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琦《李太白文集》校讀記

梁啟超在他的《中國近300年學術史》一書中稱贊了清朝的學術成就。他稱贊說：“研究的學術是清儒的特殊領域，其實質上可以得到贊揚。他們注釋工夫所以能加精密者,大半因為先求基礎于校勘。”1的確,清代出現了許多校勘名家,如黃丕烈、顧廣圻、盧文弨、鮑廷博等皆擅此道。王琦雖不屬于名家之列,但王琦注釋的李白詩文在校勘方面也取得了較大成就。大致說來,王本《李太白全集》三十六卷,二十五卷以前略依蕭士赟本,雜文四卷略依郭云鵬本,而以繆曰芑本參訂其間。此外,還校以文苑英華本、唐文粹本、許自昌本、霏玉齋本、胡震亨本、劉世教本等。王本的校勘有繼承前人成果之處,如卷二四《擬古十二首》其五:“無事坐悲苦,塊然涸轍鮒。”注:“鮒,古本作‘魚’。蕭氏以‘魚’字重上一韻,當作‘鮒’,音蒲無疑,今從之。”但更多的是自己的發明。從校勘方法看,王琦所采用的校勘手段呈現出多樣化的態勢。近人陳垣先生曾將他校勘《元典章》時所用方法歸納為對校法、本校法、他校法和理校法四種2,王琦的校勘也基本上屬于這四種方法。《校法四例》云:“一為對校法。即以同書之祖本或別本對讀,遇不同之處,則注于其旁。劉向《別錄》所謂‘一人持本,一人讀書,若怨家相對者’,即此法也。此法最簡便,最穩當,純屬機械法。其主旨在校異同,不校是非,故其短處在不負責任,雖祖本或別本有訛,亦照式錄之;而其長處則在不參己見,得此校本,可知祖本或別本之本來面目。故凡校一書,必須先用對校法,然后再用其他校法。”對校法是最為常用的校勘方法,《李太白全集》中也隨處可見。姑舉一例。卷一九《山中問答》:“一作《答問》。繆本作《山中答俗人》。”此為校詩題;“問余何意(原注:一作‘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原注:一作‘語’)心自閑。桃花流水窅(原注:一作‘宛’)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此為校詩之正文。使用的皆為對校法。“二為本校法。本校法者,以本書前后互證,而抉摘其異同,則知其中之繆誤。……此法于未得祖本或別本以前,最宜用之。”王琦對李集爛熟于心,故用本校法得心應手。卷八《秋浦歌十七首》其一七詩云:“桃波一步地”,王琦注:“本集二十卷內有《清溪玉鏡潭宴別詩》,注云:‘潭在秋浦桃胡陂下。’是‘桃波’乃‘桃陂’之訛無疑矣。”卷一三《獨酌清溪江石上寄權昭夷》王琦于“江”字下注云:“似缺一‘祖’字。”又云:“清溪、江祖石俱在池州。注見八卷《秋浦歌》下。”今按,本詩云:“我攜一樽酒,獨上江祖石。”《秋浦歌》其九也有“江祖一片石”之句,故王氏所校不誤。又卷二三《青溪半夜聞笛》王注:“‘青溪’當作‘清溪’,在江南池州府城西北五里,其地在唐時為秋浦縣。”“三為他校法。他校法者,以他書校本書。凡其書有采自前人者,可以前人之書校之,有為后人所引用者,可以后人之書校之,其史料有為同時之書所并載者,可以同時之書校之。此等校法,范圍較廣,用力較勞,而有時非此不能證明其訛誤。”《李太白全集》中也有不少他校例。如卷一《大獵賦》“陋梁都之體制”王注:“‘梁都’當是‘梁鄒’之訛,《東都賦》:‘制同乎梁鄒,義合乎靈囿。’章懷太子注:‘《魯詩傳》曰:古有梁鄒者,天子之田也。’”卷五《東海有勇婦》,原詩題下有注:“代《關中有貞女》。”王琦校:“按《晉書》,《關東有賢女》乃鼙舞舊曲五篇之一,其辭已亡。‘關中有貞女’當是‘關東有賢女’之訛。”卷六《白鼻騧》:“綠地障泥錦”,王琦注:“‘地’一作‘池’。《西京雜記》:‘武帝得貳師天馬,……以綠地五色錦為蔽泥。’‘綠地’字本此。《楊升庵外集》引此詩作‘綠池’,又曲為‘池’字作解,甚謬。”卷八《臨路歌》校云:“按,李華《墓志》謂太白賦《臨終歌》而卒,恐此詩即是。‘路’字蓋‘終’字之訛。胡震亨以為擬琴操之《臨河歌》,非是。”再如卷一七《送崔度還吳,度故人禮部員外國輔之子》,蕭本“國輔”作“輔國”,王琦據《新唐書·藝文志》載:“崔國輔,應縣令舉,授許昌令、集賢直學士、禮部員外郎。”3及《唐詩品匯》所說“崔國輔,吳郡人”,斷蕭本作“輔國”誤。這些見解均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四為理校法。段玉裁曰:‘校書之難,非照本改字不訛不漏之難,定其是非之難。’所謂理校法也。遇無古本可據,或數本互異,而無所適從之時,則須用此法。此法須通識為之,否則鹵莽滅裂,以不誤為誤,而糾紛愈甚矣。故最高妙者此法,最危險者亦此法。”如上所述,王琦學識淵博,在朋輩中享有很高的聲譽。他以卓越的見識析疑匡謬,裁定是非,以通識許之當不過份。卷四《長干行二首》:“八月胡蝶來”,校云:“‘來’一作‘黃’。楊升庵謂蝴蝶或黑或白,或五彩皆具,惟黃色一種,至秋乃多,蓋感金氣也。引太白‘八月蝴蝶黃’之句,以為深中物理,而評今本‘來’字為淺。琦謂以文義論之,終以‘來’字為長。”今按王說良是,“來”字狀蝴蝶翩翩飛來之動作,與下文“飛”字相照應,頗具動態之美。楊慎好為怪奇深曲之說,此亦為一例。再如卷一八《同吳王送杜秀芝舉入京》:“按詩題當是《送杜秀才赴舉入京》,‘芝’字疑訛。”考詩云:“秀才何翩翩,王許回也賢。暫別廬江守,將游京兆天。秋山宜落日,秀水出寒煙。欲折一枝桂,還來雁沼前。”不難看出,杜氏為一秀才,從廬江薦舉入京應試。王琦的推測無疑是正確的。卷五《玉階怨》:“玲瓏望秋月”,王注:“‘玲瓏’,繆本作‘朎朧’。《韻會》:‘玲瓏,明貌。’毛氏《增韻》云:‘朎朧,月光也。’然用‘朎朧’,不如‘玲瓏’為勝。”朎朧僅是月光的代名詞,不能給人以聯想,而玲瓏一詞則使讀者在頭腦中形成月光嬌巧玲瓏、惹人憐愛的形態。除了陳垣先生所說的校勘四法外,錢玄先生在《校勘學》一書之第五章“校勘方法”中又提出一種綜合校勘法,即將對校、本校、他校、理校四種方法配合運用,互相補充。4綜合校勘法在校勘實踐中運用很普遍,《李太白全集》中的例子也比較多。如卷九《贈韋秘書子春》王注云:“蕭本自‘徒為風塵苦’以下五聯另作一首,‘髮’字作‘鬚’,葉下韻也。今按此詩一氣貫注,不能斷乙,通作一首為是,故校從古本。”既有與古本的對校,又有理校。卷九《贈韋侍御黃裳二首》詩云:“見君乘驄馬,知上太行道。”王校:“‘行’,舊本皆作‘山’,今依《文苑英華》本校作‘行’。”從表面上看,王氏此處用的是對校,實際上是對校和理校的結合。王氏雖然未說明為何依《文苑英華》本校作‘行’,但詩中“上太山”云云于理不順,而用“上太行”則顯得詩脈通暢。因詩之下句云“此地果摧輪,全身以為寶。”將“太行山”與“摧車輪”二者相關聯,始自曹操《苦寒行》:“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太白用語顯然出于此。總之,經過王琦的精心校勘,太白集中一些晦澀難懂的詩題、詩句變得順暢可讀了,如卷一九之《酬王補闕惠翼莊廟宋丞泚贈別》,詩題讓人摸不著頭腦。王琦認為:“詩題疑有舛錯。按,睿宗子申王撝,開元八年薨,謚惠莊太子,宋泚必為惠莊太子陵廟丞者也,翼則王補闕之名耳。‘惠翼’當作‘翼惠’為是。”此說為后人普遍接受。王琦的校勘也有可訾議處,如他在注釋中多次說到“古本”,但古本為何時之版本,他卻閃爍其詞,一直未予明確交待。今將其提及的“古本”文字一一撿出,并與宋蜀本作一對照(表中下劃線為筆者所加):從表中可以發現,王琦所說的古本詩歌文本與宋蜀刻本完全一樣,則此古本當與宋蜀本相近或即為宋蜀本,惜王氏未予詳細說明。《李太白全集》中也有誤校的地方,卷二四《擬古十二首》其一“乘月托宵夢,因之寄金徽。”王琦于‘徽’字下注:“當作‘微’。”依據是《舊唐書》和《新唐書》均有“金微都督府”記載,但此說不確。首先,從版本方面看,宋本、繆本和蕭本皆作“金徽”;其次,從詩歌文本上看,太白詩云:“閨人理紈素,游子悲行役。瓶冰知冬寒,霜露欺遠客。客似秋葉飛,飄搖不言歸。”,顯然詩中的抒情主人公為游子思婦,而非指征人思婦。男主人當