辦法，只能挨家挨戶去收稅，卻一路碰壁。無可奈何，村長把氣撒在會計身上，會計也有一肚子的怨氣，兩人由斗嘴演進為到河灘以砸骨頭決勝負。后來兩人爬上岸在會計家里喝酒，喝得倒頭就睡。鄉長為此事專門趕來，帶著村長和會計回了鄉政府，要他們在鄉里邊檢討邊學習。他們往鄉里走時，一伙村人追了上來，交給會計一個紙包，里面是六百塊錢和一張清單。這本來是一個令人辛酸的故事，鐵凝卻以謔趣的方式處理，因而凸現了村民的淳厚、堅韌的性格。鐵凝感動于這些村民以現實的態度面對生活，遵循著自己的生活原則和生活方式。所以，她沒有去渲染他們的艱難，而是以謔趣的方式表達了對他們的親近感。但在這種謔趣背后

9、又藏著鐵凝的冷靜的思考：中國鄉村何以走向興盛？埋人是鐵凝的較為得意之作。用她自己的話說：“這是一幅冀中鄉間的風景，我以我的方式感知、把握和表述著我對生活其間的農人的理解。我不打算居高臨下，悲天憫人；也不樂意搜刮趣聞，一味獵奇；更不想唱田園牧歌，自娛自樂。我想告訴讀者這個村子里的人們普通之至而又具體之至的思維與生活。他們的日子是中國人的日子而不是別國人的日子；他們的智慧、狡黠是中國人的智慧、狡黠而不是別國人的狡黠和智慧；他們的情態更不是中國人用別國人的眼光所改造成的樣子?！?埋人的情節很簡單，整個故事圍繞著遷墳而展開，小說通過遷墳一事，把生活在冀中平原上鄉村百姓的眾生相刻畫得栩栩如生。故事中的各

10、色人物對于遷墳本身并不關注，也沒有對已故的人表示出一絲的留念與難過，他們都企圖通過遷墳這件事，來顯示自己的能耐和本事。彼得爺是村里辦喪事的權威，結果卻找不準祖墳的方位。開戰并非一般的農民，他是國家干部，卻滿腦子的封建迷信思想，“孤魂。開戰說，誰家墳塋里只要出現一個孤魂，輩輩都得有孤。問題非常淺顯。”8復查為了和開戰較量，非得要把遷墳一事給弄成了。他覺得人生最大的愉快就是攬事兒。雅閣的老婆在酒席的承辦上趁機撈上了一把。鐵凝把農民的自私自利、虛榮、愛貪小便宜的人性弱點暴露無遺。在小說中，你看不到任何尖銳的批判，也讀不出作者的悲哀。鐵凝用一種揮灑自如、信筆由韁的格調，勾畫出一幅冀中鄉間的風景，通過形

11、形色色的人透視鄉村的缺點，引發讓人深思的問題，即農民怎樣才能改變他們自身的弱點，超越自身的局限。鐵凝并不回避鄉土社會的世俗心理、鄉村陋習和農民的劣根性。第十二夜中的大姑，年輕的時候與一個北京青年相戀，北京青年最終離她而去，大姑卻懷了他的孩子，壞了名聲，從此大姑在村里遭人唾棄。到了老年，她的房子被侄子霸占。為了早點賣掉房子，侄子竟然希望大姑盡早死去。大姑被北京青年拋棄，本應該得到村民的同情，換來的卻是村民們的嘲諷。她晚年被侄子逼迫至死，侄子毫無愧疚之感，依然張羅房子買主的事情。鐵凝這篇小說的意義不亞于魯迅狂人日記中所說的“吃人”的意義。時隔快一個世紀的中國農村，依然上演著同樣的悲劇，腐朽的封建禮

12、教在人們心中根深蒂固。大姑如花的生命被封建禮教所吞噬，村民的愚昧、麻木是大姑死亡的直接幫兇。鐵凝用一種成熟的冷峻，直擊鄉村世俗心理的要害，暴露了中國鄉土社會的深層弊端。幾千年傳統文化的沉疴，已經成為農民的一種集體無意識，要徹底清除農民身上的劣根性，并非一朝一夕的事。即使是一篇讓人觸目驚心的作品，鐵凝也并沒有進行辛辣的諷刺或悲憤的控訴，她也只是娓娓道來，把故事本真地呈現給讀者，而并不加以評判。三、“鄉村”的民族寓言縱觀鐵凝30年的成果，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文學創作軌跡的演變：農村城市農村城市農村。說到底，鐵凝的寫作還是歸根于農村的。笨花是她的近作，也是她傾心打造的一部反映鄉村原野生活的大作。從

13、創作的起點繞了一圈再回到原點，對于鄉村，鐵凝又多了一重認識。孕婦和牛標志著鐵凝寫作的成熟，而這篇小說不僅僅是對生命的贊美，更多的是對人類文化的思考。鐵凝很巧妙地把孕婦和石碑上的字結合起來，石碑、文字，象征著歷史、文化、思想，人類因為有了歷史、文化、思想，生命才變得充實和有意義。在某種意義上，鐵凝開始意識到傳統文化有其深厚的民族積淀。這可能是鐵凝給我們的一種暗示，對鄉村，她將要訴說些什么。“中國文化既不是陳腐不堪的東西，也不是五四以來人們批評的醬缸文化。如果中華文化當中沒有那么多好的東西，沒有那么多典雅、厚重的東西，許多至今仍在民間發酵的東西，這個民族可能早就沒有了。”9在笨花中，鐵凝將目光投向

14、了廣闊的歷史，在宏大的歷史背景下展現農村生活，關注小人物的命運，她把筆觸伸向中國傳統文化，希冀從中找到它的亮點。“鐵凝希望呈現給讀者一群她心目中的中國凡人，他們是農民，卻有教養；文化程度不高，但文明程度不低，具有可敬的自我克制能力；在相當閉塞的環境里，他們卻有著一顆并不閉塞的心靈。”10笨花是一部書寫鄉村歷史的小說。小說敘述了笨花村從明末清初一直到20世紀40年代中期抗戰結束的歷史演變。以冀中平原上的笨花村團花繁復的日常生活為背景，以向氏家族兩代人的生活為主線，在樸素、智慧的日常敘事中，將中國那段變幻莫測、跌宕起伏、難以把握的歷史巧妙地融于鄉土風情的刻畫之中。在小說中，鐵凝塑造了一系列生活在平

15、原上的小人物，如勤勞耕作的西貝牛，善良、賢淑的同艾、秀芝婆媳，靠出賣肉體為生的小襖子，學識淵博、開明的向文成等。鐵凝通過對瑣碎、細微的日常生活的描寫，不厭其煩地訴說著鄉村百姓的普通生活以及他們在小日子中體現出的民情世態，企圖從點點滴滴的平實的鄉村生活中發現其閃光之處。從鄉村到城市，從城市到鄉村，鐵凝發現，鄉村并非是愚昧、落后、野蠻的象征，也并非是被啟蒙的對象。對于鄉村的認識，她不再是單純地禮贊或是簡單地批判。鄉村這片沃土，有其深厚的文化根基，鄉村的小民百姓身上蘊含了豐厚的文化底蘊，他們的生活都原原本本地反映了一個民族的精神勁，我們民族的善與惡，美與丑，都包容在內。在中國這個農業人口大國里，要了

16、解農民，了解鄉村并非易事。笨花標示著鐵凝真正意義上對鄉土有了一個完整的認識：鄉村包容萬物，而我們民族之精髓，就藏在這凡俗的生活之中。鐵凝向我們所展示的笨花，有它自己的特性，同時又具有中國鄉村的共性。在笨花村，人們有著自己求生的方式。在這片蘊藏著質樸、敦厚，又滋生著愚昧、落后的土地上，所謂的倫理道德，在人們對生命的原欲、自由的崇拜中悄然隱退。不管是在悠閑、簡樸的小日子中，還是在兵荒馬亂的年月里，笨花人始終保持著頑強蓬勃的生命力。特別在民族危難的關頭，笨花人顯示出了他們的英勇氣魄。如向家武備，取燈投身革命；向文成為抗日積極奔走，竭盡自己所能；就連整日游手好閑，身體殘疾有些下做的西貝二片，終日不見一

17、句真話的“瞎話”，在捍衛民族尊嚴時，都臨危不懼；好逸惡勞，以出賣身體為生的小襖子，在日本人要侵略笨花的時候，也心系著笨花的安危。所有這些笨花人的身上都凝聚了笨花的精神：堅韌、敦厚、質樸、不屈不撓。鐵凝以自己的方式感知、把握和表述了對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的理解，寫出了他們的歡欣和悲苦?！氨炕ā笔侵袊l村的縮影。“笨花”既是一種厚實、溫潤的象征，同時，“笨字還是一種堅守，這是在外憂內患的語境中對民族精神的堅守”11鐵凝把笨花作為一種象征，一個民族生命棲息之地的象征，向我們揭示了承載民族生命的載體：生養生命的村莊。有了村莊的存在，在那些土地上生活的人們才得以繼續生命，繁衍后代，傳承文明，積淀傳統文化

18、?！氨炕ā边@一方厚土，成為民族生命延續的地方，成為民族旺盛生命力的棲息之所。它不僅是肉體的家園，更是人類精神的家園。鐵凝把筆觸伸向了歷史，伸向了整個民族的命運，她站在時代、民族、文化的思想至高點上來關照歷史，深掘民族文化的內涵。她比以往站得更高更遠，觸摸到了民族的精神和靈魂。縱觀鐵凝的整個創作，鄉土意識始終如一根紅線貫穿在她的作品中，不同時期的鄉土意識呈現形態分別代表了鐵凝在此階段對鄉土的理解與認同。從最初的單純詠唱，到中期的理性審視，到新時期的宏觀洞悉，鐵凝寫出了鄉村生活的趣味，人性的光輝和幽暗，民間煙火中的精神空間等等。她把民間日常生活、民族文化價值觀、民族道德譜系，融于鄉村樸素的智慧中，她試圖在禮俗之外率真地表達鄉土社會的人們，淋漓盡致地釋放他們的生命力?！岸堰@一切總合起來，鐵凝就寫出了一個大生命、大靈魂一一民族氣韻，本土文化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